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艾媒咨詢數據顯示,截至2018年7月,2018年中國P2P網貸停業及問題平臺整體涉案金額超過8000億元,波及用戶規模超過1500萬人。加上此后至今的新增問題平臺,保守估計,P2P整體涉案金額將超過萬億元。
法律、監管、投資者是維護投資安全的三道門。而在爆雷的P2P面前,這三道防線都開了口子,一個滯后、一個缺位、一個貪婪。
“P2P平臺的投資者追償很難通過法律途徑實現,這類案子我們基本都不接。”一位律師向《經濟》雜志、經濟網記者表示,一方面走刑事訴訟很難立案,另一方面走民事訴訟即便投資者勝訴了也很難追回投資款項,還平白增加一筆訴訟費。
中央財經大學金融法研究所所長、中國互聯網金融創新研究院院長黃震在接受《經濟》雜志、經濟網記者采訪時表示,P2P網貸的投資者現在遇到的問題不是等待就能解決的。
“很多平臺的經營者或者實際控制人有的出國,有的跑路,或者已經被抓,甚至刑事立案了,都很難追償。基本來看都是平臺把資金消耗掉或者挪用,如果賬上有錢也不至于跑路。目前來說,如果平臺還能夠繼續或愿意償付,退還投資款,那還有點希望。現在也在整治P2P,如果繼續整治下去,全部關閉,那這些投資者也是血本無歸。像網信現在也停止經營了,去哪里拿錢還?”黃震說,有的平臺模式就是借新還舊,就是龐氏,后面也沒誰愿意來當接盤俠。
中國社會科學院金融研究所法與金融研究室副主任尹振濤向《經濟》雜志、經濟網記者表示,從原則上來講,網貸平臺實際上是信息中介,從服務的角度來講,有義務幫助投資者追討債券,因為真正的欠款人事實上是借款人,而不是平臺。
“由于P2P專項整治以及監管缺位,債權追償問題目前的確成為一個復雜的問題,關于資產處置和平臺退出沒有明確的規定和規范,有的直接是行業的自律規則。”尹振濤表示,只有通過投資人的集體訴訟,通過法院判決,才能對追償產生實質性的作用和效果。
但是通過法院途徑,一是需要公安介入,需要經偵偵查,法院判決,判完之后還有訴訟,等訴訟完還有執行,時間比較長,難度比較大。據尹振濤介紹,一般處理非法集資或者集資詐騙等案件的平均時間都在一年半左右,如果金額比較大,會更復雜,時間更長。“投資人的錢能否要回來的核心在于投資債權的真實性,如果是假的那肯定要不回來,即便是真的,但就是還不上,能要回多少,也要根據個案的情況。”
“坦白講,從最后解決上來看,這個事情目前沒有一個特別好的解決路徑。之前的e租寶不管是從關注程度還是解決力度上都是比較強的,但是到現在還在統計受害人的情況。”北京盈科律師事務所律師喻堯向《經濟》雜志、經濟網記者表示,即便通過刑事訴訟程序去追溯,也解決不了這種社會矛盾,因為受害人的損失是客觀存在的損失,而不是法律上的實現路徑或者救濟措施有缺陷。
網貸之家研究院院長張葉霞向《經濟》雜志、經濟網記者表示,如果平臺發的都是真標,公司的股東或者實控人本身也不存在跑路問題,他們可以跟投資人商議,在不立案的情況下延期兌付、分期償還,這相對來說是一個比較好的處理結果。
“但是還有很多是假標,也有企業是壞賬,或者管理團隊不穩定,很多投資人會擔心他們跑路,協商不好,到經偵立案,進入法律流程,時間周期會非常長,如果在這期間實控人被證實確實存在問題,那么他們的資產處置能力會下降得非常明顯,借款就會變成壞賬。”張葉霞表示,走法律程序,一般三四年之后才會有催回款項的情況,通過法律程序很難大比例拿回本金,很多只回款了10%-20%,甚至有些就沒有下文了,即便有些人被判刑,但后續的兌付卻沒有進行,所以我們一直說要良性退出,就是確保平臺在不被立案的情況下,有一個明確的清償債務的規劃。
張葉霞表示,在這方面即使是行業最高層的良性清退的文件,也還沒有那么標準化的方案出來。但是很多地區會有一些指導平臺良性退出的方案,一旦進入法律程序,所有的流程都有法條可依,只是結果不能讓投資人那么滿意。“如果走法律途徑,需要把刑事流程走完之后,再進行民事訴訟,必須刑事案件,投資人單獨去法院是不會受理的。”
“關于P2P金融辦其實一直都在監管,好多P2P平臺爆雷的一個原因其實就是兜不住了,投資人錢能不能回來最主要還是投資項目本身行不行。如果項目比較多,面對的要收款的客戶比較多,去訴訟好多法院是不受理的,會認為你是專業放貸人。投資者又沒有更強的手段,比如找一些社會上的收款公司,因為有可能涉及刑事犯罪。國家監管有的時候,恰恰對債權實現起到負面作用。”北京市鑫諾律師事務所律師王國軍向《經濟》雜志、經濟網記者表示,在中國P2P更多的其實是依賴平臺,但按照相關規定,平臺只是一個居間的角色,不能做擔保,不能做征信,這在制度設計上其實是有些矛盾的,因為如果平臺就是一個居間的角色,把相關責任都給交易雙方,但是普通投資者又不可能在全國各地做盡調,不現實,每個人投的錢非常少,再找一個公司做盡調,成本就太高了。
