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傳指以擬人的手法為器、物立傳的一類相對獨立的文體,包含虛實兩個層面:實的層面指假傳描寫了器物的形制功用、發展歷史、文化內涵等博物知識;虛的層面指假傳塑造了生動的人物,并以虛構人物的品格和經歷來影射現實文人的境遇,表達文人的情致和追求。假傳通過以實寫虛、以虛寫實的創作方式使得虛實交融,體現了文人高雅的審美趣味和高尚的品格追求。虛實二元特質是假傳的靈魂,但也制約了假傳文體的發展。
假傳指以擬人的手法為器、物立傳,通過虛擬人物的人生際遇或人物品格來表達古代文人情志的一類文體。它濫觴于韓愈的《毛穎傳》,一開始就引發當時文人褒貶不一的評論,贊者如《唐國史補》“其文尤高,不下史遷”[1](P97);毀者如《舊唐書》“譏戲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紕繆者”[2](P2863),主流文壇人物從“文以載道”的要求出發批評《毛穎傳》“以文為戲”,因此唐代仿作并不多見。由于宋代歐陽修等人對韓愈的推崇,《毛穎傳》仿作漸多,蘇軾、秦觀、張耒等一些文人參與到假傳創作之中。假傳創作高峰出現在明代,當時文人創作出大量的假傳作品,無論是從數量還是題材內容上都比之前有巨大的發展,尤其是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賀復征《文章辨體匯選》將這類《毛穎傳》的仿作定名為“假傳”,使得假傳成為文苑公認的一種相對獨立的文體。清代文人假傳作品有所減少,題材上出現鴉片(《黑美人別傳》)、洋煙(《淡巴菰傳》)等新鮮之物,直到民國時期仍有假傳創作。《申報》創辦的《瀛寰瑣記》中不乏假傳作品,是晚清詼諧文學潮流的重要組成部分,為現代幽默文學的興起推波助瀾。假傳雖有歷代名家參與創作,但這一文學形態并未成為一種完全獨立的文學文體,歷代評論也多集中在經典文本《毛穎傳》上,而且主要是從“以文為戲”的角度評價《毛穎傳》“滑稽”“俳諧”“寓言”的特點。在前人論述的基礎上,一些當代學者提出這類文章具有“‘以史為戲’的創作精神”[3],從史傳體制的戲擬以及戲擬所產生的諧謔、諷寓、寄托、抒憤等意蘊方面進行論述,揭示了假傳文體“游戲”和“擬人”的基本特征。這些提法是今人對“以文為戲”的新闡釋,以修辭學的概念來解讀“戲”的內涵,對這一文本類型的創作特質并未切中肯綮。筆者以為,古人用“以文為戲”評價這類文體是非常準確的,但“以文為戲”并非語言層面的修辭手法,而是創作方法與創作態度。假傳文本的外在形態命名為“某某傳”,是虛構人物,是虛指,但“某某”又是現實中的器物,是實指,蘊涵歷史典故、器物特質等,絕非簡單的語言修辭的運用。為此,本文擬從假傳的虛實兩個層面探討假傳文體的創作方式以及虛實對假傳文體發展的影響。
假傳是將器物擬人化之后的虛擬人物列傳,以人物家世生平為記敘主體,通過虛擬人物的人生際遇或虛擬人物的品德情操暗喻文人自身的仕途經歷、人生感悟和道德追求。因此,假傳包含兩層內容:一是器物實寫,敘述器物的知識體系和文化內涵;二是器物的擬人化的虛寫,敘述虛擬化、異世化的文人生平經歷。作者采用“戲擬”的手法,將器物材質、制作功用等內容擬人化為虛擬人物的家世生平交游經歷,影射的是現實文人的遭際和人生。
