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如涵 羅 晨
信息娛樂化(infotainment)貫穿于傳播技術演進和傳媒市場化的發展進程中,折射出新聞與市場、政治與娛樂、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科技與人文之間錯綜復雜的交織關系①。信息娛樂化現象正吸引著越來越多學者的關注。這一最早用以描述市場力量驅動下新聞業發展趨勢的學術概念目前在新聞研究版圖中的位置如何?在研究成果不斷豐富的今天,信息娛樂化研究是否形成了不同的范式?在不同的文化語境中,此概念的內涵和外延是否發生了變遷?
為回答上述問題,更科學、系統地回溯相關的英文研究文獻,本研究采用文獻計量方法,通過字段共現、文本聚類等方式,多維度地描繪各國學者對信息娛樂化研究的學術軌跡。此外,研究者輔以國內學者的既有研究作為參照,旨在厘清國內外信息娛樂化研究的異同。
大陸已有的研究多對媒介內容呈現出的信息娛樂化趨勢報以反思,并從媒介史、傳播體制、社會文化變遷等角度對該現象的發生機制予以剖析②,或對介于信息(尤其是新聞信息)和娛樂之間③的一系列繁雜概念進行厘清④,實證研究相對鮮見。中國臺灣地區研究者的學術視角則有殊異。20世紀90年代臺灣地區電視新聞市場歷經劇烈變革,有線電視在與無線電視的收視率搶奪中占據優勢。前者大肆采用感官主義的渲染方式來報道新聞⑤,傳媒格局的嬗變和傳播內容日趨明顯的娛樂化傾向引發了學者們的普遍擔憂,他們多延循量化研究范式來檢驗信息娛樂化內容如何對受眾產生影響以及產生何種影響⑥。
國外的信息娛樂化研究視角則更為多元。僅以政治傳播領域的信息娛樂化研究為例,可以發現一部分研究以信息娛樂化作為自變量,探究其與政治知識獲得、政治參與意向和實際參與行為間的關聯,譬如觀看夜間喜劇節目和脫口秀節目對于公民政治參與的影響⑦,軟新聞接觸對事實性政治知識習得的影響⑧,還有研究對信息娛樂化本體進行了細致分解,譬如將信息娛樂化拆解為私有化和個性化兩個面向,探討受眾對不同面向的接觸與政治犬儒主義觀念形成之間的關系⑨,以及個性化面向與競選新聞報道框架的勾連⑩。除卻效果取向和內容取向外,還有研究以文化生產為切入點,探究在競選活動中,當娛樂成為一種可被有效動員的資源時,其背后的構建策略和“流行化政治”(popular politics)文化的形成過程。
鑒于國外研究的多元性,本研究希望通過文獻計量方法,對國外信息娛樂化研究的學術圖景進行描繪,以期更好把握這一議題的研究地圖,并從中提煉出可供傳播學研究借鑒的智識資源與可能的學術突破點。下文將首先對研究的核心概念——“信息娛樂化”作出意義闡釋,并交待這一概念的獨特研究意義所在;其次給出研究設計,包括文獻采集方法和分析方法;繼而圍繞所獲數據從研究時空分布、研究領域、研究主題、核心研究范式四個維度來對這一學術棲息地進行全景描摹。
目前,信息娛樂化概念尚未有公認定義,其近似于一項“流動的”(fluid)意指概念,在日趨豐富的信息實踐中被持續注入新的內涵;同時這一概念也呈現出明顯的模糊性,因為信息娛樂化常與“軟新聞”“小報化”等概念構成補償或替代性使用。具體來說,對信息娛樂化概念的認知存在以下三種面向。
1. 媒介技術斷代認知
殷樂等學者認為,“小報/大報”“軟新聞/硬新聞”等二分概念誕生于印刷媒體語境,而小報化、信息娛樂化、新聞娛樂化等概念則誕生于電子媒介語境,相較“小報化”的貶義向側重,“信息娛樂化”的道德判斷意蘊較為弱化。信息娛樂化開始引發學術界的關注肇始于電視行業內信息類和娛樂類節目界限的模糊,當傳統的嚴肅新聞節目為了防范受眾注意力松弛開始將娛樂元素納入生產邏輯,信息娛樂化漸成不可忽視的潮流。雖然學者們對林林總總概念的使用超越了明確的技術斷代,呈現出一定的彌散之勢,但借助谷歌圖書語料庫Ngram Viewer進行檢索可以發現,“信息娛樂化”的詞頻比例自1994年始凌駕于其常見替代詞和含義交疊詞(包括:軟新聞、新新聞、通俗新聞、小報化)之上(見圖1)。這證明即使在互聯網技術高度發達的當下,信息娛樂化一詞依然葆有很強的娛樂化現象概括效力,這也從側面揭示該概念的重要地位。

