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我國庭審仍圍繞公訴人卷宗為中心而展開,以及法院內部實行行政審批制度背景下,以及我國司法實踐中秉持追求“客觀真實”的思維模式之下,我國仍應當堅持印證證明模式。并在堅持印證證明模式的前提下,實施完善證據準入制度、增強庭審的對抗性、要求法官在裁判書中公開心證過程、進一步完善法官選拔和培訓制度此四項措施,以求更合理地運用印證證明模式。
關鍵詞:印證證明模式;客觀真實;證據準入制度
中圖分類號:D925.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9)11-0085-03
我國司法實踐中認定被告人有罪,要求卷宗中所附各證據都有其他證據相互印證的辦案模式,這種辦案模式被稱為印證證明模式。印證證明模式雖然有著使庭審趨于僵化、形式化等弊端,但是印證證明模式在我國有著深刻的制度背景,不可能被輕易也不宜被推翻,應當在堅持印證證明模式的前提下,對印證證明模式予以改進,以使其得到更合理地運用。
一、印證證明模式的再認識
(一)印證概念的再認識
學者們對印證的概念有著不同角度的解讀。有的從文字本身的含義來探尋印證的概念,“《蒼頡篇》中記載:‘印者,驗也,這里指不同載體所含信息的相互照應及共同性。”[1];有的從證據之間包含信息的共同性的角度探尋印證的概念,“所謂‘印證是指兩個以上的證據所包含的事實信息方面發生了完全重合或者部分交叉,使得一個證據的真實性得到了其他證據的驗證。”[2]“‘印證的成立,就必須針對某一個事實具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證據,并且這兩個證據所含內容或信息具有共同性。”[3]
筆者認為,可以從證據之間的相互關系的角度,對印證的概念進一步剖析。證據由兩部分要素構成,其一是證據內部包含的案件信息,其二是承載案件信息的外部載體。在案件中,一個獨立的證據個體只能擁有一個外部載體,但單一的證據個體包含的案件信息卻可能是單一的或多樣的,即可能包含一條或多條案件信息。根據各個證據所包含的案件信息的相互關系,可以將證據間的相互關系分為以下三類。第一類,矛盾性關系,指在同一案件中不同的證據個體所包含的案件信息相互排斥,存在邏輯上的矛盾;第二類,同向性關系,指在同一案件中不同的證據個體所包含的案件信息雖然不重合但是也不相互排斥,可以共同指向同一案件事實;第三類,重合性關系,指在同一案件中不同的證據個體所包含的案件信息發生重合。可以看出,印證是指兩個以上的證據所包含的案件信息,發生部分或者完全重合,從而使得這些證據之間得到驗證的狀態。
(二)印證證明模式概念之學術爭議
龍宗智教授于2004年首先提出,我國刑事訴訟證明的模式為“印證證明模式”,屬于自由心證體系,但與西方的自由心證證明模式相比,既有明顯的區別,也有相通之處,屬于自由心證模式的一種亞類型[1]。大多數學者對這一概念表示認同并以之為分析工具對何謂印證、印證證明模式之不足等問題展開討論[4]。也有學者對“印證證明模式”這一概念表示懷疑,認為我國司法中強調證據相互印證的做法,是否可以被認定為是一種獨立的證明模式,還有待商榷[2]。
筆者認為,我國的印證證明模式與西方通行的較為寬松的自由心證制度相比,有著據以定罪所依據的各個證據都必須有其他證據與之相互印證的要求這一特點。我國的印證證明模式并沒有脫離自由心證證明模式的范疇而單獨成為一種新的證明模式,因此將我國證明模式界定為“印證證明模式”并無不當。
(三)印證證明模式利弊之學術爭議
印證證明模式一經提出,學界就其利弊以及存廢等問題進行了廣泛的討論。