第一,假傳作者常常依據器物的形態、材質、社會功能等擬定傳主名號,突顯器物本體的個性化特征。如《毛穎傳》的毛穎指代毛筆,“毛”寫出材質,“穎”寫出筆尖鋒穎的特點,“毛穎”就成了毛筆的別稱。“秦始皇封諸管城,號管城子,累拜中書令,呼為中書君。”使得毛筆又有“管城侯”“中書君”的別稱。作者為假傳傳主取名的時候,牢牢抓住器物的本質特色而加以提煉和升華,使得器物樸實的特點變得文雅,充滿文人情致。比如稱“扇”為清風先生,稱“菊”為晚香先生,稱“魚”為浮沉生,稱蘿卜為清淡先生。
第二,假傳內容看似描寫的是傳主的生平境遇,實際上寫的是器物的形制或者是功能性質。比如《玉友傳》:“(玉友)為人精白不雜處,少時帶經就舂,方士中黃生白水真人一見定交杵臼之間,相與差擇淘汰。復修儀氏術,烝烝柔和,群居化之。雖蓬室甕牗,投者如歸。”[4](P235-237)其中“為人精白不雜處”實際指的是釀酒的米精白沒有雜質的特點,而“就舂”與“黃生白水真人定交杵臼之間,相與差擇淘汰”就是指在石臼中舂稻谷,然后將米與谷糠分離的過程。之后“烝烝柔和”指的是蒸米的過程,而居于“蓬室甕牗”則是指將蒸過的米放入甕中發酵。文中雖然寫的是玉友交游學習的一個過程,實際上描寫的卻是釀酒的一些步驟。
第三,假傳作品敘寫的人物境遇,實際上就是器物的發展演變歷史。比如王質《麴生傳》:“初麴氏與酒氏世相須為官……其后酒氏更相傳寖遠,酒式多廢……豆氏、桂氏、糵氏、藿氏、舒蓼氏、越椒氏皆排拫麴氏,讒進勸曰:‘石泉、麥城緩也,不足用。’酒氏惑之,亦擾曰:‘緩也,不可用。’……他讒進者皆冒曲氏,而浦氏、滕氏、連氏、蒼氏踵出,亦竊借曲氏以行,與豆、桂爭衡矣。”[5](P356-357)看似是寫麴氏因為豆氏等的讒言與酒氏疏遠,實際上寫的卻是酒曲制作原料的發展史。最早制作酒曲的原料是谷和麥,北魏《齊民要術》記載酒曲制作工藝,其中有加入一些天然植物的描寫,而到宋代,酒曲有了很大的改變,通常會在制曲過程中加入中草藥,《麴生傳》中所謂的蒼氏、蓼氏,就是指蒼耳、辣蓼。所以文中雖然寫的是麴氏被讒的遭遇,實際上指的卻是酒曲制作原料的發展變化過程。
假傳實際上記錄了器物各方面的知識及其文化內涵,是作者博學多才、學識淵博的具體體現。
作者根據器物的功能性質賦予器物人的品格,塑造出的人物品格各異。古人有“君子比德”的傳統。《禮記·聘義》云:“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溫潤而澤,仁也;縝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劌,義也;垂之如隊,禮也……詩云:‘言念君子,溫潤如玉。’故君子貴之也。”[6](P1466)孔子將玉石的特性跟儒家所提倡的君子的德行相類比,最后概括君子如玉的品格追求。而之后“比德”說的發展客觀上又賦予了器物人的品格,張開誠解釋:“所謂比德,是指以自然物(山、水、松、竹等)的某些特點使人聯想起人的道德屬性,借為人的道德品格、情操的象征因之賦予自然物以道德意義。”[7]假傳直接將器物擬人化,將客觀的器物直接塑造成擁有豐富經歷和不同品格的人物形象,將自然物與人的道德品格直接聯系起來,可以說是“君子比德”說的更加生動的呈現。比如“清歷自進”“不善晦匿”的容成侯(鏡);“性樸謹默”“中心坦蕩”的石虛中(硯);“器度汪汪,澄之不清,撓之不濁”的清和先生。假傳根據器物功能性質的不同賦予這些人物不同的品格,塑造出的人物各具特色,體現了文人不同的審美需求。
