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志亮 許 穎 丁 援
“文化線路”遺產類型肇端于1993年的圣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朝圣之路的西班牙部分申遺成功,其正式的理論構建則始于次年的馬德里“文化線路”專家會議。此后十余年間,各國學者貢獻出了大量具體的遺產線路,其中五條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①,并召開多次國際學術會議,探討“文化線路”概念,集中探討文化線路遺產進入《世界遺產名錄》的路徑 日,ICOMOS(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第16屆大會在魁北克通過了《ICOMOS文化線路憲章》,基本形成了較為完善的“文化線路”話語體系,確定為其作為世界遺產類型之一。
本屆無界論壇不同于2009年無錫論壇的科學保護“文物圈”范疇,重點落在了“文化線路”理論的活化利用上,強調在實踐中的城鄉發展,特別是人居的內核并拓展外延。論壇上,兩院院士吳良鏞先生發來視頻發言。吳先生指出:當前人類正經歷著規模巨大、速度空前的人居環境建設,紛繁矛盾、復雜問題和尖銳挑戰對人居科學理論創建和實踐創新提出了迫切訴求,而這要求“文化線路”在改善人居環境方面發揮更大作用。在本次大會上,來自西班牙、葡萄牙、法國、德國、美國等國的7位外國專家,與眾多頗具國際影響力的國內相關領域專家學者悟言一室,回顧各自近年來有關“文化線路”的理論研究與實踐應用,暢談“文化線路”在城鄉可持續發展中的角色問題。
本次學術研討會作為2008年以來首次召開的“文化線路”國際學術研討會,對于推動“文化線路”理論與實踐的結合與共同進步具有一定的承上啟下的意義。本次“文化線路”研討會的主要內容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展開:
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顧問委員會顧問、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科學委員會協調人、美國喬治亞大學教授詹姆斯·瑞普講述了“文化線路”概念的演變。他認為這一概念自20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逐漸形成,反映了不同時期的不同文化、信仰和生活方式。第一份關于“文化線路”的全球聲明來自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和ICOMOS,明確指出一條遺產線路是由有形的元素構成的,其文化意義來自于跨越國家和地區的交流和多維度的對話。
歐洲委員會擴大了這一概念,認為一條“文化線路”不一定非要是一條可以走的路,它可以由博物館、市民、各級市政府等文化利益攸關方共同組成,也可以涵蓋各種不同的主題。歐洲委員會的“文化線路”概念既為休閑和教育活動提供了途徑,也成為負責任的旅游業和可持續發展的關鍵。此后,“文化線路”的概念循此脈絡繼續擴展,“文化線路”不僅可以是一段時間內存在的一條線路、一條實際存在的線路,也可以由一系列的文化和歷史上的重要因素共同組成,它可能從未在歷史、空間和時間上存在過。
這一概念在美國得到了更廣泛的應用,由此帶動了旅游業的日益繁榮,而美國的大量文化遺產也因此得到較好地保護和利用,從而令“文化線路”構筑起通往社會、經濟和人類發展的橋梁。由此帶來的結果就是:社區的社會和經濟發展也被納入“文化線路”的關鍵概念之列。美國的國家步道系統最接近“文化線路”。
中國建筑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總規劃師陳同濱教授簡單回顧了“文化線路”概念的生成與演進過程,強調了“文化線路”概念的四大要點:①基于運動的動態、交流的概念、空間和時間上的連續性;②涉及一個整體,線路因此具備了比組成要素的總和更多的價值,也因此獲得其文化意義;③強調國家間或地區間的交流和對話;④應是多維的,不同方面的發展,不斷豐富和補充其主要用途,可能是宗教的、商業的、行政的或其它。其次,陳教授簡要闡釋了“文化線路”具備的動態特性、時空連貫性、文化意義的整體性、跨區域的交流特性和功能多樣性等五大特性。