圖1 “信息娛樂化”及其常見替代詞的詞頻比例曲線(1800—2008年)
2. 內容特征認知
信息娛樂化從本質上說是對媒介內容風格的一種概括,相較于遵循宏觀技術發展視角的媒介技術斷代認知,對內容特征的認知偏于微觀。Dahlgren認為信息娛樂化內容包含“感官主義、個性化、強烈戲劇沖突、快節奏、低抽象”的特征,在公共領域內對嚴肅議題的討論中,原本屬于私人領域的特征被大量引入,包括隱私、自發性、個人情感等,這亦屬于信息娛樂化的表現。Brants等學者認為信息娛樂化處于一個連續統一體(continuum)內,連續統一體的一極是嚴肅新聞或硬新聞,它們往往與政治相關,嚴格報道事實,囊括傳統新聞報道中的關鍵要素;另一極強調品味、快樂、生活方式、八卦等內容,信息娛樂化處兩極之間,表現為事實與情感的相遇,并輔以沖突、丑聞、八卦等戲劇化元素,因此,信息娛樂化可從主題、風格、形式三個維度加以理解。另有學者認為信息娛樂化與軟新聞近似等價,信息娛樂化新聞通常更聳人聽聞,更愿以個人為報道中心,報道更少受制于時效性考慮,更加講求實際,也更傾向基于特定事件展開報道,在報道框架上,往往采納情節式(episodic)框架而少選擇主題式(thematic)框架。Sparks認為信息娛樂化代表一種整體潮流,內容生產領域對政治、經濟、社會議題的著墨不及運動、娛樂、丑聞議題,信息娛樂化體現出小報新聞的主題和價值觀向優質新聞的蔓延。Thussu認為信息娛樂化始于美式收視率驅動下的電視新聞,其將名人、犯罪、暴力議題用故事敘述手法呈現為景觀,相對犧牲了政治、公共事務等議題的新聞空間。綜上,對于信息娛樂化內容特征的概括多從新聞節目中得以提煉,“新聞”和“信息”被諸多研究者畫上等號,證明融合信息告知和娛樂消遣特征的混雜式新聞節目是信息娛樂化的關注焦點。本研究選擇遵循英文造詞原意,采納“信息娛樂化”的稱謂,因為相對“新聞”而言,“信息”具備更加廣闊的指涉效力,可以更好地包容發生在新聞范疇之外的通俗化、娛樂化現象。
3. 研究對象層級認知
針對相關概念的糅合混沌勢態,Otto等研究者提出了新的認知模式:將感官主義、軟/硬新聞、信息娛樂化、小報化四個主要概念和新聞業邊界侵蝕現象置于層級模型中加以辨識,層級模型體現出研究對象的層次差異。如圖2所示,虛線邊框表示對應概念并非完全閉合概念,且高層級概念可包含低層級概念。具體說來,感官主義立足于內容(如:語言風格、節目制作特征)和產生的傳播效果(如:情感喚起、心理共鳴),需要從微觀的字里行間總結使用的新聞策略、歸納相應新聞產品的制作特征;軟新聞與硬新聞的區隔常取決于主題,在后續研究中不同的區分標準相繼出現。研究者逐漸發現“硬”和“軟”的二元對立并不準確,大多數新聞都介于軟硬之間,鮮有明確的“非硬即軟”,因此,軟硬區分標準應當從一維走向多維,多重維度則需要從相對完整的新聞條目中加以檢視和提煉;信息娛樂化描述的是一系列節目類型,它們模糊了信息導向和娛樂導向兩者間的傳統分野,相較于軟新聞和感官主義,信息娛樂化缺乏詳細的判斷標準,它更接近于對趨勢的概括,而非一個適于給出直接的、明晰的操作化準則的實踐概念。因此,信息娛樂化適合作為一個描述新類型媒體的術語,象征著信息與娛樂二分論的解體。對于范疇更大的兩個概念:小報化和新聞業邊界侵蝕,前者不僅關注媒體內容、形式、風格上的變遷,更強調不同類別媒體的風格融匯,其在深層次上關乎權威新聞媒體和通俗新聞媒體、媒體公共服務取向和媒體商業化、市場化取向之間原存差異的窄化;后者立足于系統層面的“軟化”(softening)傾向,直擊社會子系統之間的相互侵入,昭示新聞業的相對獨立性岌岌可危。從這種認知向度出發,不難發現信息娛樂化是介于以新聞產品為代表的微觀形態和以傳媒機制與社會系統為代表的宏觀形態之間的一個中觀層次研究概念,它既指代內容和風格上的交匯,又銜接傳播格局與社會格局變遷,具備承上啟下之意味。