作者將器物的博物知識和文化內涵活化成虛擬人物的家世生平和遭遇,使得虛構人物的人生經歷有始有終,貼合了傳體“紀一人之始終”的要求。假傳基本都依循傳紀的規范,交代人物家世、生平、后代子孫,并且最后都有總論性的“太史公曰”“贊曰”等。比如楊萬里《敬侏儒傳》(短燈檠),將短燈檠的材質、制作過程人物化為承登的家世:祖父伯松遁徂徠山中風卒,長子元明隨譙郡人去,次子叔才使僬僥國取胡婦生承登。將燈檠照明的功能靈魂化為與武帝關于漢火德的論對。然后又將短燈檠與長燈檠的區別虛擬成承登初始受丞相寵信,而后丞相耽于享樂被子長取代的經歷。《敬侏儒傳》紀錄了承登的家世生平以及仕宦的經歷,而后又有“太史公曰”作為評點。假傳行文與《史記》如出一轍,敘述的人物也生動形象,將沒有靈性的器物擬人化,賦予它們靈魂和經歷,充滿諧趣。
作者賦予這些器物人的品格和人生,實際上影射的是文人現實的境遇,寄托了文人的情致和追求。文人將目光投注到衣食住行中的平凡器物,將之擬人化,賦予他們靈魂,體現了他們日常生活中的閑情雅趣。同時塑造了不同的人物形象,他們具有不同的品格,但這些品格實際上是文人對自我品格的要求。傳主仕隱的生平經歷,實際上也是文人仕宦經歷的一個投影,他們因才干受重用,又因讒言被廢棄。從拔擢于山林之間,到入于廟堂,而后終歸江湖,作者將文人現實的境遇異世化,借虛構人物的境遇影射自己的遭遇,抒發不平之氣,并委婉地提出政治建議。最后這些人物都重回山林,與山水為樂,實際上也是文人對歸隱的追求。“居廟堂之高,處江湖之遠”,“達時兼濟天下,貧時獨善其身”,實際上假傳是對文人經歷的一個戲擬。
假傳的虛、實兩面相輔相成,互相交融。虛與實的融合與對立是假傳諧謔諷刺風格產生的重要原因,從二者的相互關系中可以了解作者采用的藝術手法以及創作的動機,因此能更加清晰地了解假傳的文體特征和文章旨趣。
假傳引用大量與器物相關的傳說、典故來填充虛擬人物的家世生平,充分展示了作者淵博的學識,同時將人物放置在真實的歷史背景之下,使得虛構的人物真實而生動。
首先,假傳用傳說和典故填充虛擬人物的家世生平、交游和境遇,使得虛構的人物真實生動。比如韓愈寫毛穎的家世就用了好幾個傳說。祖籍“中山”是根據《廣志》“漢諸君獻兔豪,書鴻門題,唯趙國豪中用”[8](P1055)而來,指的是古屬趙國中山郡。而其先“明眎”的來歷是根據《禮記·曲禮下》記載“兔曰明視”[6](P154),這里的“視”與“明眎”的“眎”是相同的,而明眎的功績則化用大禹治水的傳說。另外又引用其他與兔相關的典故虛構了其他的先人,使得毛穎的家世豐富而且有延續性。
其次,假傳將虛構的人物設置在真實的歷史背景之下,與真實的歷史人物交游,參與真實的歷史事件,使得虛構的人物越發真實,而且這些歷史人物和事件與器物的發展歷史有密切相關,是器物文化內涵的一部分。比如《武剛君傳》:“七世祖鏷居于越之耶谿,聞歐冶子者,通于天地陰陽五行變化之理,得鑄人術,因往見之。”文中歐冶子是真實的歷史人物,《越絕書》記載歐冶子、干將鑄造龍淵、泰阿、工布三枚寶劍。《武剛君傳》中晉鄭為得到龍淵劍興師伐楚的故事也見于《越絕書》[9](P81)。《武剛君傳》借歐冶子和歷史上晉鄭伐楚的故事來描寫武剛君的來歷,突顯了他身份的高貴,與之后不得重用的遭遇形成鮮明對比。
假傳這種依據器物相關的典故、傳說與歷史事件來虛擬人物家世生平的寫作方式是與其他小說最大的區別之處。假傳雖然也是幻設為文,人物也是虛構的,但是假傳的虛構與器物的文化內涵是緊密貼合的,假傳用器物的“實”來充實虛構的人物形象,使得構建的人物真實而生動,因此才能更好地與現實的文人結合起來,影射他們的生平經歷。
用虛構的人物和他的交游經歷來勾勒器物的形制以及發展歷史,用人物的性情品格來暗示器物的性質功能,充滿巧思和諧趣,是作者才華的重要體現。同時作者將文人的閑情雅致和品格追求托之于虛構的人物,以人物的經歷來暗喻個人的得失,用“異世化”的方式表達自我的人生訴求。