“現在的問題是平臺風控不夠,責任心沒那么大,把關不嚴,前期光追求數量,沒有追求質量,包括網信平臺在內的投資者自身其實對投資的分析是有欠缺的,對于項目的了解非常少。”王國軍說。
而在中國金融市場,各式各樣的野蠻生長既因“試驗”而發,也因“試驗”而起,再因“試驗”而亡。監管就是那只“黃雀”,永遠在后面。
“野蠻生長暴露出一些問題以后再通過立法調整,本身就會有一些問題。現在來看,監管可能還沒有處理這種問題的特別好的經驗或者方式。例如網信事件,關于先鋒集團后期資產怎么清查,按照法律規定來說,肯定是通過司法程序追繳退賠,但很多資產在運營過程中都被消耗掉。這種平臺都是剛性兌付的,所以客戶或投資人的預期會很高,實際上整個行業的窟窿是非常大的。”喻堯表示,從2019年的監管環境來看,因為監管非常強硬,導致很多平臺上的債務人惡意違約,“這也是行業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的一個原因。”
那么尚未爆雷、仍在持續經營的平臺,后續良性退出的可能性又有多少呢?
“這個問題要從兩方面來看,一是目前民營資本領域固定收益類的項目本身利潤極低,二是現在監管要求‘雙降,要保證業務規模不會繼續按不良的方式去擴大,增加不利后果。”喻堯認為,現在這些平臺和企業能找到的自救方式實際上是很少的,因為行業已經是現在這種狀況,不會有新的資本看好P2P,很難再有新的血液進來,而它傳統的盈利方式又是微利的,在雙降的情況下,造血也很難,或者能力有限。
喻堯表示,整個監管方向,對P2P態度非常明確,就是要整治金融亂象,從之前先摸排風險,看看面臨的風險和整體規模有多大,到今年集中收口處置。“其實P2P本身就是從國外學來的,經過不斷調整,最終演變成大家認為合理或者合乎邏輯的交易結構和模式,但在我國有一些水土不服。目前國內這種情況在國外是找不到先例的。”
實際上,國外網貸平臺爆雷后投資者有追回大部分本金的先例。但是黃震表示,國外的數據沒有參考價值,英國、美國也就幾家P2P,做得比較規范,一開始的模式設計和合規管理都比較嚴格,沒有像中國這樣大面積的“一哄而上”,“而且可能還是非法集資,監管也缺位”。
那么究竟存在哪些問題?至少了解清楚問題的根源才能成為深刻的教訓。
“第一是從業人員的門檻,我們接觸過的一些民間資本,從業人員門檻是比較寬松的。他們對自己開展的交易,可能涉及的風險救濟措施,考慮得并不那么穩妥和完善。所以我覺得將來人員門檻肯定是要往上提的。第二,P2P從社會需求的角度上來看,一定是少數寡頭,不會像之前大大小小的平臺有幾千家,這種局面是不太科學的,一定是往寡頭的方向發展。第三,很多民間資本領域的企業,從國家和政策的層面,會給他們提供一些金融機構的支持,比如說征信,同時也會按金融機構的標準去要求這些平臺或者企業。”喻堯表示。
“其實監管也挺難的,因為整個行業早期是沒有監管的,很多數據對接也是最近才開始有一些起色,在事前事中監管中沒有那么容易去發現風險,平臺確實非常多,當地金融辦可能也沒有那么多人手去監管,沒辦法一直盯著這些平臺,所以現在全部納入互金協會等機構的數據系統。”張葉霞表示,現在監管手段多一點了,以前都是通過現場查看或者抽樣的方式,很難發現問題,另外國內的征信系統不完善,逃廢債的現象比較多,催債很難,“立案后公安會強制執行,但需要很大的警力去投入,其實需要一個完整的團隊去做催收工作”。
尹振濤表示,市場出清的過程本身也是引爆風險的一個過程,法律是滯后的,那就需要增強監管的提前預知性,做登記就是一個預警的過程,下一步互聯網金融行業在市場風險出清之后,需要增加監管科技手段,及時發現風險苗頭。
P2P出清最后的落腳點在什么地方?黃震表示,這些P2P平臺如果能夠存活下來并且合規了,會轉成持牌的金融機構,有可能是消費金融公司,也有可能是網絡小貸公司。
“未來留下的平臺很難小而美,從拿牌照的角度看也是支持大型企業,最終需要符合哪些條件還沒有確定,但實繳資本、股東資質、業務合規等肯定都是必要條件。”尹振濤說。
網貸爆雷,投資者也不盡是無辜的雪花。面對惡意的金融詐騙或者非法集資,大多數投資人始終處于天平相對較低的一端,等霧散了才發現自己深陷泥淖。即便前面經歷了無數平臺的爆雷,也不愿相信,下一個被風險覆蓋的就是自己,或者說還是自己。但是打破剛性兌付早就已經開始,而很多投資者卻還在等發令槍的那一聲響兒。