有的學者對印證證明模式表示反對,認為印證證明模式阻礙了庭審實質化。“刑事庭審實質化改革進程中所表現出的對印證規則的倚重和對印證方法的依賴,極大地阻礙了庭審實質化的有效展開,因此,需要對證據規則和證明方法進行去‘印證化的處理,這樣才能為刑事庭審實質化的改革提供重要的內在制度動力。”[5]主張完全推翻我國的司法中長期存在的印證證明模式,同時實行更為寬松的自由心證制度。
有的學者則對印證證明模式表示支持,認為印證證明模式擁有預防冤假錯案的機能,不應當被拋棄。“對防范社會危害性熱烈追捧的支配下,過于信奉自己所謂的‘內心自由判斷,盲目定案,為冤假錯案留下隱患。印證證明模式在當下刑事訴訟仍具有重要價值,必須堅守。”[6]主張印證證明模式是防止冤假錯案的制度底線,應當予以堅持。
筆者認為,印證證明模式雖然有阻礙庭審實質化的弊端,但不應徹底拋棄印證證明模式。印證證明模式是我國長期以來司法實踐經驗的總結,從目前來看仍然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同時印證證明模式的存在又有著深刻的制度背景,印證證明模式存在的根本原因,主要因為我國法庭審判仍然以公訴人的卷宗材料為中心而展開;再者我國法院內部依然實行行政審批制度,而此種行政審批制度的運行又依賴于卷宗,而以卷宗為中心的審查方式則更依賴印證證明模式。其次是我國司法實踐中秉持已久的追求“客觀真實”的思維模式。在支撐印證證明模式的以卷宗為中心的司法現狀,以及司法實踐中追求“客觀真實”的思維模式未發生明顯變化時,印證證明模式就無法從根本上被推翻。
二、印證證明模式的優點
(一)有利于促進偵查機關全面搜集證據,提高偵查人員辦案水平
我國偵查機關的辦案能力總體上能保持在一個較高水平上,重要的因素之一就是因為印證證明模式的存在。印證證明模式要求根據認定被告人構成犯罪的各個證據,都要求其他證據與之相互印證,而構成印證必須要有兩個或者兩個以上的證據所包含的信息相互重合,這使得我國印證證明模式與西方更為寬松的自由心證制度相比,單從搜集的證據總量上而言,對偵查機關無疑有著更高的要求,再者偵查機關搜集的證據要能夠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條,也倒逼我國偵查人員更加全面全方位地搜集證據。
(二)可以對法官的自由裁量權予以合理限制
盡管我國法官在辦案能力上有所提高,但是還不能滿足全面實行西方式較為寬松的自由心證制度的要求,這意味著我國法官同實行更為寬松的自由心證制度的國家的法官相比,在審查案件時享有的自由裁量權應當從制度上受到更多的限制。制度限制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則意味著,要用某種客觀的制度規范代替法官的一部分主觀心證的過程。我國通過長期的司法實踐發現,案件中的證據滿足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時,案件中的證據往往能夠彼此之間相互印證,由此庭審中認定被告人有罪時,要求證據之間能夠相互印證被作為一項司法傳統被一直沿用至今。印證證明模式也由此成為我國為了對法官享有的自由裁量權進行合理限制而被適用的制度。由此看來,基于制度上的客觀需求,印證證明模式的存在有著其合理性。
(三)選擇印證證明模式符合我國的司法現實
我國印證證明模式,“作為一項旨在限制證據證明力的規則,證據相互印證規則的存在是有其基礎的。盡管這一規則在中國現行刑事訴訟中存在著諸多方面的問題和風險,但只要那些支撐它發生作用的制度因素不發生顯著變化,試圖將這一規則從刑事證據法中摒除出去的想法,將毫不現實。”[2]正如龍宗智教授在2017年所提出的,至少十年內印證證明模式無法從根本上被撼動,應當對我國的印證證明模式在堅持的前提下予以改進,也就是對印證證明模式予以謹慎突破[7]。