圖2 信息娛樂化與相關概念的層級模型(譯制自Otto等論文中原圖)
將信息娛樂化定義為中觀層次的研究概念,既脫離了單純由媒介技術發展主導的認知局限,又適度規避了不同概念在內容特征上的過度交疊與冗余。綜上所述,信息娛樂化作為連接宏、微觀范疇的研究概念,不僅對新時期的娛樂化現象具有足夠概括能力,且與之相關的研究既可以從內容、風格、主題、形式切入,也可以從社會文化、政經結構、媒介體制出發。這一研究概念在不同的學科領域具有迥異的指涉卻又有內嵌關聯,探訪圍繞信息娛樂化的相關研究可同時賦予宏、微觀研究以啟迪,甚至開啟新的學術想象。
由湯森路透(Thomson Reuters)科學情報研究所編制的Web of Science(WoS)引文數據庫是收錄文獻信息較為全面且獲高度認可的“老牌”科研數據庫,本研究選擇WoS核心合集中的科學引文索引(SCI)、社會科學引文索引(SSCI)、藝術和人文學科引文索引(A&HCI)三個數據庫,將檢索主題詞設置為“infotainment”,語種限定為英文,文獻類型限定為期刊文章,時間跨度選擇所有年份,最終獲得符合條件的文獻記錄共計331條,數據最后更新時間為2018年8月21日。每條記錄中包含文獻基本屬性(如:出版年、出版物名稱、研究方向等)、摘要及參考文獻。
文獻計量方法是利用數學和統計學知識對出版物包含的文獻信息進行分析,以描述、評估、預測學科領域發展現狀和趨勢的定量分析方法。該方法包含兩種取向:表現分析,即關注研究者或研究機構的科研影響力,常用的指標是“被引次數”以及基于該次數的衍生衡量指標,還可根據文獻之間的引用情況構造引文圖譜;科學圖繪,關注科學研究領域的結構和變遷勢態。本研究兼及兩種取向,需要說明的是,文獻計量方法并非指代某一明確、具體的方法,而是指涉多種量化方法的一個統稱。因此,針對每項研究問題的具體方法會在后續部分予以詳細說明。
1. 信息娛樂化研究溯源及跨學科脈絡
通過抽取文獻記錄中的“PY”(出版年)字段可以發現,在入樣文獻中,最早的信息娛樂化研究誕生于1989年。在2000年前,信息娛樂化研究偶有斷裂,但是在2000年后總體呈現出上升態勢,近5年間誕生的研究數量占據總數量的一半以上(P=54.38%),這證明信息娛樂化相關議題在近5年間博得較多關注。
抽取文獻記錄中的“C1”(作者地址)字段,可獲得每篇文獻的作者來源地。考慮到文獻存在多作者合作的情況,且多位作者來源國家可能不一致,遂建立每位作者(“AU”字段)與來源國家之間的映射,并抽取每篇文獻中第一作者的來源國家作為該文獻的空間歸屬。共有323條文獻記錄包含作者地址,具有信息娛樂化研究成果發表的國家共20個,其中數量位列前5的國家分別是:美國、德國、英國、中國、韓國。此外,研究數量在國家間的分布并不均衡,前5位國家貢獻的文獻量幾近文獻總量的一半(P=48.34%)。