“投資者之前是做好了自己的盡職調查才投的,貿然投資就要承擔風險,再說法律上面的追償,P2P平臺按理說不承擔,因為它只是一個信息中介平臺,如果承諾剛兌,這個平臺本身就不靠譜,跟別人簽貸款合同的時候就要去留意對方,把抵押物變賣了自己能分多少,參與高風險、高回報投資就要高投入,這是一個經濟學常識問題。”中國微金融與互聯網金融創新研究中心主任、西南財經大學金融學院教授張曉玫向《經濟》雜志、經濟網記者表示,現在政府已經做了比較多,“因為你受了高息誘惑,沒能守住初心,初心是要守住自己的本金,投資得利的時候沒有分過政府一分錢,虧損了讓政府來賠償,本身在經濟學上就是不合理的,政府為了穩定幫你協調,做一些賠償方案,引導你更好地維權,只能做到這一步”。
早在2016年,銀監會官網正式對外公布《網絡借貸信息中介機構業務活動管理暫行辦法》(以下簡稱《暫行辦法》),《暫行辦法》規定,同一自然人在同一網貸平臺的借款余額不超過人民幣20萬元,在不同網貸平臺借款總額不超過人民幣100萬元;同一法人在同一網貸平臺的借款余額不超過人民幣100萬元,在不同網貸平臺的借款余額不超過人民幣500萬元。
“就是怕投資人投得太多。”張曉玫表示,這就是為了防范比較大的風險。
而有投資人動輒幾千萬元甚至上億元的投資,本身就不符合國家防風險的本意。
“我國有很多人打著P2P網貸的名義,但多數做的并不是P2P,投資人也應該明白你的錢到底投給誰了,如果放到平臺上,那就是平臺非法集資,如果借給明確有貸款需求的個人或公司,才是真正的P2P,即使平臺跑路了,那也可以向實際借款人追償,這方面沒有法律障礙,民法和《合同法》都有明確規定。”黃震表示,投資人這個概念在P2P網貸里就不成立,P2P是一種借貸,出借人和借款人是相對的,如果是放在這個平臺上做投資,把錢投給平臺,那就是不當的,或者有參與非法集資的可能,“差不多10年前我們就提出平臺經營的‘三不原則,不吸收存款,不直接放貸,不做擔保,但是也沒有執行”。
黃震表示,民間借貸包括P2P上的借貸,本質來說屬于民事行為,對自己的行為要負責任,作為出借人要對自己對錢負責,“他們現在的說法都是在推卸自己的責任,我不主張這樣做,我研究P2P這么多年,沒有在所謂的P2P上面投過1分錢”。
“如果能夠在平臺跑路之前發現,并且還能和對方聯系上那就趕緊先談判和溝通,也有追回本金的,但如果已經立案或者已經跑路了,那可以說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能去公安局報告損失,看立案后能不能追回。”黃震表示,如果投資者只是追求高收益,疏于管理,那就很容易出問題。
P2P帶來的風險到底怎么應對?
10月26日,中國人大網公布了全國人大財經委《關于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主席團交付審議的代表提出的議案審議結果的報告》。據報告,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期間,有代表提出了關于制定互聯網金融法的議案1件。全國人大財經委稱:議案涉及的立法項目確有立法必要,建議有關部門加強調研起草工作,待草案成熟時,爭取列入全國人大常委會年度立法工作計劃安排審議。
張曉玫表示,這是一個非常積極的信號。“因為任何一個國家做任何一個東西,最好要有法律護航,一方面能規范行業發展,另一方面能保護弱勢群體,保護金融消費者,現在出臺相關法律還算不晚。”
“基本上不可能。列入立法計劃首先要列入立法規劃,沒有列入立法規劃怎么進入計劃,五年規劃里面沒有互聯網金融法的提法,不可能跳過來。第二,不是全國人大常委提出來就能夠進入立法計劃,是有一步步程序來推動它進入立法計劃的。第三,即使列入計劃也不一定能夠出臺。我原來參與了幾個立法,20年了,到現在還沒出臺。”黃震說。
P2P亂象值得反思,應該成為接下來中國金融行業發展和監管的一個警鐘,特別是在探索區塊鏈發展之路的當下,投資者要克制,監管要對焦,而法律建設之路即便漫長也要如影隨形。
1萬億元能做什么?修10個港珠澳大橋,甚至比眼下科創板的總市值還要多。
在破剛兌的路上,無數投資者已經付出了一定的代價,那行為不端的平臺相關負責人,他們該付出怎樣的代價?“病”或“死”,本不應成為這些人的唯二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