鄧冰雪(中國傳媒大學,北京 100024)
從21世紀初至今,我國的選秀節目模式經歷了幾代更迭。時代環境的變化帶來了節目模式的變化,不同節目中選手的形象,也是時代環境和人們觀念的縮影。
以湖南衛視《超級女聲》為代表的傳統選秀節目模式和以騰訊視頻《創造101》為代表的偶像養成類節目模式,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節目模式。同是為女性選手提供的選秀平臺,其女性形象及其背后傳遞的意義,有大相徑庭也有巧妙的重合。
2004年《超級女聲》在湖南衛視橫空出世,打破了原有的聲樂比賽節目的形式,極強的參與感和顛覆傳統的選秀模式使其成為一場席卷全國的娛樂盛事,也奠定了此后國內音樂選秀節目的基礎。
《超級女聲》的前身是湖南娛樂頻道一檔名叫《超級男聲》的電視賽事,2004年轉入衛星頻道舉辦后,便一直是女性聲樂比賽,直到2007年才推出《快樂男聲》,這本就帶有深意。21世紀初,隨著我國改革開放的深入發展,婦女的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日漸提高,女性不再受家庭的束縛,而是可以走出家門,成為新時代的職業女性。但是,受幾千年封建文化的影響,傳統賢良淑德的女性形象依然牢牢地扎根在人們心中,甚至成為社會無意識的一部分。在計劃生育政策下成長起來的新一輩年輕人中,女性受教育程度提高,加上西方女性主義思潮的影響,中國急需通過傳播手段樹立新的女性形象。在這種情況下,《超級女聲》這檔聲樂節目應運而生。
2005年是《超級女聲》獲得盛大成功的一年,根據央視-索福瑞媒介研究公司公布的2005年《超級女聲》節目收視數據表明,該節目收視率高達11.749%,至今沒有同類節目能夠超越。當年在總決賽拔得頭籌的選手們,如今依然是活躍在一線的超級明星。但是對于那個年代來說,《超級女聲》無疑帶著某些叛逆的元素。2005年《超級女聲》總決賽的十強選手中,包括冠軍李宇春、亞軍周筆暢在內的四名選手,都是偏中性的形象。她們留著和男生一樣的短發,穿著背心、格子襯衫和牛仔褲,帶著黑框眼鏡,從不穿裙子,嗓音或低沉或粗獷,但絕非甜美溫柔。而就是這樣的李宇春和周筆暢,在那個通過短信和電話投票的全民參與的娛樂盛事中,成為了不折不扣的“人氣王”,也成了那個時代的文化標簽。同時那也是一個“惡搞”文化盛行的時代,李宇春在收獲人氣和成功的同時,也成了被“惡搞”的對象,被稱為“春哥”,意為諷刺其沒有女人味。
其實,無論是李宇春、《超級女聲》還是“惡搞”,都是大眾文化和青年亞文化的產物。在中國的傳統文化里,一直是精英文化凌駕于大眾文化之上。學者朱大可曾說,九十年代后期開始了大眾文化統領精英文化的年代。20世紀初,隨著新文化運動和西方思想的傳入,大眾文化和精英文化展開了博弈。而到了改革開放時期,隨著市場經濟的蓬勃發展,大眾文化終于獲得了反攻精英文化的機會,《超級女聲》無疑是一個縮影。它一反CCTV青年歌手大賽一樣的聲樂比賽模式,主張“想唱就唱”,打破年齡、唱法和專業性的限制,任何人都可以站上舞臺。它也不再讓專業評委掌握唯一話語權,而是將選擇更多地交給觀眾,讓大眾投票選出真正的平民偶像。而在如此理念下的《超級女聲》中誕生的“超女”李宇春,無疑是那個時代女性呼喚解放的一個文化符號。女生也可以不留長發、不穿裙子,不受刻板印象的束縛,成為獨立勇敢的新女性。它反映的是新一代青年渴望解放自我表達自我的集體訴求,是青年亞文化反叛基因的一種外化的體現。
《超級女聲》之后,眾多音樂選秀類節目層出不窮,但都未脫離“超女”系列的模式,也鮮有為大眾記住、引發社會熱烈討論的選手,直到2018年。
2018年被媒體稱為“中國偶像元年”,原因在于這一年誕生了多檔同質化的偶像養成節目,如《偶像練習生》《創造101》等。這類節目的原版是韓國《Produce 101》,是練習生同場競技出道機會的真人秀節目。它與中國的“超女”模式存在許多區別。它完全取消了評委的決定權,而把決定權全部交給屏幕前的觀眾,進一步增強了互動性。在節目模式上,“超女”依然是一場在演播室完成的競技秀,但是101的主要部分是真人秀,舞臺競技只是真人秀的一部分。
十幾年過去,雖然同為年輕女性,“101”式的偶像和“超女”時期的偶像也大相徑庭。首先,“101”模式不側重個人,而是以團體為概念。公司選派的練習生多為組團出戰,在節目中練習生們也是通過各種方式進行組隊,然后進行團體表演。最終通過節目選出的優勝者,也將被經紀公司包裝為偶像團體,而并非個人歌手。雖然每位選手依然具備自身的特點,也有各自的粉絲群體,但是每個選手都是偶像這條流水線上的產品,因此她們的風格多為趨同,而缺少個人特色。究其原因,“101”模式是韓國練習生演藝模式的產物。幾乎每個娛樂公司都有新秀練習生儲備,公司根據規劃會定期進行選秀,有著相當成熟的流程。
