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堃 謝開賢 肖 琳 張庭輝
1.湖南醫藥學院,湖南 懷化 418000;2.懷化市洪江區檢察院,湖南 懷化 418000
鄉規民約是民間為保障和調節某聚落區域居民生產和生活秩序,通過民主商議制定、居民共同認可和遵守并具有共同約束力的制度和規定[1]。一般由居住區域村民自主商定,約束所屬區域內的村民,可以說是一種排他性的管理,具有“相對獨立性”。在村落往往長期被默認,具有部分相當“立法”及“司法”的權力,雖然不能代表國家,但其權威性毫不遜色。課題針對湖南省懷化市新晃侗族自治縣和麻陽苗族自治縣邊緣侗苗村落糾紛沖突的特點、表現形式、鄉規民約的調解作用進行實證研究。
以懷化市新晃侗族自治縣和麻陽苗族自治縣侗苗族村寨為研究樣本,村寨聚居人口必須10戶以上超過30人,相距不超過百米,經濟條件、地理位置、人口數量等外部條件基本相當,但不限定是完整的村民小組。調查對象必須具有初中及以上文化程度的侗苗族村民。將新晃和麻陽兩縣按照約1/2的比例共抽取24個鄉鎮,每個鄉鎮抽取10個-11個村共255個;每個村抽取3個-4個村寨,用方便抽樣法,共發出問卷900份。調查員入寨采用匿名形式自填問卷,雙方確認調查內容后當場收回,收回有效問卷共計845份,有效回收率為93.89%。
包括侗族378人,占44.73%;苗族467人,占55.26%。男占77.90%,女占22.10%。文化程度(不特指第一學歷),大學(包括本科、專科)占14.91%,高中及高職占41.89%,初中及以下43.20%。職業:公務員39人,占4.62%;專業技術人員17人,占2.01%;個體戶60人,占7.10%;企事業單位人員2人,占0.24%;農民(包括村、組干部)484人,占57.3%;其他人員(包括學生、軍人、打工人員、商販、非公務員干部等)243人,占28.75%。
年齡,18-30歲占21.89%,31-60歲占54.08%,61歲以上占24.02%。個人經歷,曾經有3年以上外出務工經歷的占30.53%,基本上在村里以務農為主的占46.86%,鄉村干部占15.03%,其他人員7.58%。
從2012年1月-2016年12月間,440個侗苗村落共發生-各種糾紛沖突33291起,包括鄰里糾紛5421起,占16.28%,家庭家族糾紛7747起,占23.27%,土地糾紛6106起,占18.34%,山林糾紛5746起,占17.26%。債權債務糾紛4748起,占14.26%。其他:如換屆選舉、環境污染、群體上訪、治安糾紛、賠償糾紛等共3523起,占10.58%。在所有的沖突原因中,86.56%與利益有關。通過法律手段解決的3653件,占10.97%;鄉村領導借助法律和鄉規民約協調解決的14605件,占43.87%;基本借助“鄉規民約”解決的15033件,占45.16%。
隨著我國城市化進程的快速發展,邊緣少數民族地區開發不斷推進,村落人與人之間的沖突凸顯出沖突原因利益化,沖突矛盾復雜化,沖突規模群體化,沖突處理疑難化等。
我國三十多年改革的過程,從本質上講是利益關系重組、利益結構調整的過程。不同利益主體圍繞著利益的得失不斷產生利益矛盾[2]。隨著我國市場經濟的發展,各類資源交易項目不斷增多,公共資源領域里的交易成為利益沖突的多發場域,在侗苗民族村落較為明顯。如在土地使用權變更,工程建設,政府采購,產權交易,損失賠償等過程中,由于個體裁量權濫觴,或者防范利益沖突機制欠缺等原因,使資源交易過程中的相關群體、個人基于各自利益追求而發生矛盾和爭奪。研究顯示,在33291起矛盾沖突中,涉及利益問題的28816起,占86.56%。