印證證明模式是在我國審查案件事實以審查卷宗為中心的制度背景下,以及追求“客觀真實”的思維模式下的產物。如果貿然拋棄印證證明模式,我國目前找不到一種更有效的替代制度來對法官的自由裁量權進行合理限制,即使按照某些學者主張的全面實行更為寬松的西方式的自由心證制度,等于在沒有足夠數量的有著豐富經驗的審判人員的情況下擴大法官的自由裁量權,這也會加大造成冤假錯案的風險;在我國以卷宗為審查案件中心的背景下,在拋棄印證證明模式后必然會誕生出新的證據制度來限制法官的自由裁量權,重新探尋出來的審查案件的模式未必優于印證證明模式;而且完全拋棄印證證明模式,也會使得我國司法實務中長期以來,通過運用印證證明模式積累起來的司法經驗被閑置,需要從頭摸索并積累辦案經驗,其司法代價較大,得不償失。故而從司法現實的角度來看,堅持印證模式符合我國的司法實際。
三、印證證明模式的合理運用
(一)進一步完善證據準入制度
印證證明模式從運用的方式上來看,仍然是屬于證明力規則,并不能調整證據的準入資格問題。而證據準入制度存在漏洞,不可避免地會使得通過非法手段取得的證據流入庭審程序。假如相互印證的證據中,包含有非法偵查所獲取的失真證據,即使包含有非法偵查所獲取的失真證據之間相互印證也會產生冤假錯案。
而證據的準入資格問題很大程度上還是依賴于非法證據排除規則。我國的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從形式上看散見于各規范性法律文件中且大部分是由司法解釋所規定;從內容上看,我國的非法證據排除規則是對取證過程中一些可能存在著非法取證情況的列舉,并不成體系,還有一些未被列舉的可能存在非法取證的情況未被列入其中,這意味著諸多未被列舉的非法取證手段而獲取的證據仍然有進入庭審程序的可能。
筆者認為,應當在我國現有的非法證據排除規則之外,建立起更全面的通過取證過程說明材料來驗證取證過程的制度,以便于法官更好地識別可能是由非法取證所獲得的證據。建立通過取證過程說明材料來驗證取證過程的制度,在我國有一定的制度基礎,我國在辦案過程中其實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取證過程說明材料。筆者在以下列舉幾種,比如有關部門在嫌疑人、被告人在收押之前所做的“入所身體檢查表”,具有證明嫌疑人、被告人被羈押之前的身體狀況的作用;看守所就嫌疑人每次入監時的身體狀況所出具的“體檢檢查登記表”,或者對嫌疑人身體所拍攝的照片等,具有證明在押人員就嫌疑人的身體傷情的作用等說明材料[8]。可見這些材料都起著說明偵查過程的作用,而這些圍繞著取證過程而產生的可以說明取證過程的材料包括筆錄證據、情況說明材料、錄音錄像材料、偵查人員的證言以及其他可以說明取證過程的材料,其種類繁多,在說明取證過程合法性這一點上所起的作用也有所不同,彼此之間也未形成體系,不能說明整個辦案取證過程的全貌。為此應當建立起完整的,更高效的,通過取證過程說明材料來驗證取證過程合法性的體系以反映取證過程的全貌,審判過程中法官可以通過這些成體系的說明辦案過程的材料來斟酌可能存在著非法偵查的情況,這樣一來,就能更好地發揮我國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效用。如此便可為我國印證證明模式提供更有效的證據準入制度。
(二)進一步強化庭審的對抗性
