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和平
二戰后,隨著聚集成本的增加及新技術的運用,美國城市化由聚集轉向分散的郊區化,城市空間及產業結構發生了重要的變化,城市向都市區演變及城市群形成對社會經濟產生極其深刻的影響,即使對今日世界包括對中國城市發展都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20世紀下半葉,美國城市化轉向了郊區化時期,其中影響最為深遠的是空間廣闊的都市區興起及都市群的崛起。工業革命后的長期進程中,在聚集經濟影響下工廠、商店及各種機構隨著人口源源不斷地向城市聚集,美國東部大城市崛起,并成為經濟的中心。在這一聚集過程中,經濟活動由空間的分散狀態向空間的集中狀態轉變。由于人口、工商業及機構向城市狹窄空間聚集,帶來了眾多效益,如聚集經濟效益、規模效益等,刺激了更大經濟活力的集中。但少數城市狹窄空間功能過于集中,“城市病”日益嚴重,生態環境日益惡化,也帶來外在成本。同時,少數城市的擴張也導致鄉村經濟衰退,拉大了城鄉差距。
鑒于城鄉存在的問題,20世紀20年代后,美國聯邦及州政府把大城市分散作為極其重要的公共政策,促使城市空間結構由聚集走向分散。在這一進程中,人口、工商業及機構從中心城市分散到外圍地區。城市功能、人口向近郊、遠郊及鄉村小鎮廣闊的空間擴散,郊區次級中心日益擴張,空間結構不斷演變。
20世紀初起,美國學者就對城市空間結構演變進行研究而形成一些著名理論,其中城市生態學的理論影響最為突出。他們認為現代大都市像樹木的年輪一樣,由一系列同心圓組成:第一環是核心商業區;第二環是過渡性地帶,這里聚集了大量的商業和輕工業;第三環居住著產業工人;第四環由一些高級公寓樓房組成;再往外是郊區。[1]同心圓結構的城市在發展中國家仍普遍存在,但同心圓已顯示出中心城市向外圍地區擴散的趨勢。
1939年,霍伊特提出了扇形模式。他認為城市從中心沿鐵路、公路等交通線逐漸展開,形成一個個扇形布局。扇形結構的城市專業化特征較同心圓結構城市明顯,各扇形地區都具有其專業化功能。在美國一些城市,上流社會住宅區向特定方向放射,波士頓向西北、西雅圖向東、里士滿向西擴散。[2]城市扇形布局較同心圓布局更為分散,顯示出城市結構由緊密型向星型過渡。
二戰后,高速公路網絡深入到鄉村腹地,城市制造業向郊區等外圍地區分散,郊區及鄉村小鎮崛起,整個大都市區支離破碎,新的理論應運而生。1945年,哈里斯和烏爾曼提出了著名的多中心地帶模式,他們認為城市不是集中于單一的商業中心,它具有許多小的中心,每個中心都是一個專業化活動的核心地區,第一個中心以重工業為主,第二個中心從事輕工業,第三個中心主要進行商業活動,城市各個中心具有不同的功能。[3]二戰后,美國大城市空間結構逐漸多中心化。城市空間結構的發展是動態的,隨著城市向遠郊蔓延,城市地區更加分散,空間結構趨于無中心,其城市理論模式也處在不斷的發展之中。
大城市空間演變對美國城市與區域發展產生極其深遠影響,主要有下列方面:
第一,大都市區形成與空間布局均衡化。龐大的人口、產業在中心城市及外圍地區重新布局,改變了過去城市單一中心的功能結構,形成多中心、分散型、均衡化的大都市區,取代城鄉對立、空間狹窄的傳統城市。二戰前美國城市人口、產業高度集中,狹窄的城市空間外圍則是郊區和鄉村農地。當時美國最大的城市紐約市面積不超過250平方英里。今日多中心、分散型的大都市區面積超過5000平方英里,改變了過去的以街區來衡量城市規模的方式,新型城市的面積則以發展走廊來衡量。中心城市產業分散與重組,郊區制造業、服務業發展,使大都市區產業的空間布局均衡化,有力地推動整個大都市區的發展。