歐洲克呂尼修會古跡聯盟主任、歐洲“文化線路”法國聯盟主任克里斯托弗·沃羅先生(法)的演講以克呂尼修道院及其歐洲網絡為例,探討了歐洲“文化線路”的概念和構成要素。歐洲“文化線路”意味著什么,這是歐洲委員會在1987年發起的研究項目,旨在通過一場時空之旅,展示歐洲不同國家和文化的遺產是如何成為共享文化遺產的。
為實現這一目標,必須率先進行五個方面的運作,即合作研發、增強有關歐洲歷史和遺產的記憶、適合年輕歐洲人的文化和教育交流、當代文化藝術實踐和文化旅游以及文化可持續發展。而克呂尼修道院及其歐洲網絡作為歐洲第一個也是最大的由成百上千的修道院和城市組成的網絡,在這五個方面的運作中都發揮了不可替代的典型示范作用。克呂尼修道院的文化遺產充斥整個歐洲,歐洲人保護并改造利用克呂尼修道院的相關線路也是包羅萬象、范圍寬廣,相關的巡回步道遍布全歐:從匈牙利到大西洋,從蘇格蘭到意大利。通過對克呂尼修道院及其歐洲網絡的研究,足以明晰作為歐洲“文化線路”的必要構成要素:首先,必須包含當地參與者和居民;其次,必須將彼此分離的遺跡或場所聯結起來;再次,必須令遺跡與他者形成共鳴。
ICOMOS學術委員會協調人、來自美國的瑞普教授重點介紹了“紐約高線”的保護改造經過,指出其改造成功的原因,總結改造廢舊交通線路的經驗與教訓,認為“文化線路”要因地制宜,激發公眾的想象力與參與度。“紐約高線”是一條沿紐約西區延伸的高架鐵路,開通于1934年,至1960年代,其最南部的高架鐵路被拆除,整條線路在1980年被廢棄。為避免高線被拆除的命運,1999年,約書亞、大衛和羅伯特·哈蒙德等人創辦了“高線之友”,開始將這條古老線路改造為公共空間。
至2009年,“紐約高線”被重塑成一個公園,每年有超過700萬游客參觀,成為當地經濟發展的新動力。紐約高線公園的成功離不開以下幾個方面:①成為城市景觀的代表,種植了大量樹木,保存了野外景色,市民沿著線路步行,可以欣賞自然風光和歷史建筑;②開拓了青少年社區,制定個性化旅游線路,令青少年有機會參與園藝、鄰里社區的交流;③藝術和設計是高線發展的核心。這是紐約唯一一個有專門多媒體當代藝術項目的公園,全年都有免費的多媒體當代藝術節目,藝術家能參與公園的設計建設。
由此瑞普教授總結改造廢舊交通線路的經驗與教訓:①激發公眾的想象力,讓他們參與到城市建設中;②對設計質量作出不妥協的承諾,吸收最優秀的城市規劃師、設計師、園藝師和藝術家等;③有長期的、可持續的資金保障;④用全年無休的活動,激活空間吸引游客;⑤解決好游客對周圍社區的影響,這個問題高線公園創始人沒有成功地解決,造成了游客對社區的沖擊。瑞普教授最后分享了一些“文化線路”對社區貢獻的想法,認為“文化線路”應該強調社區的歷史和遺產,可以激發年輕人用走路參觀的形式洞察線路的過往,領略沿線社區的歷史文化,從而推動城市經濟、文化和旅游業的健康發展;同時從“紐約高線”作為一個獨特的適應美國的經驗出發,建議“文化線路”概念要根據自己的具體情況進行調整,以適應自己的文化和場地。
與美國實踐相呼應的線路景觀改造工程也發生在長江流域。由武漢地產集團投資建設的東湖綠道一期和二期工程相繼于2016年底和2017底正式開放,在2016年即被列入“聯合國人居署改善城市公共空間示范項目”。目前三期工程正在進行,東湖綠道將形成環路,供游客選擇多種游玩路線。東湖綠道依托于東湖風景區的湖光山色和人文歷史,建設過程充分考慮到“以人為本”,在規劃開始階段就將公眾咨詢和參與納入其中,形成開放空間,鼓勵綠色出行;同時注重生態保護和系統修復,更多保留自然野趣,盡顯自然與人文交織的山水文化,以城市的尺度塑造小型的濱水文化線路,其受到聯合國人居署的肯定可謂名至實歸。
陳同濱教授團隊申報的世界遺產項目,全稱為“絲綢之路:長安到天山廊道的路網”,位于“絲綢之路”東段,由一系列代表性歷史文化遺存和景觀集合而成,屬“文化線路”類型。它在東亞古老文明中心——中國的“中原地區”和中亞區域性文明中心之一——“七河地區”之間建立起直接的、長期的聯系,由四個路段組成。這四個路段的區域空間相互貫通,路網全長8700公里,一共有33個遺產點,分布在中國、哈薩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三個國家,其中中國有22個點,吉爾吉斯斯坦有3個點,哈薩克斯坦有8個點。中國的遺產點類型多樣,包括城市遺址、宮殿遺址、城門遺址、石窟、佛寺、道路、驛站、軍事戍堡、烽燧遺址和墓葬等。哈薩克斯坦的8個點多數為貿易據點,規模較小。而吉爾吉斯斯坦的3個點則皆為當時的區域性政權中心,規模較大,其中包括李白的故鄉——碎葉。