隨著市場經濟的轉型,社會關系的復雜化,社會沖突也日趨復雜,社會沖突的類型越來越多樣化,牽涉的領域很寬,內容越來越復雜[3]。村落的沖突不再是單純的民間糾紛,從沖突的全貌看,主體方面既有干群矛盾也有鄰里糾紛;客體方面既有觀念沖突也有經濟糾紛;性質上既有民事糾紛也有行政糾紛。社會矛盾涉及的領域廣,產生的原因復雜多樣,經濟利益、政治權利、社會關系等都與人民群眾的生活息息相關,導致矛盾的性質呈現復雜化特征。[4]處理起來出現諸多的不確定性。如麻陽大橋江鄉村落余某某2011年與本村落田某某因林地界限發生沖突,余將田打傷,一年后因醫療費用的補償問題再次發生沖突。經縣、鄉、村領導等多次調解無效,余反而仇恨村長余某某,并且于2012年將村長打死,釀成命案。
多元化的經濟發展促成了思想的多元化,村落居民既關注個體在經濟社會中的主體地位,也追求政治民主和自主權利。由于社會的精神文明落后于物質文明建立的速度。當前農村社區矛盾糾紛呈現出群體性、對抗性、燃點低等特征。[5]如2012年麻陽縣發生一起兩輪摩托與三輪摩托相撞的事故,兩輪摩托駕駛員李某某當場死亡,雙方因賠償問題未達成協議,死者家屬非法組織村落50余人堵塞209國道,引發多人圍觀,嚴重影響交通秩序和社會穩定。
轉型時期,一些新型的社會矛盾開始涌現,矛盾沖突的強度與烈度也在上升,矛盾博弈策略、手段日益復雜。[6]許多突出的和重大的矛盾沖突往往沖破了以往的法律制度渠道,呈現較強的“剛性”特征,難以妥協,容易陷入僵局。簡單明了的問題,按照法律審判,執行難度很大;按照風俗習慣,又將侵害當事人的合法權益。最后只能參照法律和鄉規民約調解。
隨著民族地區教育水平的提高,人民的生活方式和意識形態也隨之發生改變,人民更加積極爭取自己的利益,增強對自身利益的保護意識,這在不同程度上增加糾紛產生的可能性[7]。
傳統家庭關系是以血緣和姓氏為核心組成的群體,以儒家禮教維持穩定。經濟、文化、個體、社會等是沖突的主要因素,夫妻、父母、子女是矛盾的主要載體,親情、血緣關系很濃。如夫妻吵架,家庭財產分配,老人贍養,子女教育等沖突經過時間推移會自行消除。家族間矛盾沖突如果無法在家庭內部化解,則性質復雜,可能成為社會問題的策源地之一,影響社會穩定。研究顯示家庭家族糾紛占沖突中的23.27%。
貧困是利益沖突的客觀原因,“衣食足知榮辱”。侗苗村落人們大都生活在溫飽線的邊緣,為了滿足基本生活需求,發生沖突在所難免,而且沖突雙方很難讓步,主要表現在:一是家庭內部利益沖突。如老人過世時喪葬費用分攤,婚嫁彩禮的饋贈,兄弟分家時家庭財產分配等引發的沖突;二是村落成員之間的經濟糾紛。如農副產品銷售、借貸、土地承包等過程中的矛盾,以及田地山水之間的邊界糾紛;三是群體沖突。如生產建設和經濟開發過程中征地補償,人員安置,房屋拆遷等造成村落與村落之間、村落與政府之間的沖突。利益是構成沖突的主題,非利益沖突比較少。在青少年中文化水平較低、基本素質較差的群體更為多發。研究顯示與利益相關的沖突在侗苗村寨的糾紛中占86.56%。