首先,作者以傳主的交游暗示器物的形制。比如曹勛的《綦局傳》(棋局):“局亦負有四方之志,與孔子高弟漆雕開游。后得墨子、白子相與聚首,談兵家之要,以此俯仰于時。”[10](P117-118)文中“四方之志”實際指棋盤形狀;與“漆雕開游”是指原木通過漆雕工藝之后才成形;與黑、白二子聚首談兵家之事指棋局游戲方式:兩方各執黑、白二子,兩方的一來一往如同行軍打仗。曹勛將棋盤棋子和下棋方式虛構成綦局的交游,賦予了棋局生動的靈魂。把下棋比成行兵,將下棋娛樂的閑情逸致變成論兵家之要這樣的國家大事,夸大了棋局的功能。同時,不同的作者用不同的方式虛構相同器物的形制。比如秦觀的《清和先生傳》和劉跂的《玉友傳》,前者將釀造過程虛化為傳主的家世,后者將此轉化為傳主的交游。雖然描寫的都是舂米、淘米、蒸米等釀酒工藝,但是前者變成清和先生先祖遷徙的跌宕歷程,是一部家族的發展史,后者將此變成玉友求學和交游的經歷,注重的是對玉友品德的描寫。所以,雖然二者描寫的是同一個事物,但是因為不同的表現手法,所以塑造出不同的人物形象。
其次,作者將器物本身所具有的功能特質化為虛構人物的品格和情操,用虛擬人物的經歷戲擬現實文人的遭遇,實際上虛擬的人物形象是現實文人在異世的投影。比如《竹夫人傳》(竹席)、《夏清侯傳》(蔑席)、《平舒侯傳》(竹簟)、《平涼夫人傳》(竹枕)等這類題材的假傳作品都有相同的敘事模式:君王病暑而恩寵——君王寒疾而見棄。虛構人物受寵和見棄的經歷實際上影射的是現實文人的仕途境遇,文人為君主粉身碎骨,具有高潔的品質和情操,然而君主看中的卻是他們的功用,需要的時候封侯拜相,不需要的時候棄之敝屣,而傳主的“憶昔悲今,淚數行下”[11](P5341)正是文人對自身仕途經歷的哀嘆。作者將文人的形象虛擬化、異世化,用歷史上的君王影射當下的為政者,用委婉的方式提出建議。另外又塑造混沌遲(虱)、毛穎(蚤)、歐陽憎(蠅)、辛螫(蚊)等卑劣的人物形象以諷刺現實當中奸邪貪酷的小人,辛辣而準確。
假傳的“實”其實是在虛中呈現,通過虛構人物的生平境遇介紹了器物的形制功用等情況,但是更為難得的是將器物的特性人格化,將死物寫活,注重的是把握器物中突顯的人的精神、品格和情操,體現出了古代文人的審美情趣。
作者有意識地讓假傳虛中有實,實中有虛,虛實交融,其目的是要把虛構人物的個人境遇和現實中的文人遭遇聯系起來,又或者說是將現實文人異世化,以此來寄托文人情致。因此作者有意識地采用諧音、雙關、設謎語等修辭技巧來強調二者共存的關系。
作者采用諧音雙關的修辭方法,不時提醒讀者傳主的真實身份。比如《毛穎傳》中秦始皇戲稱毛穎為“中書君”,“中書”二字一語雙關,既是毛穎官拜中書令,又指毛筆便于書寫的特點。毛穎所謂“盡心者也”,既指毛穎忠于職事盡心盡力,又指毛筆筆芯寫禿的事實。又比如《黃甘陸吉傳》:“更封甘子為囊侯,吉之子為下邳侯。囊侯遂廢不顯,下邳以美湯藥,官至陳州治中。”[12](P408)其中“囊侯”“下邳侯”即指二者子孫的爵位,也指橘子的食用部分和柑橘的藥用部分。“官至陳州治中”實際上寫的是柑橘變成陳皮,有治中氣的功效。假傳通過諧音雙關的方法使得虛實互相結合,同時以大寫小,突出了二者之間的差別,使得文章充滿諧謔的趣味。