強化庭審的對抗性,以緩解在適用印證證明模式下,庭審趨于形式化的弊端。我國印證證明模式是在以卷宗為庭審審查中心的司法傳統下形成的一種特殊的自由心證體系,主要強調庭審時公訴人卷宗中載有的證據材料所包含的信息能夠部分或者完全重合,而后審判人員即可據此認定被告人構成犯罪。而單純地強調證據之間相互印證即可以定案,則容易導致庭審中對證據的審查流于形式,使得庭審時對證據的質證并不充分。盡管在以審查卷宗為中心未能改變的情況下,難以從根本上改變印證證明模式的現狀,但是可以通過進一步強化庭審的對抗性來緩解法庭庭審流于形式的弊端。一方面,當事人必須要有充分的機會來舉出和說明為什么自己的主張才是應當得到承認的,另一方面,法官做出的判斷必須建立在合理和客觀的事實和規范基礎上,而這兩個方面結合在一起,就意味著當事者從事的辯論活動對于法官判斷的形成具有決定意義[9]。筆者認為應從以下三個方面為切入點,以求增強法庭審判中控辯雙方的對抗性。第一,充分保障辯護人在訴訟中享有的權利,以增強辯護人在訴訟中的力量。第二,完善證人出庭制度,進一步保障證人的相關權利,以求盡量提升證人出庭率。第三,進一步完善我國的律師援助制度,以求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實質意義上的法律辯護。以上三個方面非本文核心要旨,故而筆者在此不詳細展開敘述。
(三)在判決書中公開審判人員的心證過程
筆者認為,可以要求法官在裁判文書中寫明對證據的認證過程,將法官如何運用證據構建案件事實的過程明確以文字方式表述出來,倒逼法官在庭審中充分運用邏輯和經驗法則來認定案件事實,從而緩解印證證明模式下庭審趨于形式化的弊端。
在限制法官任意取舍證據、恣意判斷案件事實方面,印證證明模式盡管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但是辦理案件的過程中,案卷中的證據有著多樣性和復雜性,通過證據認定案件事實更是一個通過瑣碎的證據來探尋案件事實的過程,這一個過程很難通過一個固定的模式固定下來,而印證證明模式則有著這一思路。對于證據的證明力大小的判斷,經驗法則的運用,這些更多地要依賴法官的主觀活動,或者說更多地依賴法官充分的心證活動。因此,應當在堅持印證證明模式時,要注重發揮法官的主動性,而最能體現法官主觀活動,也是最直接的體現便是法官所做出的判決書,要求法官在判決書中公開自己的心證的過程也是對法官的一種督促,督促法官在庭審中綜合運用印證以及邏輯、經驗法則認定案件事實。
(四)進一步健全法官的培訓和遴選機制
如前文所言,要緩解印證證明模式下庭審趨于形式化的弊端,需要法官在庭審中充分運用邏輯和經驗法則來認定案件事實。而擁有縝密的邏輯思維以及豐富的辦案經驗的法官則要依賴于完善的法官的培訓和遴選機制。
我國為了提高法官隊伍的質量,使得擁有豐富的辦案經驗的優秀法官能配置到辦理案件的第一線,于2017年時開始實行法官員額制,初步建立起了我國法官隊伍的選拔和培訓機制。我國的員額制,既是一種對法官隊伍的選拔機制,也是對法官隊伍的一種培訓機制。作為法官隊伍的選拔機制是因為,員額制是對原有法官資源的一次重新調配,是將原來法官隊伍中優秀者抽取出來使他們擔任更多的審判工作;員額制作為法官隊伍的培訓機制則是因為,等待入額的法官助理們在跟隨已入額的法官共同辦案的過程,能夠學習到更加先進的辦案的經驗和技巧。筆者對員額制改革提出兩點建議,以求經一步完善我國法官隊伍的選拔和培訓機制。第一,使得選拔法官的標準更加透明公開化,透明化的標準,更利于法官隊伍內部展開公平的良性競爭。第二,構建各個法院之間相通的法官培訓經驗分享機制,將在額法官優良的辦案經驗在各法院之間共享,以更好地錘煉我國的法官預備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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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9-05-22
作者簡介:陳健韜(1994-),男,湖北武漢人,碩士研究生,從事刑事訴訟法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