非暴力沖突與非利益沖突表現形式差不多,以爭吵、辱罵、人身攻擊、脫離族群不相往來常見,一般不會給村落安定帶來明顯危害。暴力沖突以打架、斗毆,甚至兇殺為主要形式,規模大小不等,如父親打孩子、丈夫打妻子、兄弟之間相打、群體斗毆等,造成的后果也無法預料。象舊社會少數民族村寨之間的“打怨家”暴力沖突,不但規模大,后果也相當嚴重。研究顯示傷害人身安全的暴力沖突,包括群體的和個體有638件占1.91%。沖突往往是由于宗教信仰的差異、產品貿易的分歧、族群之間利益的爭奪等引起,會嚴重影響村落間的和諧和穩定。非暴力沖突和暴力沖突不是一成不變的,非暴力沖突長期得不到解決或沖突升級,往往釀成暴力沖突。
上訪是中國傳統意識中對清官的期盼,心理上對政治權力的崇拜,也是傳統文化“厭訟”的體現。當沖突在村落里無法得到滿意調解時,有些村民信上不信下,找上級信訪部門或領導上訪,從縣到省甚至中央越級討說法,給當地政府施壓謀求利益,政府只能以安撫的方式給予解決,人們稱為“告肥狀”。同時也反映了基層政府在處理村民上訪中的尷尬局面。研究顯示,在各種糾紛沖突中選擇上訪有358人次,占1.08%。
鄉規民約作為鄉土社會的基層民眾在其日常生活中按照特定環境下倫理、道德要求自發商量,共同討論并制定,要求全體成員共同遵守的行為規范,在我國法治史上發揮了重要作用,[8]但是也存在頗多的爭議。
禮俗、習慣、民約不是法律,而是一種規范,“既不是銘刻在大理石上,也不是銘刻在銅表上,而是銘刻在公民的內心里”。[9]其作用在于被規范的人內心接受,并且成為自己行為的模式。如某苗寨村落陳某某的妻子結婚十幾年未生育,與寨子的一名向姓村醫通奸,并生育一子,被發現后,村醫被陳家人捆綁,還要讓其當眾出丑,擺酒悔罪。向、陳兩家族人協商后,認為挨打沒有造成嚴重后果就算了,覺得家丑不可外揚,由向家出錢吃“和氣酒”。并征求陳某某意見,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陳考慮再三,既怕張揚害羞,又覺得自己有了一個續香火的兒子,立馬承認這個兒子是自己親生,以后雙方均不能再提此事。研究顯示:村落沖突中依據民約和禮俗等家族解決的占18.08%。
村落一般都有尊老敬老的優良傳統,那些閱歷豐富、說話辦事比較公道的老人往往是村落公認的“執法人”。如寨老、族長、廟老等等,凡寨內有不平爭端,不論大小必當憑寨老理明排解。如麻陽某寨子劉姓一族集資修路,要求本寨子所有成年男人都必須參加,不參加者每人每天按150元交錢。兩戶張姓男人在外,既不交錢也不參加。次年清明節兄弟二人開車回來不讓過路,從爭吵發展到肢體沖突。張氏兄弟請族長、寨頭等老人出面解決,并承擔酒席錢。經過老人們調解,判定張家補交修路費3000元,雙方握手言和。有些時候,地方官員公開承認村寨頭人具有調解本村寨內部民事糾紛的權力。[10]他們始終肩負著評判村落是非對錯、懲惡揚善的使命,其處理結果也會使大多數人誠服。研究顯示:村落老人解決沖突的占17.95%。
當涉及村落里較大的矛盾沖突,某一個人或幾個人無法解決時,需要村落公認的頭面人物集體調停,如“五老三房”、“三公四會”的首領等,需要調解的雙方必須為參與處理問題的人提供食物和煙酒。如某侗寨吳姓兒子不肯贍養近80歲的孤單父親,家庭請“五老三房”調解。調解時堂屋的神龕上點著香,“五老三房”依次坐在中堂兩邊,吳姓兒子站立中間向老人們陳述不贍養的理由。理由沒有得到認可,“五老三房”合議后要他跪下聽判,有人提議將其捆綁在中堂柱子上用棍子打。但是多數長老不同意這樣處理,最后判定開出他的族藉,不準參與族里任何活動,任何情況下族群里不能給予幫助,以此孤立他。第二年他主動擺酒,向“五老三房”認錯,問題得到圓滿解決。研究顯示:村落相關人物集體解決沖突的占9.13%。