作者借卜筮之辭作為文中獨立的一個謎語,豐富了文章的表現手法,增加了文章的趣味性,同時又暗示作品實際上的描寫對象。比如假托蘇軾所做的《溫陶君傳》:“其父太卜氏以《連山》筮之,遇‘師’之爻,是謂‘師’之革,曰:‘生乎土,成乎水,而變乎火。坎以揉之,坤以布之,釜以熟之,口以內之,腹以藏之。美在其中,而暢于四支。’”[12](P411-412)謎面用卦辭的形式,實際上寫的是制作過程和功能。生長于土地,原材料是植物,又和水揉,又用鍋煮,然后可以食用,很明顯謎底是指“面”。作者將這些筮辭融入行文當中,用“筮辭”這種比較嚴肅的形式來暗示實際上渺小的器物,寓諧于莊,充滿了巧思。
總之,在假傳創作中,作者運用典故、雙關、諧音等修辭手法,靈活巧妙地將假傳的虛實兩面結合統一,虛中有實,實中又有虛,使得作品充滿諧謔的意味,是假傳“以文為戲”的文體風格形成的重要原因。而“虛”與“實”的沖突與交融正是作品寓意的承載之處,作者或借物諷刺,或托物言志,既是對閑居中悠然自樂的抒寫,又是排憂遣悶,抒發仕途不暢郁悶之情的重要手段。從假傳的“虛實交融”中我們能發現文人的博學多識,以及他們高雅的審美趣味和高尚的人格追求。
假傳創作始于韓愈《毛穎傳》,直至明代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才明確提出“假傳”這一概念。自中唐以后,假傳雖有歷代最為著名的文人雅士積極參與創作,但它并沒有發展為一種完全獨立的文體形態。最初,筆者以為假傳之所以沒有發展為完全獨立的文體形態和傳統的儒家文道觀有關,假傳“不以文立制,而以文為戲”[13](P830)、亦莊亦諧的文品與弘揚政教、醇和人道的“文以明道”思想相悖,限制了假傳文體的發展。但在考察假傳虛實二元特質時發現,傳統的文道觀雖然對假傳的文體發展有所影響,但制約的作用有限,而虛實二元特質才是掣肘假傳發展的重要因素。虛實兩者的完美結合是假傳創作成功的關鍵,要求創作者博學多才,學識超凡,諷喻寄托,文采意想出人意料,在逞才炫能、游戲筆墨中抒發牢愁,寄寓文人情懷。由于該文體對于創作者的“才”“學”“識”要求較高,假傳的創作難度較大,致使這一文體篇目雖多,題材雖廣,但大部分的作品面目雷同,題材近似,有疊床架屋之嫌,很難超越濫觴之作《毛穎傳》。究其實,虛實二元特質雖然成就了假傳的文學地位,但也導致假傳文體在題材內容、修辭技巧、寓意表達上具有明顯的局限性,制約了假傳文體的發展。
首先,要求選擇的器、物有歷史文化內涵。假傳塑造虛構人物的時候并不是無中生有、憑空捏造,而是用器物的形制功能、文化內涵等相關知識來虛構人物的家世生平,所以假傳在選擇題材的時候需要器物本身具有比較豐富的博物知識和文化內涵。假傳描寫的器物在《藝文類聚》《初學記》等類書中都有詳細的介紹,比如:《藝文類聚·雜文部四》記載了紙、筆、硯相關詩文,《食物部》記載酒、茶等發展歷史,《藥香草部上》記載了蘭、菊等花草的性狀特質,以及詩賦中對這些花草的贊美。類書的發展為假傳創作提供了知識積累,而文人也正是借假傳“以實寫虛”的形式來炫耀自身淵博的學識。所以,作者在行文之時極盡炫才之能,大量堆疊器物相關的典故和傳說,使得作品佶屈聱牙影響閱讀體驗。其后的模仿者在創作相同題材的假傳作品時不可避免地使用相同的典故和傳說,使得假傳的內容越發相似。為了避免這一情況,后之仿者只能不斷擴大題材,所描寫的器、物從書齋中的筆墨紙硯擴大到衣食住行,呈現不斷俗化的特點。