第二,在大都市發展基礎下推動區域城市集群化,形成規模龐大的城市群或城市連綿區。中心城市向外擴散,大都市區多中心化,有力地推動城市集群化發展,也就是通常說的城市群或大都市連綿區。1961年,法國地理學家高特首次提出這一概念,他認為大都市連綿區包括幾個大都市區,囊括數以百計的大、中、小城市、城鎮、郊區及村莊,是一系列城市、郊區和村莊的集合物,是一個巨大的人口和經濟活動的集合區域。[4]這種新型的城市集合體不僅在規模上,而且在質上都與傳統城市不同,城市群的城市、郊區、村莊形成了全新的一體化關系。
在美國城市化向郊區化轉型過程中,郊區次級中心發展起來,強有力地推動美國城市群的形成。中心城市向外擴散,郊區向四周蔓延,大都市區間的郊區節點相互交錯,城鄉界線趨于模糊。在此基礎上,相鄰幾個大都市區構成了連綿數萬平方英里的城市集群。二戰后,美國形成了三大城市群:東北部、中西部及加利福尼亞等大城市群。東北城市群北起波士頓經中部的紐約直趨南方的華盛頓和里士滿,南北長500英里,跨越十個州,總面積為5.3萬平方英里,人口大約為8000萬,約占當時美國總人口的1/4。今日美國,龐大的經濟、人口日益向10來個大大小小的城市群集中,這些城市群逐漸擴張,城市化空間極大地拓展。
城市群的出現在城市空間上具有其合理性,具有良好的經濟、社會及生態效益,使城市群得以持續發展,并具有巨大的競爭力。
第一,城市群擁有巨大的經濟效益。城市群良好的經濟效益表現在土地的高度集約化和較高的生產率上。美國東北龐大的城市群僅占全美的1%,容納了全國人口的20%及龐大的產業。美國東北部、中西部及加利福尼亞等大城市群占全美3%的土地面積,卻集中了全美大部分制造業。包括美國墨西哥灣等大大小小城市群,集中了美國絕大部分制造業。無論是東部還是西部的城市群制造業都高度集中,正因為聚集經濟的存在,城市群表現出極高的經濟效益。
城市群經濟效益表現在聚集經濟與產業集群上,并以此在全國甚至全球展開激烈的競爭。城市群內部的聚集經濟包括了內部規模經濟、城市化經濟、區域化經濟。[5]內部規模經濟是聚集經濟利益中最為常見的形式,是指單個企業或廠商通過生產要素的不斷聚集,從而帶來單個企業或廠商生產規模的擴大所產生的經濟利益。[6]而區域化經濟和城市化經濟在城市群產業發展中作用更為突出。區域化經濟是指在特定的區域同一行業的企業或關聯企業聚集,通過產業功能聯系而出現成本節約。在美國中西部城市群內區域化經濟影響尤為突出,這一地區以重工業為主,這里的城市同一產業部門聚集了門類相似的產業,如汽車城市底特律就集中大量的汽車零部件供應商,這些供應商依靠汽車產業而生存。
城市化經濟在城市群的產業影響最為突出,有力地推動其經濟發展。城市經濟學認為,經濟對企業及行業外部性所產生的效益,即經濟對企業及行業都是外部經濟時,就出現城市化經濟。城市群提供發達道路、信息等服務,有效地降低了區域內所有企業的經營成本。各個中心城市制造業向外擴散,大大提高了城市經濟在廣闊的空間上的輻射能力。在此基礎上,城市群內形成了門類較為齊全的經濟體系,單個城市經濟又具有一定的專業化特征,各城市間互相依賴、互相補償,城市群整體生產效率高。中西部城市群內各城市就有明顯的專業化特征,如芝加哥的制造業、底特律的汽車工業及克利夫蘭的石油化工等。加利福尼亞城市群產業協作大體如此。
第二,城市群也表現出良好的社會效益,并推動城鄉一體化及鄉村振興。城市群建立在區域大城市向外擴散基礎上,外圍郊區崛起,中小城市與小城鎮得以發展,整個區域內形成發達的城市網絡系統,并擴展到整個區域內的鄉村,形成城鄉經濟一體化的經濟關系。城鄉一體化推動鄉村發展與振興,改變了郊區和鄉村的生活方式,使郊區和鄉村生活逐漸向城市看齊,其生活質量大幅提高,產生巨大的吸引力。
19世紀后期的工業化引起美國鄉村經濟的衰退與鄉村衰敗,城鄉沖突劇烈。隨著美國紐約、芝加哥等大城市興起,對東北部、中西部的鄉村地區產生巨大的沖擊。這時的鄉村發展仍然緩慢,而且農業機械化推行后國際谷物價格大幅下跌,美國農民大量破產,生活慘淡,結果導致農村人口大規模流入大城市,給鄉村造成巨大損害。[7]工業化時期美國鄉村人口生育率很高,但因人口大量流失而絕對減少。1890年美國人口資料統計揭示在這之前的10年間東北部、中西部的鄉村州人口的減幅在3/4至2/5之間,絕大部分鄉鎮人口減少。[8]鄉村人口大量流失,大量農場、農舍被放棄,許多村莊荒蕪人煙。正因為如此,這一時期美國出現規模巨大的鄉村保護運動,城鄉沖突劇烈。