由于信息娛樂化研究受不同科學領域的關注,因此在關注各科學領域的絕對研究數量外,還應著眼于不同領域圍繞信息娛樂化這一概念展開的學術互動。研究者發現,信息娛樂化概念不僅置于社會科學研究視角中,也在應用科學細分領域中占據一定地位。至少橫跨兩個科學領域的研究共計201項(P=60.73%)。研究數量大于等于10的科學領域依次是:工程學(n=119)、電信學(n=105)、計算機科學(n=93)、傳播學(n=66)、運輸學(n=50)、心理學(n=19)、政府與法律(n=18)、商業與經濟(n=10)。我們進而繪制了信息娛樂化研究領域的共現關系,這是對文獻計量中關鍵詞共現分析的一種延展。以科學領域共現關系為基礎構建無向有權共現網絡,圖3所示的網絡是去除了孤立節點(單科學領域)共現網絡中的最大組元(網絡中相互分隔的部分),其中,每個節點代表一個科學領域,節點形狀越大表明該領域的研究數量越多,節點間連線越粗表明兩個領域共現頻次越高。科學領域的重要性用度數中心度加以衡量,節點的度數中心度表示節點與其他節點的相連情況,度數中心度越大,說明該點影響力越大。從表1中的匯總可以看出:首先,工程學、計算機科學、傳播學、商業與經濟、電信學、心理學等領域容易誕生與信息娛樂化相關的交叉研究,它們在多領域交互中占據核心位置;其次,起到中介作用的科學領域亦不容忽視,當兩個科學領域之間建立聯系必須經過某一特定的科學領域時,可以認為該特定領域起到控制信息資源傳遞的中介作用,對此,一個關鍵的度量指標是中間中心度。表1顯示,工程學、商業與經濟、區域研究等領域的相對中間中心度較高,說明這些領域往往是溝通不同研究領域的橋梁,如果對這些領域中誕生的研究予以重視,將有可能產生更多富有價值的跨學科信息娛樂化研究,并有機會在多元科學領域之間建立新關聯從而發掘新的學術增長點。

圖3 信息娛樂化研究的科學領域共現網絡

表1 信息娛樂化研究中度數中心度、相對中間中心
2. 超越概念辨析和市場邏輯:涵蓋場景、政治傳播、倫理反思在內的多重主題
本研究嘗試提煉信息娛樂化研究的主題,首先對信息含量較充裕的摘要(AB字段)進行文本清洗、分詞,并利用TF-IDF(詞頻-逆文檔頻率)算法對文獻記錄中的每則摘要進行向量化表示,之后計算向量間距離,再利用基于ward(離差平方和)法的系統聚類分析對向量進行聚類,系統聚類的原理是根據向量距離來體現兩篇摘要的相似性,同類別中的摘要相似度高,不同類別中的摘要相異度高。依據系統聚類生成的系統樹圖和清晰可辨原則,本研究將主題數量設定為6個。其中前三個主題與我們“印象中的”信息娛樂化研究出入較大,主要分布在圍繞車載場景的系列研究中。
主題1至主題3都與車載隨意移動網絡(VANET,vehicular ad-hoc network)相關,主題1著眼于VANET的系統構建,關鍵詞包括network(網絡)、performance(性能)等,為了保證數據鏈路層的高效暢通、降低丟包率、對資源進行及時有效的動態規劃,工程領域的相關研究者正在根據VANET的特性對網絡架構進行優化,提高無線信道質量,保證內容的傳輸速度和精確度。VANET的系統優化是一項針對移動網絡平臺的基礎性改良,合適的優化舉措將給信息娛樂化項目的正常運行提供裨益。主題2聚焦VANET的技術細節,下轄protocol(協議)、MAC(media access control,介質訪問控制)等關鍵詞,這一系列研究旨在從不同的面向來追求不同應用場景中的穩定傳輸效率,基于算法改良和協議搭建的若干舉措不僅對車輛行駛過程中信息娛樂內容服務的順暢播送有所助益,也確保了安全信息的及時傳遞。主題3關涉VANET中信息娛樂化引發的駕駛安全問題,對應distraction(分神)、workload(工作負擔)、context-aware(環境感知)等關鍵詞。出于駕駛任務的高度精神集中要求和人類的認知能力有限性假設,一般認為使用信息娛樂服務會對同時進行的駕駛任務產生負面影響,但部分研究結果揭示駕駛員可以有效進行動態規劃和行為自主調節,尤其是在事先受到提示的情形下能中斷對信息娛樂服務的使用。這一主題下的研究多將信息娛樂服務使用視為影響因素,探究其與駕駛員任務處理、感知能力之間的聯系。