其次,要求選擇的器、物與文人日常生活息息相關且體現文人雅趣。作者以物擬人塑造虛構的人物表達的是文人的閑情雅致,所以選取的題材都是作者飲食起居接觸到的普通器、物,作者將其雅化體現了文人高雅的審美趣味。假傳題材從書齋中筆墨紙硯、琴棋書畫到起居坐臥的普通寢具、日常飲食和消閑娛樂器物,都是文人日常所見所用之物,雖然是普通之物,作者卻挖掘了其中的文化內涵賦予它們文人氣質將之雅化,體現出一種“清賞”的心態。因此在選擇題材的時候,多選擇梅蘭竹菊、松鶴鹿虎等本身就比較有雅趣的對象,而塑造出的人物也多是雅士、名士或是隱士,實際上是文人自身追求的一個投影。尤其是明代毛有倫《清虛先生傳》《麗香公子傳》《飛白散人傳》《玄明高士傳》分別描寫風花雪月,充分體現出了文人的閑情雅致和審美情趣。而另外一些題材比如錢、元寶等,本身是文人所鄙夷之物,作者借擬人化的元寶在世間大行其道,疏鬼通神來諷刺世人愛財的現象,更有甚者是借蚊、蠅、虱、蚤等卑劣之物來暗諷現實當中的貪官酷吏。假傳表達了作者或諷刺、或抒憤、或言志的目的,不同的目的對題材的要求也不一致,但是總體來說作者對假傳題材的選擇與文人的日常生活密不可分,體現了他們的審美取向。
假傳作品不斷增多尤其到明代達到鼎盛,題材也不斷豐富,但是總體上沒有脫離以上兩個限制,只是不斷細化和系列化,后人只是不斷補充相同系列的器物。比如:前人有寫蟹的《無腸叟傳》,后人就有寫魚的《浮沉生傳》;前人有寫杜仲的《杜處士傳》,后人就有寫甘草的《甘國老傳》;前人有寫竹席的《夏清侯傳》,后人就有寫竹枕的《平涼夫人傳》。而且同一個作者創作一系列的假傳。比如:支立《十處士傳》分別為竹床、蒲席、布衿、木枕、紙帳、杉幾、瓦爐、茶甌、燈檠、酒壺作傳;陸奎章《香奩四友傳》及《后傳》分別為鏡、梳、脂、粉、尺、剪、針、線作傳;董谷《十五子傳》分別為梅、杏、花紅、石榴、梨、橘、柑、栗、銀杏、核桃、柿、棗、桃、李、櫻桃作傳。總之,在題材選擇上后人不是選擇原有題材就是選擇與前人相同的題材,使得假傳的題材越來越瑣碎,越來越系列化。
一是不同作品使用相似修辭手法。假傳描寫的人物生平經歷實際上是器物形制功用,作者用擬人化的手法描寫器物的博物知識賦予器物靈魂,這種“以虛寫實”的方式要求充分運用諧音、雙關、用典等修辭技巧,而隨著作品數量的不斷增多以及文人才力的區別,假傳使用的修辭方式形成固定的模式。比如:用典上邢良孠的《黃華傳》和馬揖的《蘜先生傳》都寫傳主跟陶淵明的交游;秦觀的《清和先生傳》、劉跂的《玉友傳》和唐庚《陸胥》傳都會寫嗜酒的阮籍、徐邈等名士;陸龜蒙的《管城侯傳》與《毛穎傳》一樣,都用蒙恬伐楚的傳說。另外,當一篇中出現與所傳器、物相關或相同性質的器、物的時候,一般采用的是同一種修辭方式。比如王義山的《甘國老傳》:“與黃連、盧薈友,而不如其苦口。上黨人胡麻、隋人黃芩、石人秦芃,其徒百余輩,皆趨附國老,以媒其身。”[14]這里的黃連等都是用諧音的修辭技巧,把其他的草藥都擬人化。這也導致不同作品中會出現互文的現象,比如描寫對象是筆墨紙硯,所以在《管城侯傳》中會出現楮知白、石中虛、易玄光,而《好畤侯楮知白傳》中同樣會出現毛元銳等人。這樣導致的結果就是雖然描寫對象不同,但是文章內容還是給人相似的感覺。
二是同一篇作品中反復使用同一種修辭。作者借假傳“以虛寫實”的創作方式玩弄文字游戲彰顯自己的才華,將諧音雙關等修辭技巧運用到極致。尤其是蘇軾《杜處士傳》、胡文煥《梔子傳》、李卓吾《三友傳》分別是集藥名、花名和詞牌名的作品,通篇運用諧音雙關,分別用藥名、花名和詞牌名構成了一篇人物傳記。比如《梔子傳》,除了梔子、水仙外還有山茶、玉簪、春蘿、桃、李、杏、金盞、水仙、丁香、紫薇、桂、梅、荼蘼、杜鵑、石榴、迎春、荷、木槿、芍藥等上百種花名,胡文煥運用諧音雙關的修辭技巧將這些花名融入行文之中,體現的是一種“以文為戲”的創作心態。首句“梔子卜居海棠之上,一日約水仙以為樂。挑金燈烹山茶,至夜合時尚不至,乃敲斷玉簮以候。”其中梔子水仙是擬人手法,海棠是海塘的諧音,玉簪是雙關用法,“金燈”實際是把金盞花比喻成金燈,而且直接省略山茶花的“花”字,使得原本集合的是山茶花的花名,但呈現的卻是烹茶葉這一內容。作者將梔子、水仙、金盞、山茶、玉簪等花名巧妙地融入句中指代不同的內涵,是對諧音雙關極致的運用,充分體現了他的文才,也充分體現出他游戲筆墨的心態。也正是因為這種以文為戲的創作心態,反過來促使作者在使用修辭技巧時無所顧忌騁才炫能。