城市群形成過程中推動了城鄉經濟的一體化發展。郊區及鄉村發展源于其非農產業的發展。由于生產成本高昂及污染嚴重,二戰后,美國大城市工廠向外圍的郊區及農村腹地的小鎮分散,郊區及小城鎮出現大量的新制造業基地,數以千計工業園區落成,改變了郊區及鄉村單一的農業結構,使非農產業大幅增長。[9]這些工業園區大量位于城市群內的郊區及鄉村小鎮,有力地推動郊區及鄉村經濟的發展與振興。
城市群的社會效益還顯示城市生活方式在廣闊空間的擴散和滲透,使現代城市生活方式向郊區、鄉村廣闊空間傳播。在美國城市群內城市與鄉村的生活方式趨同,居民既享受五光十色的都市生活,又享有蔓延郊區田園詩般的恬靜,有力地提高了鄉村的生活質量。在東北集合城市,城市與郊區、城市與鄉村界線十分模糊,差異也很難體會出來。從波士頓直趨巴爾的摩的海岸線上高樓林立,像一個個巨大的山脊向遠方蜿蜒,高層建筑物間不時出現一些未被吞沒掉的綠帶。人們在此旅行難以確定哪兒是城市,哪兒是鄉村,仿佛置身于無邊無際的城市世界之中,永遠不能到達城市的中心。
第三,城市群的形成與發展有利于城市生態環境改善。工業化時期資源向少數城市聚集,導致大城市因人口潮水般涌入而迅速膨脹,引起居住環境的惡化。到1930年,紐約市達到700萬,芝加哥達到350萬,而費城、底特律和洛杉磯人口則在120萬至190萬之間。[10]這一時期,美國大城市居住擁擠不堪。19世紀晚期,美國一個公寓委員會對紐約曼哈頓的下東區住宅進行了調查,1/3的房間住有兩個人,2/3的住有三個人以上。[11]居住的擁擠引起城市貧民窟的蔓延,居住環境惡劣。
與此同時,工廠向大城市聚集也加重了城市的污染。這時的美國城市都聚集了數以千計、上萬家工廠,這些工廠將大量的廢料、垃圾往河里、湖里傾倒,污染了水源。美國中西部城市的工廠就將廢料直接排入俄亥俄河流域,居民生活的污水也直接排入河里,清澈透明的俄亥俄河變成黑色的河,河中魚蝦大量死亡,流域沿岸居民的飲用水源也受到嚴重污染。[12]
不僅如此,城市空氣污染也日益嚴重。工業化時期,美國大城市的工廠普遍把廢氣直接排放到空氣中,加重了城市污染。美國鋼鐵城市匹茲堡市區無數煙囪吐出滾滾的濃煙,天空中霧氣沉沉,城市建筑物積滿了空中落下來的灰塵,素有“煙城”之稱。20世紀20年代汽車時代到來之后,公路上的汽車排出的尾氣日益增加,城市空氣污染從城市向近郊擴散,空氣中有害物質日益增多。此外,城市還飽受噪音、熱島效應等污染的蹂躪。
二戰后,郊區化進程中人口、工廠在整個都市區和城市群巨大空間的擴散,中心城市生態環境大為改善。人口與產業的擴散引起城市密度大幅降低。以紐約都市區為例,1922年城市人口密度為每平方英里2,343人,由于人口向邊緣地區及郊區持續分散及城市地區面積擴大,1965年,都市區人口密度下降到1,381人,困擾著城市的擁擠問題得以解決。在此基礎上,20世紀60代起美國進行了規模巨大的城市更新運動。大量的貧民窟及衰敗地區被清除,經過美化后代之而起的是聳立的高層建筑群、寬闊而筆直的林蔭大道、絢麗多彩的街心花園。不僅如此,隨著城市密度降低及工廠外遷,城市生態環境得以大幅改善。二戰后,美國大多數工業城市的濃煙已經消失,城市出現了一片藍天,夜晚月光清澈,星光閃爍。城市河流也變得清澈透明。人口及工廠大規模外遷,為城市美化和再發展創造了條件。
進入21世紀后,經過長期的城市化加速,中國城市化進入了轉型時期。20世紀80年代后長期進程中,中國各地大城市實際上獲得了超先發展,出現不同程度的膨脹,城市病及可持續性問題日益嚴重。由于中國人口總量大,各地大城市擁有數百萬計、甚至數千萬人口,城市人口密度大,功能集中,污染嚴重,交通擁擠,生活與生產成本日益上升。而且,城市高度集中也帶來城鄉發展極不平衡,城鄉差距拉大,鄉村資源及人口流失嚴重,鄉村經濟不振。城市群的發展符合中國城市化未來轉型,有助于解決中國城市化帶來的十分棘手的一系列問題。根據美國城市群發展的經驗,中國城市化及城市群發展政策應在城市化分散下著重解決這些問題。