村落里矛盾尖銳,沖突激烈;或族與族之間群體沖突,影響極大時,僅依靠幾個有威望的老人、頭領已經無法解決,必須由鄉村領導及司法干預。如湖南省308國道修建,征用麻陽高村鎮某村民小組土地,被征土地19戶,未被征土地22戶,雙方村寨為土地補償款發生沖突。被征方要求享受征地款的90%,不被征方認為土地為集體所有,只能享受15%。雙方爭執不下,曾一度矛盾激化,出現阻撓308省道施工的群體事件。經過鄉村領導及司法共同協調,結合鄉規民約達成協議,阻止了問題的擴大。研究顯示:村落沖突中鄉村領導解決的14605件,占43.87%,完全通過法律途徑解決的3653件,占10.97%。
鄉規民約與國家法律在短間內不可能完全融合,但堅持在國家法律框架的下互相滲透,構建理性互動的模式是可能的。
在解決民族村落沖突的過程中,鄉規民約的運用是不可回避的現實。從應然層面看,國家法律難以很具體地對村落發生的情況作出明確規定,往往需要鄉規民約彌補其中的不足;從實然層面看,“約定俗成”的鄉規民約在解決村落沖突中更加容易得到村民的信任。但是鄉規民約的規定不一定完全符合國家法,鄉規民約中的一些“老規定”和“土規定”往往是歷史的產物,帶有國家法制不健全時期的時代色彩[11]。如對村民因違紀而捆綁、跪拜、請吃等。可能導致一種現象,即國家法律所保障的權利,在鄉規民約中被剝奪[12]。無論是精神上的懲罰或物質上的制裁,鄉規民約是無權設定的。所以國家轉型時期既要承認鄉規民約在解決村落沖突中的重要作用,也要不斷消除其與國家法的沖突。
鄉規民約的主要特性有兩個:“制定的主體是鄉民”,“是人們在相互合意的基礎上制定的”,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鄉規民約權威來源的合理性[13]。《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指出:要“發揮市民公約、鄉規民約、行業規章、團體章程等社會規范在社會治理中的積極作用”。要使鄉規民約真正發揮社會治理的作用,必須使其與國家法無痕對接。一是突出村民法治理念和法治精神的培育。在制定鄉規民約過程中引導村民做到不違背國家法律法規,不能與國家相關政策相沖突。二是充分尊重村民的意愿。要充分發揚民主,在懲惡揚善的同時,要體現民主自治意愿,不得侵犯個人權利,使其成為村民自覺遵守的規則,和諧村落建設的工具。三是保證村民權利和義務的平等。在一個村落任何一個人,如果只有權利沒有義務,或只有義務沒有權利,村民是不愿意遵守這個規則的,也難以長久。只有權利和義務在民約中體現公開透明、相對平衡才具有生命力。四是巧妙地運用解釋技巧。對鄉規民約的核心問題要注重運用國家法律解釋,通過柔性方式彌補鄉規民約與國家法之間的矛盾。將習慣法與國家法在村規民約這樣最基層的治理規范中充分融合,才能有效地調整和維護鄉村的社會秩序。[14]
本研究僅限于湖南新晃、麻陽侗苗少數民族村落,受區域和樣本的限制,研究成果及案例不一定能概括所有侗苗村落糾紛沖突,在一定程度上以期能為侗苗村落和諧社會的構建提供有益參考。鄉規民約作為一種游離于國家法律之外的社會規范,一直在農村社會發揮著作用,并且無法被另一種制度所徹底取代[15]。說明以民間法為代表的鄉村自然秩序和以國家法為代表的國家秩序并不是對抗性的,完全可以在相互尊重的前提下愉快合作,有效且低成本地維護鄉土社會的和諧秩序,以最終化解社會矛盾。[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