絲綢之路申遺文本主要從人類文明發展史的角度評價了長距離交流交通的重要作用,闡釋了“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的路網”的遺產價值,并提煉出其符合世界遺產價值標準,即交流、見證、人地關系和關聯。ICOMOS《評估報告》指出“提名文件清晰地說明了將每一遺產納入提名的基本原理”,并認為此次跨國界提名“是將絲綢之路列入《世界遺產名錄》過程中的一個重要里程碑”。最終在2014年,“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的路網”成功入選《世界遺產名錄》。陳教授以此次成功申遺為例,分享了自己在線路遺產研究中的思考和實踐,主要是通過分類的方法提煉出33個遺產點的共同的整體價值,其次是利用地理文化單元的概念,從生業、住居方式、習俗文化、宗教信仰這些要素之間的關聯與差異入手,建立內在的整體性,并強調交流的軌跡,以此建立遺產整體的關聯性。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河流與遺產:大河文化”教席持有人、法國圖爾大學的卡爾·萬增教授演講的主題為“河流與文化遺產”。萬增教授認為河流對人類具有極大的吸引力,故而河谷地區成為了文明的搖籃。得益于便利的水運條件,河流還充當著文化的傳送帶,對文化交流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與此同時,大江大河也會創造自己的文化,極大豐富了文化的多樣性。城市規劃者需要利用在江河邊的優勢,塑造自己的大河城市,突出自身的特征。當然,沿河城市也需要提升江河水質,使居民更愿意到水邊活動。
歐洲已經失去了百分之八十的洪泛平原和濕地,導致了許多大型水生生物的滅絕或瀕危。這破壞了江河區域的生態平衡,其危害相當深遠。例如,很多昆蟲因此過量繁殖,歐洲每年因汽車在水邊遭遇大量昆蟲撞擊所造成的損失是十分驚人的。
從自然和文化角度而言,歐洲人正在失去依賴于江河的多種文化,因為生物多樣性與河流文化是相互作用的。歐洲人正在努力扭轉不利局面,認識到人類必須適應江河流域的動物和植物,采取多種修復生態的措施,并通過測量河流生態系統功能恢復前后的生物多樣性狀況來檢查恢復措施的效率。而將河流模型和人口模型分析后得出的結論是:最好的河流生態系統修復措施,就是減少人類干預。所以一定要保護人類無法到達的區域,真正為生物多樣性建立一個不受干擾的場所和生存空間,為此,人類有時要做出部分犧牲,才能讓一些更敏感的物種得以保留,人類要了解如何與動植物共存。
華中科技大學的李曉峰教授主要講述其關于漢水流域文化線路上的城鄉聚落研究。在他看來,漢水流域是中部地區重要的遺產廊道,有多樣的自然條件和豐富的人文環境。漢水流域聚落類型包括濱水聚落、平原聚落、山地聚落、水上聚落等。城鄉聚落空間的形式因水而成。在防洪影響下,城市的變遷和因水而建的鄉村聚落的變遷都值得我們關注。因此,聚落遺產的保護,要從水環境保護著手,并考慮聚居者的基本權益。
從“文化線路”的角度去看待漢水的沿線聚落,可以稱之為遺產廊道,其沿線聚落的生成與演變是水文與人文互動的結果,漢水流域是探索河川文明范式的一個典型,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漢水流域的遺產廊道能夠作為一條“文化線路”列入《世 界遺產名錄》。
聯合國人居署中國項目主任張振山先生介紹了“聯合國人居署的‘新城市’思考”。張振山指出:城市是文化的載體,文化是城市的靈魂,文化既造就了城市的氣質,也提升了城市的魅力,更決定了城市的品位。歷史風貌、特色建筑、園林景觀等都是城市文化的集中體現。文化的認同感增強了城市的凝聚力,也增強了城市的活力。因此,在城市的發展過程中,需要重視文化的傳承和保護。在過去40年的快速城市化進程中,中國的很多城市破壞了大量的優秀文化遺產,令人扼腕嘆息。