第一,資源配置與城市空間均衡化,形成區域內多中心的格局。城市群形成與發展的重要條件是區域城市結構由首位轉向序列式,由區域內首位城市“一城獨大”轉向區域城市“多中心化”。美國城市群結構大體如此,如加利福尼亞城市群由洛杉磯、舊金山、圣地亞哥等多個大城市主導,從而確保城市資源共享、產業協調發展,并對遙遠的鄉村產生輻射影響。除個別區域外,中國各區域出現突出的城市首位式結構,首位城市“一城獨大”,資源太集中,束縛了次級市鎮的發展,更談不上城市群內部產業協調發展。
要達到此目的,區域內部需要資源再配置,推動城市空間向均等化方向發展。由于歷史原因,中國各區域首位城市資源與功能過于集中,使之發展具有先導條件,而次級城市資源擁有量稍次,邊緣地區則是春風不到的地方。長江三角洲城市群就具有代表性,上海擁有強大的金融資源,其周邊地區產業強大,而南京、杭州等城市情況就差多一些,再小一點的市鎮情況更不好。結果,各城市間更多的是競爭,很難協調發展。資源再配置與均衡化有利于城市群共生、共榮、共同發展。區域首位城市將資源通過產業向外圍分散,推動次級市鎮發展,可減輕其土地承載的壓力,通過區域次級市鎮擴張而形成多中心的城市群結構,使各等級市鎮共同發展。
第二,通過區域化經濟和城市化經濟推動城市群內部產業互補,共同發展。中國城市群最突出的問題就是內部各城市間的產業趨同現象嚴重,缺乏明顯的產業分工與協作,同等規模的城市群并沒有形成歐美相似的對外競爭力。城市群內行政分割,利益不一,各城市將資源、資金向利潤高的產業配置,導致城市間產業趨同,難以享受區域化經濟和城市化經濟帶來的效益。長江三角洲城市群內部專業化分工并不明顯,上海市是一個門類齊全的綜合城市,產業沒有專業特色,周邊大中城市都將資源配置在效益較高的部門,如紡織工業,蘇州、無錫、常州等城市與上海展開了激烈的競爭。這些城市同樣為家電、汽車產業等展開激烈的競爭,彼此間缺乏協作與資源共享,抑制了整個城市群在全國乃至全球的競爭力。中國城市群應改變這種狀況,各城市應有其主導產業,形成內部的區域化經濟,而相鄰城市間產業能夠互補,形成城市化經濟,形成經濟共同體,以此在全球展開競爭。
第三,通過資源再配置促進城市群內部城鄉協調發展及鄉村振興。中國城市群內各城市空間影響相對狹窄,城鄉間相互封閉,對鄉村帶動不力。城市群內的中心城市擁有繁華的商業中心,林立高層建筑及龐大的工業園區,盡顯城市的繁榮。除長江三角洲外,其它城市群的鄉村甚至遠郊地區大多仍以農業為主,具有濃厚的鄉村特色,與城市經濟差距很大。鑒于此,城市群需要進行資源再配置,將中心城市資源向外圍地區分散,通過郊區化將一些產業、公共資源分散城市群的邊緣地區和鄉村小鎮,促進城鄉經濟一體化,進而帶動鄉村發展與振興。北京通過資源配置建通州副中心、助推雄安新區發展等對未來北京、天津、河北鄉村發展與振興有著重要的意義。
第四,通過人口、功能分散促進城市生態環境的改善。20世紀80年代后,中國大城市環境趨于惡化,污染引起全社會的高度重視。在城市集中地區工廠高度集中,鋼鐵、火電等高耗能工業比重大,這些工廠直接將滾滾濃煙排入大氣中。20世紀末起,中國城市街頭汽車日益增加,北京、上海等大都市擁有數以百萬計的汽車,其尾氣已經成為城市可怕的污染源。尤其是冬天重度霧霾天氣時,天空霧茫茫的一片,能見度很低,空氣中含有大量有害物質,嚴重損害了城市居民健康。中心城市水污染也很嚴重,河流、湖泊的氮和磷含量高,水葫蘆等藻類瘋狂繁衍,水中空氣含量低,導致魚蝦大量消失。治理中心城市污染需要從整個城市群考慮,通過將產業分散到郊區、邊緣的鄉村小鎮,引導人口隨就業而外遷,減輕中心城市的生態壓力,還城市藍天、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