由此可見,信息娛樂化的概念除了運用于新聞傳播領域,也被應用工程研究所關注。從廣義的媒介概念出發,汽車是一種標志著人類生活現代性的媒介類型,汽車信息控制系統為提供新聞與娛樂服務將信息娛樂化納入研究課題。相較而言,主題4至6的研究更加貼近傳播學的關切。
主題4:信息娛樂化的區域研究。這一主題下的研究圍繞世界不同區域的新聞實踐活動展開,剖析了各地區不盡相同的信息娛樂化特征,展現出圍繞信息娛樂化主題的多元研究色彩,對應的關鍵詞包括:journalism practice(新聞實踐)、television(電視)、news media(新聞媒體)、Germany(德國)、Russian media system(俄羅斯媒體系統)等。相關研究包括Tolz等研究者對普京(Vladimir Putin)第三總統任期內的媒體予以考察,發現媒體內容的信息娛樂化展現形式實則傳達了更多的官方話語,體現出國家控制和新威權痕跡。Pop對羅馬尼亞2009年的總統競選進行了個案研究,認為羅馬尼亞公民的心智正在被信息娛樂文化占領,信息娛樂文化是流于淺表的,且對傳統的基于理性的公共意見交換構成威脅。同樣對信息娛樂化持批判態度的還有達雅·屠蘇(Daya Thussu)對印度星空衛視(Star TV)的考察,盡管星空衛視以信息娛樂話語作為依托不斷申明其本土身份和種族代表資格,但是它從本質上來說依然傳遞著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并給跨國傳媒企業的媒體市場擴張戰略賦予合法性支持,印度媒體市場呈現出日益明顯的“默多克化”(Murdochization)特征。入樣文獻中的區域研究圍繞著信息娛樂化這一核心詞,非常明顯地將其映射到各區域獨特的政治制度和社會文化中,更多地探討了以美國傳媒業為主導的傳播方式和內容模式在全球蔓延過程中與地方文化和體制發生的互動。
主題5:政治傳播中的新聞娛樂化。對應的關鍵詞包括:political knowledge(政治知識)、election(選舉)、exposure(接觸)、soft news(軟新聞)、political efficacy(政治效能)等。這一主題下的研究多遵循實證取向,譬如討論新聞類型(硬/軟新聞、大/小報)接觸對線上/線下政治參與的影響,這一影響路徑通過時事知識掌握和內在政治效能兩個中介變量產生作用。在一些國家中,面臨政治傳播的軟新聞化傾向,有研究者探索政治候選人在軟新聞節目中的現身對其選舉結果的影響,與參加傳統新聞節目的競選人相比,在軟新聞節目中露面的競選人可收獲更多支持。類似的研究還包括收看夜間喜劇節目對政治討論的影響、信息娛樂化對民主的正負面影響等。政治新聞從注重嚴肅走向注重娛樂化呈現的核心目的在于吸引民眾關注,進而實現政治利益訴求,因而相應研究也多關注受眾對不同媒體內容的接觸與隨后發生的行為轉化。
主題6:從新聞社會角色、新聞專業主義、倫理、隱私角度出發進行的反思。這一主題既關涉新聞傳播領域中的信息娛樂化現象,也涉及工程領域信息娛樂服務項目之后隱匿的一些深層問題。對應的關鍵詞包括:professional role(專業角色)、journalistic role(新聞業角色)、regulatory focus(監管重點)、encryption(編碼)、privacy(隱私)等。針對信息娛樂服務項目之后的隱私問題,有研究者關注當大量車輛相關數據上載至云端并匯集至車輛制造者和服務提供商處時,應當做好數據隱私保護工作,從透明性、知情同意、場景獨立、安全存儲、數據脫敏(de-identification)等角度出發來維護信息安全。另有研究者從車載網絡的受攻擊風險出發,提出了基于信任的風險感知架構,保證了車載網絡即使在面臨高比率攻擊者時也能維持協作通信。