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國宏

在東北鄉村,有一道地道的農家菜,近年來在大城市的餐廳中名聲大噪。它以獨特的口味征服了越來越多崇尚返璞歸真的現代人,這道菜便是炒鹽豆。
我的母親是位典型的農家主婦,炒得一手好鹽豆。從小到大,我沒少看她當著家人或親友的面,表演她頗為得意的炒鹽豆手藝。就連我的準岳父第一次來我家“相門戶”時,都點名要品嘗母親做的炒鹽豆。
母親做炒鹽豆,先要簸出一些籽粒飽滿、成色較足的黃豆。東北大平原土質肥沃,種出的黃豆做醬、榨油、泡芽、熱炒、磨漿、做豆腐,質量都很好。母親刷好鐵鍋,在灶下架上麻桿(青麻剝皮后的白色秸桿)。待鐵鍋燒熱后,將簸好的黃豆倒入鍋中。炒豆粒對燒柴是有講究的,這和北京烤鴨必須用果木烤有些類似。麻桿火不溫不躁,能使鍋中的黃豆均勻受熱,而不至炒糊或夾生。
黃豆倒入鍋中發出歡快的聲響,像鄉村夏季的雨滴落在了屋頂的瓦片上。母親一邊照看灶下的麻桿火,一邊用鏟刀不停地翻動黃豆,使之均勻受熱。灶下的火,催生出了豆粒內含的油脂香氣。那香氣,縷縷升騰,漸漸彌漫到了廚房的各個角落。受熱的黃豆在鍋中翻滾著,不時發出噼啪聲響——炒熱的豆粒一個個爆裂開外皮,釋放出體內所有的豆香。豆粒裂開了口子,說明馬上就要炒熟了。這時,灶下的火已熄滅,余溫通過鐵鍋,繼續烘烤著豆粒——這個過程,東北鄉村稱之為“鑲”。“鑲”的作用,是使豆粒更加酥脆、爽口。
豆粒炒熟將要出鍋時,母親早已調好了一碗鹽水。鹽水里撒進去一把香菜末、蔥末和姜片,用以調味。用鍋鏟把炒好的豆粒鏟入鹽水碗中。炒干、炒香的熱豆粒突遇鹽水,如同燒紅的鐵器猛然淬火,立時發出巨大的嗞啦聲——這是鹽水在“炸”豆呢!母親用筷子把碗里的豆粒上下攪拌幾下,讓鹽水充分“炸”豆,然后拿個碟子,倒扣在碗上,讓豆粒在鹽水和調料中充分入味。蓋上碟子,可以防止豆粒溢出的香氣散失。盡管如此,還是有少許香氣從縫隙中飄逸出來,鉆進孩子們的鼻孔,絲絲縷縷勾人饞涎。豆粒悶上十幾分鐘后,揭去蓋子,一碗炒鹽豆便可端上餐桌了。
此時,豆粒已呈現出褐色,又咸又脆。經鹽水一浸,它們身形略顯臃腫。擁擠在香菜末、蔥末和姜片中間,豆粒們整齊而飽滿。夾一顆放進嘴里嚼,咯嘣嘣,咸滋滋,香噴噴,越嚼越碎,越碎越香。那滋味仿佛珍珠萬斛碾作齏粉,在齒間蕩來裹去,使味蕾一遍遍地被激活。盛一碗高粱米飯,就一碗炒鹽豆,能讓人吃出豪門盛宴的感覺來。東北人常用“秫米干飯炒鹽豆”這句話來形容待客品級之高、禮儀之重,是不無道理的。
美好的食物總能牽出太多的回憶和難忘的情節。小時候,東北農家院里長大的孩子,誰沒吃過炒鹽豆?因為炒熟的黃豆有一股特殊的香氣,而且在未用鹽水浸泡之前,便于攜帶。所以,我們上學帶的干糧中肯定會有炒鹽豆。小伙伴都是口袋里揣著鼓鼓囊囊的炒鹽豆,頂著北風煙雪去上學。課間,同學聚在一起,你一把我一把地分而食之……那些快樂的場面,至今仍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
冬天的炒豆子可以作課間零食,而夏天的炒鹽豆則成了孩提時的學習獎品——每每期中考試、全校統考取得名次時,母親就會破例奢侈一回,炒些鹽豆,再曬干,發給我作獎勵。揣著滿滿一口袋兒的獎品,我神氣地走出家門,到伙伴們中間去炫耀。在嫉妒得幾乎噴火的目光中,我得意洋洋地掏出口袋兒里的鹽豆來,嚼上幾粒,立時覺得面朝大海,春風滿懷。從小學一直到中學,母親發給我的獎品居然以炒鹽豆居多。這,也算是東北農家院中絕無僅有的一種獎學現象吧。
炒鹽豆還給東北的鄉村文化產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東北鄉村活躍著鄉村放映隊。他們走村串屯,把當時珍貴的露天電影送給文化生活相對貧瘠的鄉村父老。每每聽到“公社放映隊要來咱們大隊放電影”的消息時,整個村莊都沸騰了。村里要派馬車去公社接來電影的放映設備和兩位放映員。招待放映員的飯菜中,肯定少不了炒鹽豆。秫米干飯炒鹽豆,成了那個年代最為時尚、最為高級的待客標準。以至于那時,樸實的東北鄉親普遍地認為:天底下,最吃香的職業便是公社放映員。這也影響了一批農家子弟的求職取向。而這一切,都源于一碗貌不驚人的炒鹽豆。即便在生活水平大大提高的今天,東北人對炒鹽豆,也仍然沒有吃膩。這不,現在農家院在炒,豪華酒店也在炒。
過去,我一直認為炒鹽豆這道菜做起來很簡單,其實這里面也有很多說道:火大了,豆粒炒糊了,便無法下咽;火小了,炒生了,吃下去會拉肚子;鹽水調淡了,豆粒不香;鹽水調濃了,豆粒成了咸菜粒子。燒柴也有講究:木頭火太硬,豆粒不等炒熟便糊了;稻草火太軟,燒起來不夠力道。“鑲”的時間過長,黃豆失去了酥脆;“鑲”的時間太短,豆粒發硬、硌牙。所以母親在炒豆粒時常對我們說:不要以為事情簡單就大意,世界上好多人、好多事都失敗在簡單上。無論多么簡單的事,都要全力以赴、精益求精地去做。人這一生,能夠把簡單的事情做好做出水平,就很不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