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之飲

作為中華傳統食飲及精神的代表,飲茶早已與我們的生活密不可分。茶葉雖分紅綠白烏諸類,飲茶方式亦可在講求儀式感的功夫茶與粗放的茶缸沸水之間切換,獨有“泡茶”這一步,不僅避不開、繞不過,還是一場茶飲之中的重頭戲,承載了色、香、味、韻的表達,串聯起茶、器、人的精神,聯通古今情懷。然而這意蘊深厚的一“泡”,在明朝洪武二十四年之前,還是飲茶的“野路子”,連同炒青制成的散茶,都未得到上流社會的認可。回首千年茶飲史,這一次,讓我們關心散茶的由來,關心烹茶如何從煎煮變為沖泡,用茶如何從“吃”改“飲”,茶道又是如何從王公貴族的養生游戲,化作遍及人間、浸潤生活的情趣與詩意。

中國人飲茶的源頭已不可考,最早可以追溯到神農氏時期。“神農嘗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荼”便是“茶”在遠古作為藥材的名稱。在公元761年,茶圣陸羽的《茶經》問世之前,華夏飲茶更加看重藥用功能。
直到早唐之時,茶還沒有規范統一的殺青與烹煮方法。寺院煮茶最多,還要加入現代人難以想象的鹽、蔥、姜、棗、橘皮、茱萸、薄荷等香料、藥材,在鼎中反復熬煮,裝碗食用。唐朝的“健康專家”還會將茶作為養生食材,與粥米、菜蔬同食,當真是為“吃茶”。
中唐時期,陸羽創作《茶經》,闡述茶的功效,以及煎茶、炙茶的辦法,規范了茶具的種類與應用。他首次將“茶”與飲茶精神結合起來一一《茶經·一之源》開篇提到,飲茶“最宜精行儉德之人”,給予茶專屬的品德符號,茶故而有了“道”。藉由此,“茶道大行,王公朝士無不飲者”。
這些唐朝的王公朝士,飲用之茶便是《茶經·三之造》所載七道工序制成的團茶,為餅狀貯存的茶葉。唐代制茶采用蒸汽殺青法,制作茶餅時,采茶第一,蒸青第二,搗茶第三,搗好的茶葉拍入圓形、方形、梅花等形狀的模具之中;焙茶為第五步,最后將焙好、脫水的團茶“穿之、封之”,唐朝風味的團茶便完工了。
飲用時,首先在火上炙烤茶餅,趁熱搗碎,再用紙包裹,防止精華流失。烹茶前,要篩過茶末,待水第一沸,加入少量鹽調味;二沸時先舀出一瓢水,再在沸水中心投下茶末:水三沸,加入之前盛出的水,茶湯便算完成。
陜西法門寺地宮出土的鎏金茶器中,有唐僖宗用來碎茶、焙茶的“茶槽子、碾子、茶羅子、匙子一副七事,共八十兩”,以及炙茶銀籠、鹽臺等,側面印證唐式團茶的飲用方法。
貢茶制度同樣始于唐朝,朝廷選定產茶優質的州縣納貢,也將許多名茶納為貴族專享。唐朝有“陽羨茶”“顧渚紫筍”等二十多州的茶貢,其中品質最優的佳茗需在清明節前搶抵長安,又被稱為“急程茶”,頗有“一騎紅塵妃子笑”的味道。
此外,唐朝已經出現了直接沖飲的散茶,但并未形成規模,僅是作為一種田園閑適的生活表現。詩人劉禹錫在《山蘭若試茶歌》提到,“山僧后檐茶數叢,春來映竹抽新茸……斯須炒成滿室香,便酌砌下金沙水”,描繪的便是寺院種茶、炒青沖沏、現炒現飲的飲茶方式。

古籍中的龍鳳團茶圖樣
宋朝茶飲較唐朝有了極大變化,改為點茶飲法,團茶的品級也收獲較大改觀。宋室貢茶的生產地在福建的建安一帶,即現在的建甌市,此處產茶名為“建茶”,加之鳳凰山一帶的造茶工坊又名“北苑”,宋朝皇室貢茶也被稱為“北苑茶”。
北宋制茶與唐制不同,茶餅不再穿孔焙火,而是蒸青壓片后用雕有龍鳳的模具壓出,因此名為龍鳳團茶。宋朝是團茶的“黃金歲月”,宋太宗曾親自遣使至北苑,特制龍鳳模具,督造貢茶。至宋仁宗年間,歐陽修在《歸田錄》之中記載:“茶之品,莫貴于龍鳳,謂之團茶,凡八餅重一斤。”
由于皇室自上而下、茶風盛行,龍鳳團茶的品質同樣在不斷提升。宋真宗時,福建轉運使丁謂造出“大龍團”貢茶,品質更優。宋仁宗慶歷年間,同任福建轉運使的蔡襄又創制“小龍團”,重量減為二十餅一斤,每餅價值高達黃金二兩,是當時最上品的團茶。
宋仁宗尤愛小龍團茶,宮人將金色鏤花剪出龍鳳的形狀,貼在茶餅上,更顯出團茶的貴重。歐陽修為官二十載,官至樞密副使,僅得賜過一餅小龍團。到了南苑祭天的時節,中書省和樞密院兩府共計八人,只能共分賞賜的一只茶餅。八個人都將小龍團視為奇珍異寶,不敢私自嘗飲,只待有嘉賓到訪,才傳出共賞。
到了宋神宗元豐年間,比小龍團更為珍貴的“密云龍”成為貢茶新寵。“密云龍”茶餅的云紋細密,產量極少,后來神宗去世,年幼的哲宗繼位,以密云龍團茶賞賜朝臣,竟到了賞賜太多、勤儉的太后心生憐惜,下令不許再造此茶的地步。
至宋徽宗時期,“大宋Top”團茶“龍園勝雪”橫空出世。漕臣鄭可簡創此茶,只選用最細、最嫩的小芽,取其中心一縷,清泉浸泡,最終做成方形茶餅,色澤白若新雪,光明瑩潔,茶芽細若銀線,印出小龍蜿蜒其上,就成為“龍園(團)勝雪”。
宋徽宗一生愛好花烏金石,對自己推崇的飲茶文化也頗有研究。他在大觀年間的《茶論》中提到,不論是權貴之家,還是平民之流,但凡受過教化、崇尚雅致的人,都熱愛茶飲;連年以來,茶葉采擇之精細、制作之工巧、品類之高級、烹飲之精巧,皆數登峰造極。
《大觀茶論》中最為著名的當屬《點》之一篇。“點茶”是宋人的飲茶方式一一宋人飲用精致的團茶,與唐人一樣炙軟茶餅,但篩茶更為細致:極細茶末置入盞中,先調和成粘稠膏狀,再反復注水、擊茶,最終形成泡沫濃密、茶湯凈白的一道點茶。所用的茶器包含外壁紺黑、內壁紋路細如兔毫的“兔毫盞”,以及多用貴金屬制成的梳狀茶筅。如今在日式的茶道中,也能尋得點茶與宋代茶具的歷史殘影。
宋徽宗洋洋灑灑,稱點茶“束星皎月”“珠璣磊落”“清真華彩”。點茶七次,云霧漸涌,周而回旋不動,就成了最為成功的“咬盞”。