新聞傳播領域內的反思包括:從政治系統與新聞系統間關系出發,對比不同國家的新聞業角色表現,譬如占據主導的新聞模式和新聞中的信源類型;從新聞工作者的自我感知和角色認同出發,討論不同類型新聞工作者的職能及在社會中發揮的作用;從新聞專業主義角度出發,探索娛樂化內容對重要議題的取代趨勢和流于淺表、忽視實質的報道方式對重要社會議題傳播的影響。這些研究雖有一部分并未與信息娛樂化全然掛鉤,但信息娛樂化要么作為具體模式,要么作為一種明確背景出現在研究脈絡中,圍繞此展開的反思呈現出明晰的批判風格。
3. 信息娛樂化研究的多重范式:新聞從業者角色、受眾政治行為與內容修辭策略
在本部分,研究者有針對性地選擇人文社科領域的信息娛樂化研究,采用文獻共被引方法來探究核心研究范式。人文社科領域(SSCI、A&HCI數據庫)的相應研究共計138篇(P=41.7%),文獻記錄中的參考文獻(CR字段)可以作為范式挖掘的原料。范式(paradigm)可被視為一套研究的框架或規則,通常包含科學研究的理念與方法,文獻共被引方法可以用來識別文獻集群或重要的研究團體。當研究者頻繁引用某篇或某系列文獻時,說明這些文獻可能包含著重要的研究價值,其中的概念、方法獲得了較高認可,從這些文獻中可以發現起綱領作用的框架,即所謂的范式。此處借助美國德雷克塞爾大學(Drexel)開發的經典文獻分析軟件CiteSpace來執行共被引分析。138項文獻條目中共析出5597條被引文獻,在具體的共引網絡圖譜呈現上,選擇每一年引用數居前10%的被引文獻作為節點,為降低信息損失,不對網絡圖譜進行修剪,最后利用Gephi網絡分析軟件對圖譜進行視覺優化。
圖4所呈現的文獻共被引網絡中,每個節點代表一篇被引文獻,節點越大表示被引用頻次越高,連線越粗表示兩篇文獻共被引次數越多。圖譜清晰呈現出3個集群,每一集群中的文獻內容可清晰體現該集群的主要研究范式。
集群一中的核心文獻主要來自于智利圣地亞哥大學的研究者Mellado及其合作者,這一系列研究旨在從新聞內容出發來厘清新聞工作者的專業角色表現。Mellado根據新聞話語現身情況、新聞工作者與權力之間的關系、受眾取向三個維度對新聞專業角色表現進行類型學意義上的劃分。“信息娛樂類”就是依據受眾取向細分的子類,該子類的顯著特征是將公眾視為“觀眾”(spectator),新聞工作者力求在風格、敘事和視覺上實現突破來使觀眾感到興奮或獲得娛樂化體驗。Mellado進一步總結信息娛樂類的細分特征,包括:個人化、感官主義、丑聞、情感、病態等。在實際應用方面,Mellado等對智利五份全國報刊的近2000份新聞報道進行了內容分析,發現“信息娛樂類”僅次于“傳播者”(disseminator)角色成為第二大角色認知。原因是在新自由主義環境中,媒體機構被財團所把持,為了爭奪更廣闊的受眾市場來獲得可觀的廣告收益,信息娛樂化作為一種傳播觀念更頻繁地具象化在新聞報道中,值得注意的是,信息娛樂類新聞同樣可以起到維系民主的作用。進一步地,研究者還對新聞工作者的抽象角色感知與具體新聞實踐之間的差距進行了實證探索。這一系列研究的最大價值在于:(1)明確界定多類新聞角色,使規范的操作化成為可能;(2)從產出的具體內容出發而不單純依賴新聞工作者的個人表述,給信息娛樂化研究開辟了新的切入點,使得后續研究者能更好地對比奉持不同專業角色理念的新聞工作者的內容生產異同;(3)當信息娛樂化成為被解釋變量時,研究者不僅可以探究其普及態勢,結合對應的社會文化語境探究態勢成因,還可以把解釋變量落至更微觀的層面,與信息娛樂化建立紐帶,比如新聞工作者感知的政治壓力、經濟壓力、自主化程度以及所處新聞生產機構的取向將如何影響多種專業角色認知。