除了由個人變為團體之外,女性形象自身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創造101》中,我們再難看到如李云春、周筆暢一般的男性化形象。在《創造101》最后成團的11名選手中,除了選手Sunnee是中性化形象以外,其他女生無一例外都是長發、短裙、長腿的甜美形象,符合刻板印象中對于女性的柔美溫順的標準。例如,《創造101》的熱門選手楊超越,在練習唱歌和跳舞時,由于跟不上其他選手的進度,因此崩潰大哭,在節目的其他地方也經常落下眼淚。這樣的行為反而讓許多觀眾覺得她很真實,因而收獲了較高的人氣。這是因為楊超越的行為符合了觀眾心目中對于年輕女性一貫的印象,即柔弱、愛哭、天真,更能激起觀眾心中的保護欲和對自我的投射,產生認同感。
“101”模式中的選手會呈現出這些變化,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在于它們選出的還是符合偶像產業鏈的營銷產品。經過十幾年的發展,“偶像”這個詞的內在含義已經有了很大區別。傳統意義上的“偶像”,就如“偶像”這個漢語詞匯本身,是處于神壇之上的。盡管“超女”們相較于以往的著名歌手、港臺明星要更平民,那只是因為她們來自“草根”而已,觀眾對于她們的平民身份是有認同感的,這也是這一類偶像能夠獲得成功的原因。但是在如今偶像產業已經漸趨成熟化、標準化、模式化的情況下,偶像養成節目只是產業鏈中的一環,而“偶像”便是這條產業鏈上的產品。雖然“超女”的成功也催生了中國偶像模式的發展,但是當時仍處于探索階段,觀眾對于“偶像”的看法也沒有發生根本性變化。但是如今,觀眾十分清楚和認同自己消費者的身份,明白“偶像”不是神壇上被供養的神圣之物,而只是用來滿足自我情感需求的商品。消費者通過節目中的投票實現了產品的購買,因此希望偶像能夠滿足自己的期望和要求。這就對作為偶像的選手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們不能肆意地張揚個性,而是要符合大眾心目中的標準。這也是節目制作的目的,要建構能夠滿足觀眾需求的標準化的偶像。
這一點也導致了女性形象的變化。近十年來,中國的經濟發展速度趨于穩定,社會文化不再處于矛盾激烈期,取而代之,現代年輕人的主要矛盾,是高度城市化帶來的生活壓力和計劃生育政策帶來的孤獨感。青年觀眾不再需要像李宇春那樣反傳統的偶像來引領新的風潮;相反,他們只是需要符合心目中理想女性形象的選手來滿足自己的情感需求,那就是溫柔、美麗、大方。他們渴望陪伴和內心的滿足,而偶像這樣的文化產品正好能夠滿足這樣的心理需求。
李宇春之所以為“李宇春”,楊超越之所以為“楊超越”,一個普通的女孩能夠成為一個文化符號,與選秀節目在策劃和制作中的方法是分不開的。選秀節目找準每個選手自身的形象和特質,然后通過一定手段進行包裝,使其成為能夠引領潮流、獲得觀眾喜愛和追捧的偶像形象。
首先是良好的舞臺表現。選手的個人表演能力,加上合適的編排和包裝,是優秀選手能夠樹立個人形象的根本。李宇春在《超級女聲》的代表作是《我的心里只有你沒有她》,原曲是一首由南美洲音樂家創作的老歌。她帶有特色的女中音與這首歌的異域風格相得益彰,與其他選手形成鮮明的對比。這樣的李宇春為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她獨特的個人風格也成了舞臺上靚麗的風景線。值得一提的是,李宇春版的《我的心里只有你沒有她》這首歌的字幕也是女字旁的“她”,更加重了選手的中性形象。反觀《創造101》,很少有這樣不拘一格的舞臺表演,各種群體表演都能被歸入可愛、性感、帥氣等類型,展示的是女性不同階段的魅力。即使是帥氣風格,也是像《木蘭說》舞臺這樣突出女性表現“巾幗不讓須眉”的帥氣,與男性的帥氣風格有很大差別。
除了舞臺表現以外,選手的談吐也是重要方面。不同于以往的聲樂比賽,各種音樂選秀節目中,選手總是有大量機會可以說話,表達當下的看法。舞臺表演通常只占了節目的一小部分,大部分都是各種各樣的交流和談話。談話是人與人之間進行交流的主要方式,選手的談話能讓觀眾覺得他們不是只會唱歌跳舞的傀儡,而是活生生的人,從而拉近選手和觀眾的距離,讓觀眾產生認同感。
最后,選手在真人秀中的表現也是樹立選手形象的重要手段。早期的選秀節目都以舞臺競技為主,真人秀的部分只能在選手的宣傳片以及一些衍生節目中展現,但是在如今的偶像養成類節目中,真人秀成為了節目的主體。這也是由觀眾的身份變化帶來的。真人秀為觀眾提供了上帝視角,使其能夠看到選手的日常生活,滿足其窺視欲。作為消費者的觀眾能夠觀察作為商品的偶像的生產過程,挑選最符合自我期待的選手。生產過程,即節目塑造選手形象和人物性格的過程。如前文提到的《創造101》的選手楊超越,“愛哭”的形象深入人心,天真柔弱的小女生形象通過她的這幾次哭泣表現得淋漓盡致。
我國的選秀節目從誕生之初,就一直處在社會輿論的風口浪尖。如今的選秀節目經過十幾年跟隨市場環境和傳媒環境作出的改變,又煥發出了新的生命力。不同時代的偶像反映的是不同時代青年的心理需求,因此選秀節目需要以最敏銳的探知力和創造力不斷完成自我的更新,以打造出符合受眾需求的偶像,以實現經濟效益,偶像形象正是這種變遷的外化和體現。選秀節目作為如今綜藝市場上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依靠極強的傳播能力,帶給青少年的價值觀的影響,是不容忽視的重要的社會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