為解決城市及其文化的可持續發展問題,聯合國分別在2015年和2016年通過了《2030年可持續發展議程》和《新城市議程》。這兩個文件對城市文化的發展和保護作出了很明確的闡述和要求。在《2030年可持續發展議程》中,城市第一次被作為一個整體列出了17條可持續發展目標,其中的目標11是“建設包容、安全、有抵御災害能力和可持續的城市和人類住區”,其下的第4條小目標明確指出要“加大努力保護和捍衛世界自然和文化遺產”。《新城市議程》是在第三次全球人居大會上一致通過的,它是促進和實現城市可持續發展的全球承諾,以此作為在全球、區域、國家、國家以下和地方各級以綜合和協調方式、在所有相關利益相關方參與下實現可持續發展的關鍵步驟。《新城市議程》的意義在于,它是一個以行動為導向,并為各國家、地區和地方政府提供指導的文件,包括了大量有關文化和遺產的內容。
在主題為“文化線路與長江大保護”的對話環節,國內外多位專家從“文化線路”的角度入手,暢談各自對于長江大保護和城市復興的看法。ICOMOS共享遺產研究中心丁援博士率先指出,談長江大保護,可從“文化線路”的角度進行梳理和研究。
《建成遺產(BUILT HERITAGE)》雜志執行編輯岡薩雷斯副教授認為,“文化線路”的概念是活化發展的,不同地區可根據自己的歷史進程、社會經濟活動的具體情況而有所調整,近年來中國的長江大保護提得很多,也越來越重視濱長江城市的復興。
瑞普教授認為在這個背景下,江城武漢有廣泛可利用的“文化線路”機會來促進經濟和旅游業的發展。武漢保留了許多極富歷史文化底蘊的街區和線路,人們行走或騎行在這些道路上,就可以感受到從老街巷上和老房子里散發的歷史文化的芳香撲面而來,若能在這些街區和線路上融合當地民俗、藝術等形式,則可進一步增添線路的文化內涵。
ICOMOS共享遺產研究中心研究員許穎博士則從文化遺產的角度研討武漢,認為武漢是“長江文化線路”的重要一環。武漢正在開展“萬里茶道”的申遺工作,武漢自身就是這條“文化線路”上的重要一環。同時武漢是長江沿線的重要樞紐城市,較早接觸西方文化,具備大量中西融合特征的歷史建筑,城市內部存在多條“文化線路”,城市整體更是“長江文化線路”的重要一環。武漢的遺產價值非常高,有豐富的工業遺產、河流遺產、城建遺產和文化景觀,可以說是中國近現代城市轉型的代表性城市。
本屆無界論壇的一個重要環節,即由原國家建設部副部長、武漢市市長趙寶江先生主持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工業遺產教席研究基地授牌儀式。教席基地設在長江與漢水相交匯的龜北片區,也是歷史上著名的漢陽造所在地。作為全球唯一的以工業遺產為主要研究方向的教席,也是中國華中地區唯一得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可的教席網絡成員,教席團隊希望以武漢這座中國第二批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為依托,借助長江主軸和長江大保護的國家戰略,使“文化線路”遺產成為未來武漢城市文化遺產研究和保護利用的重點對象。
2008年至2018年的10年時間,以“文化線路”為主題的大型國際學術研討會召開的不多,國家文物局2009年以“文化線路遺產的科學保護”為主題的無錫論壇之后,未再舉辦相關的大型學術研討會議。在理論上的演進告一段落的同時,“文化線路”在實踐上探討的腳步并未止息,各國學者仍在各自的領域推動著有關“文化線路”的申遺研究與實踐應用。十年來,各國在“文化線路”實踐方面取得了一些新成果和新突破,中國更是在2014年完成了大運河和絲綢之路的成功申遺,目前萬里茶道和茶馬古道的申遺工作也在有序推進之中。在這一背景下,國內外學界進行的此次以“人文·人居·新時代——文化線路在城鄉可持續發展中的角色”為主題的第七屆ICOMOS-Wuhan無界論壇的跨領域、跨學科的深度交流,不僅僅是“文化線路”近10年演進發展的回顧,更是文化遺產保護領域對未來的展望與思索。
注釋:
①分別是圣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朝圣之路(法國段)(1998年)、乳香之路(阿曼,2000年)、格夫拉達·德·烏馬瓦卡(阿根廷,2003年)、紀伊山脈的圣地和朝圣路線(日本,2004年)以及香料之路-內蓋夫的沙漠城鎮(以色列,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