集群二的研究側重關注信息娛樂化與政治行為間的關聯,尤其是電視媒體中的新聞娛樂化程度與受眾信息消費習慣、投票行為、政治信仰間的相關性。Prior發現人們對新聞內容和娛樂內容具有競爭性偏好,這一偏好會影響到新聞選擇行為,最終產生一種“有條件的政治學習”(conditional political learning)模式。隨著新聞媒體與政治領域互動的日趨密切,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的Brants等歸納了政治傳播的三類邏輯,分別是黨派邏輯、公共邏輯、媒體邏輯。新聞的娛樂化不僅是一種文化現象,更是政治傳播在新媒體環境中遵循媒體邏輯的自我調整。當下,媒體邏輯已經成為政治傳播所需仰賴的結構性要素,不僅美國,在半個世紀前的荷蘭,乃至歐洲多國都充斥著以媒體邏輯作為驅動的政治傳播活動。政治經濟學分析進路是集群二研究的另一特征,學者們嘗試用市場邏輯解構新聞與政治間錯綜復雜的關系,他們指出,為了迎合特定黨派的“口味”,政治信息往往被包裝成一種新聞產品,最終形成一種新的新聞消費經濟模型。

圖4 人文社科領域信息娛樂化研究的文獻共被引圖譜
集群三關注新聞脫口秀節目中的修辭,特別是諷刺在信息傳播中的作用。學者們認為,美國新聞脫口秀節目的影響被低估了,這些節目通過諷刺、幽默等修辭方式,為真實設定了框架,并制造了一個公民高度參與社會議題的景觀,以回應新聞媒體擔負公共責任不足的質疑。值得注意的是,公民新聞也可能被簡化為“玩笑”或“嘲諷”。作為一種修辭手段,公民新聞的平民性彌合了政治爭論與娛樂之間的差異,在某種程度上促使了公眾學習“健康的懷疑主義”。Baym則結合了哈貝馬斯與丹尼爾·哈林(Daniel Hallin)的思想,認為“諷刺”的宣傳方式促進了公民參加公共話語建構,新聞脫口秀節目是媒體順應“高現代”新聞轉向“后現代”新聞(即“散漫整合”,discursive integration)的表現,應當重新思考政治信息傳播模式多樣化的效用,新聞脫口秀作為“另類新聞模式”可以彌補當下新聞報道中存在的一些問題。
重訪信息娛樂化研究有助于我們把握新聞文化這一“亂花漸欲迷人眼”之地的形態,對信息與娛樂交融產物的豐富內核有更為直觀的理解。在新聞傳播研究中,信息娛樂化是邊界模糊的灰色地帶,作為一個指涉范圍寬廣、內涵豐富的流動狀概念,信息娛樂化研究關涉多個領域及學科。
通過文獻計量分析發現:1. 盡管近年來相關成果正不斷充實著信息娛樂化的研究版圖,但從數量與方法上看美國、德國與英國等西方國家的研究成果仍占優勢,這些研究被廣泛引用,部分研究甚至占據了主導地位。2. 信息娛樂化在歐美國家(尤其是美國)已然成為政治選舉、公共關系、新聞生產無法回避的關鍵概念。關于信息娛樂化的效應,樂觀態度與悲觀態度兼具,現階段尚無法對這一議題予以定論,就信息娛樂化的復合體本質來說,執著于正反效應的辯論收益甚微,充分發揮信息娛樂化對提升公眾政治效能、政治知識水平的幫助,盡力厘清其背后可能隱匿的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操縱和特殊政治目的當更具價值。3.在移動傳播時代,“場景”作為一種時間、空間與行為心理的融合物,已然成為信息服務的核心要素。信息娛樂化在應用工程領域被廣泛關注,一方面,體現出該概念的外延伴隨技術發展而不斷拓展;另一方面,也體現出移動傳播實踐的“思維化”或“理論化”趨勢,場景與其他新聞傳播研究概念的“聯姻”將成為跨學科研究的重要切入點。