文徵明惠山茶會圖卷,明?
宋朝的商品經濟繁盛,飲茶習俗走入干家萬戶,茶坊開遍汴京的大街小巷,并逐步成為市民社交與娛樂的中心。此時散茶開始在民間流行,歐陽修記載為“臘茶出于劍建,草茶盛于兩浙”,其中“蠟茶”即為上貢朝廷的團茶,因蒸壓涂蠟成團得名,草茶便是民間飲用、未經蒸壓直接干燥的散茶。
由于元代的外族統治,貢茶基本延續舊制,并未有太多創新發展。建安之外,如今盛產茶類的武夷地區也成為貢茶的主要來源。
元代王禎的《農書》記載,“茶之用有三:曰茗茶,曰末茶,曰臘茶”。三種茶名代表了三種不斷演化、融合的飲茶方法:“茗茶”選茶葉嫩芽煎成,類似炒青技藝,再以沸水浸去茶澀,沖泡煎服,是南方漢族百姓飲茶的主要方式;“末茶”或“末子茶”沿用宋代點茶工藝,焙烤茶芽至干燥,入磨細碾成粉,供點茶使用:“蠟茶”最為貴重,選取最上等嫩芽,細碾過篩,還要調入多種香膏油,印制成茶餅。
蠟茶品類仍有大小龍團之分,并且“唯貢品,民間罕見之”。由此看來,茶飲方式漸至百花齊放,團茶仍是受到上流社會認可的茶葉形態。
公元1391年,即明洪武二十四年的三月,朱元璋下詔,要求“罷造龍團,聽茶戶唯采芽茶以進”。這一年起始,連年歲貢的龍鳳團茶銷跡歷史長河,往后的七百年間,散茶獲得了認可與正名,成為獨一無二的主流飲茶方式。
朱元璋廢團茶、改散茶,或可從多方面一窺緣由。自唐至明,飲茶習俗在民間愈發普遍,散茶不比團茶貴重,因而傳播廣泛,就此衍生出的飲茶種類方式多種多樣,甚至加入各種食材、藥材的“茶粥”也不乏受眾歡迎。明太祖出身草莽,是中國歷史上少見的、徹頭徹尾的平民皇帝,偏愛民間廣為流傳的飲茶方式,是多年積累的習俗傳統,也是一種社會普遍風俗自平民走向貴族的逆影響。
另一方面,作為貴族品階獨享,龍鳳團茶造價不菲,宋徽宗的龍園勝雪“每斤計工值四萬”,可謂勞民傷財。罷去團茶,符合朱元璋在位期間廉政近苛的執政風氣:停造龍鳳團茶的同時,朱元璋還令原先的貢焙處“置茶戶五百,免其徭役”。此外,對茶文化極致的喜愛與鉆研未能遮蓋宋朝在外政上的重大失敗,宋徽宗本人最終也落得一個靖康被俘、病死金國的下場。元明迭代,停造龍鳳團茶,或也有不愿重蹈前朝之路的警示之意。

圖/視覺中國
明朝雖飲散茶,但沖泡方式依然與現代有稍許不同。成書于萬歷二十五年的《茶疏》中,作者許次紓提到,泡茶要先將沸水倒入茶壺,以手投入茶葉,封蓋經歷三次呼吸的時間,然后將茶水注入瓷盂中,再注回茶壺內,重待三次呼吸的時間,浮在水上的薄葉沉下,便可以提供給客人。經過水的倒換,茶色不會沉淀,香氣和韻味都能較好地釋放出來。
到了清代,古法不復存在,飲茶最終固定為現代人所熟悉的方式一一直接取出散茶,然后注入沸水,飲至茶葉褪色,便可換茶或罷飲。橫跨乾、嘉兩朝的清代學者梁章鉅甚至特意“吐槽”,認為古人飲茶繁瑣不便,真正的茶味也恐蕩然無存。
不論古今茶味哪種才是“茶之真味”,團茶烹點與散茶沖泡有何高下之分,毋庸置疑的一點在于,有茶伊始,它便在中華民族的源遠歷史之中溫柔而堅定地存在著,承載著治愈疾痛、精修道德、滌凈心靈的追求和向往,大方無隅,明月清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