“以虛寫實”的創作方式導致假傳在修辭上形成固定的模式,才力弱者只能遵循模式創作出雷同的作品,才力強者反而借此來極力地炫耀自己的才華。然而二者導致同一個結果就是假傳作品常常“文勝于質”甚至“以辭害意”。《論語·雍也》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15](P89)“文質彬彬”不止是對君子德行的要求,也是儒家文人對文章“意旨”與“修辭”兩者平衡的要求。但是假傳中充斥著大量的用典、諧音、雙關、設謎等修辭形式,導致作品的“文”明顯勝過了“質”,甚至影響了“質”達到“以辭害意”的地步。
假傳虛實結合的創作方式影響了文章寓意的表達。如上所述,假傳作品中包含豐富的博物知識同時也充斥著繁復的修辭,這在客觀上增加了閱讀的難度,影響了文章寓意的表達。在閱讀假傳作品的時候需要了解假傳“虛”“實”所指的對象,這一閱讀過程實際上也是一個解謎的過程,因此要求讀者具有一定的知識積累,否則沒法真正地讀懂作品,更談不上了解作者表達的寓意。柳宗元稱讀《毛穎傳》“若捕龍蛇搏虎豹,急與之角而力不敢暇”[16](P712),閱讀假傳就像與龍蛇虎豹相搏斗,實際上是讀者與作者知識的比拼,這種見招拆招的過程充分地體現了假傳的趣味性和娛樂性,但同時更體現了閱讀假傳作品的難度。另外,這也會使得讀者閱讀的時候更多關注于作品的表達技巧和諧謔的效果,反而忽視作者所要表達的寓意。
假傳虛實交融的創作過程實際上體現了文人“以文為戲”的創作心態,因此文章所要表達的不是弘揚政教的儒家觀念,反而是文人閑居之時的閑情雅趣。文人將閑情寄托于文字之中,將創作文章與彈琴喝酒等同,作為排解煩悶、娛樂性情的一種手段。葉夢得《避暑齋錄話》云:“中間為《杜仲》一傳雜藥名為之,其制差異。或以為子瞻在黃州時出奇以戲客,而不以自名。”[17](P93)其中“出奇以戲客”充分反映出《杜處士傳》的創作目的是為了娛樂,作者通篇用諧音雙關的方式,羅列了百來種草藥的名稱,雖然借杜仲寫了不求功名利祿但求躑躅而還鄉的心愿,但更多的是在炫耀才華玩文字游戲,在宴飲之際“助談資、增諧謔”。假傳虛實交融的表達方式與文人表達的閑情雅趣是相互交融的,正是這種游戲筆墨的創作方式才能夠在文人宴飲之時起到“助談資、增諧謔”的效果,而文人這種“以文為戲”的創作心態也使得假傳表達的寓意偏重在閑情雅致上,即使對現實有所針諷也掩蓋在層層修飾之中,假傳創作本身偏重的就是娛樂,體現的是文章自娛的創作觀念。
總之,假傳的虛實二元性,既要求作者有全面且深厚的知識體系,涉獵經史子集,淹通百家,博采眾長,又要求作者有豐富的想象力,觀察細微,然后靈活地運用修辭技巧將虛實相互融合,賦予日常器物以靈魂,以此寄托情致,抒發郁悶之情和臧否之意,體現了文人高雅的審美趣味和高尚的品格追求。“虛”“實”特質是假傳創作成功的關鍵,成就了假傳的文學價值,但由于這一文體對于作者才學識見要求較高,一般創作者無法運用知識與想象把“虛”“實”完美地融為一體,寫出假傳文本的莊諧靈性。因此,假傳虛實二元特質是假傳創作的靈魂,但也制約了假傳文體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