從概念史的角度看,一個詞匯之所以成為概念,必是在一定的社會和政治語境中由于特定目的而不斷被使用,進而具備了一定的意義和指向功能。學者約翰·麥克馬納(John H.McManus)早期使用“信息娛樂化”,其使用目的是為了表達對美國自由主義市場力量與新聞價值形成沖突和矛盾的擔憂,并借此概念批判市場驅動新聞業中新聞議題、內容、表現形式的娛樂化。隨著美國新聞公共性在市場力量驅動下不斷轉型,各類新聞節目也都成為選舉政治的幫手。因此,信息娛樂化在全球政治傳播研究中逐漸帶有“宣傳”“公關”的意味。近年來技術發展速度加快,信息娛樂化概念的批判色彩逐漸淡化,反而實現了搖身一變,成為將嚴肅信息輕松地、歡快地傳遞給受眾的絕佳指代,概念的正向意涵得以突顯。與之相較,在踐行馬克思主義新聞觀的我國,信息娛樂化在新聞研究中仍多與批判視角緊密勾連,呈現出我國學者對新媒體技術、市場發展與文化多元趨勢下新聞媒體的公共性與服務性,特別是新聞價值、新聞報道形式、媒體產品價值導向的深刻反思。
對信息娛樂化展開概念厘清與研究范式探索有助于新聞傳播學研究者理解此概念在本學科中的流動狀態,對于我們理解“信息”“娛樂”“市場化”等復合概念具有指導意義。此外,信息娛樂化研究的現實意義在于幫助我們思考中國新聞傳播學相應領域的研究航向,如何結合文化研究、傳播政治經濟學的理論資源,輔以更廣闊的研究方法以關照我國媒體環境中的現實問題,并使用可以與國際學術話語接軌的指涉概念是當務之急,也是未來信息娛樂化研究可深入探索的方向。最后,將信息娛樂化作為新聞工作者的一種職業觀念亦值得繼續挖掘,這一思路有助于開啟相關實證研究,進而為一些經由思辨產生的觀點和看法提供實證注腳。
注釋:
① 殷樂:《新聞和娛樂之間:概念群的出現及變遷》,《新聞與傳播研究》,2017年第6期。
② 代表性研究參見吳飛、沈薈:《現代傳媒、后現代生活與新聞娛樂化》,《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5期。
③ “介于信息和娛樂之間”的表述暗含了將“信息”與“娛樂”置于二元對立立場的視角,這一視角并無堅實的理論依據,但在西方學者的研究中屢有提及。本文采用這一說法旨在方便敘述,并不代表贊同兩個概念之間的對立。本研究中,“信息”意指偏重于社會重要信息傳達的媒體內容或節目形式,傳統意義上的新聞是“信息”的典型代表。
④ 代表性研究參見殷樂:《“八卦新聞”之流變及傳播解析》,《新聞與傳播研究》,2011年第4期。
⑤ Wang,T.L.,& Cohen,A.A.FactorsAffectingViewers’PerceptionsofSensationalisminTelevisionNews:ASurveyStudyinTaiwan.Issues & Studies,vol.45,no.2,2009.pp.125-157.
⑥ 代表性研究參見王泰俐:《當模仿秀成為“政治嗎啡”——臺灣政治模仿秀的“反”涵化效果》,《廣播與電視》,2004年第22期。
⑦ Moy,P.,Xenos,M.A.,& Hess,V.K.CommunicationandCitizenship:MappingthePoliticalEffectsofInfotainment.Mass Communication & Society,vol.8,no.2,2005.pp.111-131.
⑧ 代表性研究參見Baum,M.A.SoftNewsandPoliticalKnowledge:EvidenceofAbsenceorAbsenceofEvidence? Political Communication,vol.20,2003.pp.173-190。
⑩ Echeverría,M.PoliticalPersonalizationandJournalisticInfotainment:AFrameAnalysis.Cuadernos.info,vol.41,2017.pp.7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