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亮
(上海師范大學,上海 200234)
社會主義在改革中前進。改革究竟是量變,還是質變?學術界認識不一。有學者認為是量變,也有學者認為是質變,還有學者認為是總的量變過程的部分質變。我們認為這些簡單、絕對化的認識是欠妥當的。就社會主義制度總體而言,改革是量變,但是,改革對于它所要根本改變的原有存在弊端的體制來說,不僅是量變,也是質變。
毛澤東在《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中明確指出,社會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是生產關系和生產力之間的矛盾,上層建筑和經濟基礎之間的矛盾,但社會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同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具有根本不同的性質和情況”[1]214。社會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是又相適應又相矛盾的,“社會主義生產關系已經建立起來了,它是和生產力的發展相適應的;但是,它又還很不完善,這些不完善的方面和生產力的發展又是相矛盾的。除了生產關系和生產力發展的這種又相適應又相矛盾的情況以外,還有上層建筑和經濟基礎的又相適應又相矛盾的情況。”[1]215相適應的一面決定了社會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是非對抗性的,“它可以經過社會主義制度本身,不斷地得到解決。”[1]213-214相矛盾的一面決定了對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中不適應生產力發展的方面和環節,要經常不斷地進行調節。可見,改革的對象不是社會主義制度,也不是全部的社會主義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而是其中不適應生產力和經濟基礎發展需要的不完善的部分。
鄧小平在對制度與體制進行不同層次區分的基礎上,又作了更進一步的論述。他強調指出:“社會主義制度并不等于建設社會主義的具體做法”[2]250,“我們建立的社會主義制度是個好制度,必須堅持。”[3]116但是,“我們現在的體制就很不適應四個現代化的需要”[2]280,“如果現在再不實行改革,我們的現代化事業和社會主義事業就會被葬送。”[2]150這就清楚地揭示出,改革是對原有體制弊端的變革,不是要改變社會主義制度。
新中國成立初期,由于主觀上缺乏經驗和國內外客觀環境的影響,我們照搬了蘇聯模式,加上“左”傾錯誤的發展和對馬克思主義理解上的某些偏頗,形成了一套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以及和這種經濟體制相適應的權力過分集中的政治體制等。隨著形勢的發展,這些舊的經濟體制“形成了一種同社會生產力發展要求不相適應的僵化的模式。這種模式的主要弊端是:政企職責不分,條塊分割,國家對企業統得過多過死,忽視商品生產、價值規律和市場的作用,分配中平均主義嚴重”[4]。鄧小平不僅多次論述舊的經濟體制存在的弊端,而且集中論述了舊的政治體制存在的弊端。他指出,我們在具體的領導體制和工作方式上,存在著“官僚主義現象,權力過分集中的現象,家長制現象,干部領導職務終身制現象和形形色色的特權現象”[2]327。如果“不改革政治體制,就會阻礙生產力的發展,阻礙四化成功”[3]176,“只有對這些體制弊端進行有計劃、有步驟而又堅決徹底的改革,人民才會信任我們的領導,才會信任黨和社會主義,我們的事業才有無限的希望。”[2]293由于舊的僵化的體制,嚴重束縛了生產力的發展,所以必須從根本上加以改變。正因為這樣,鄧小平明確指出:我們所進行的改革,“不是對人的革命,而是對體制的革命。”[2]397
改革具有雙重性質,一方面“改革是社會主義制度的自我完善”,[3]142另一方面“改革是中國的第二次革命”[3]113,這兩個方面是既相區別又相聯系的。“改革是社會主義制度的自我完善”,這里所說的“社會主義制度”,指的是社會主義的根本制度和基本制度;“改革是中國的第二次革命”,這里所說的“革命”,指的是作為社會主義制度具體實現形式的體制的根本性變革。也就是說,對于社會主義制度,是“完善”的問題;對于社會主義具體體制,是“改革”的問題,二者是不能混為一談的,但通過對束縛生產力的發展的體制進行革命性變革,建立起適合生產力發展的新體制,可以促進社會主義制度的完善,二者是有密切聯系的。
社會主義社會是不斷發展、變化和改革的社會,改革是社會主義自身發展的必然要求。社會主義事業的依靠力量是人民群眾,改革是人民群眾的自覺性實踐和偉大創造,改革的主體與社會主義是一致的。黑格爾說,任何事物的發展與變化首先源于事物的自我運動、自我發展,其原因在于“內在的否定性”是“自己運動的靈魂”,是“一切自然的和精神的生命力原則”[5]。從這個意義上說,改革就是自我否定和揚棄舊的生產關系,以實現社會主義生產關系新質的逐步積累,但不改變社會主義制度的性質。“自我完善”一詞集中概括出了社會主義改革的性質,反映出改革的本意。
我國的改革不是原有體制的一般調整和細枝末節的修補,是從根本上全面改變存在弊端的原有體制,解放和發展生產力,就其本身、社會功能、最終結果來說,它是一場革命。對此,鄧小平指出:“改革的性質同過去的革命一樣,也是為了掃除發展社會生產力的障礙,使中國擺脫貧窮落后的狀態。從這個意義上說,改革也可以叫革命性的變革。”[3]135“改革促進了生產力的發展,引起了經濟生活、社會生活、工作方式和精神狀態的一系列深刻變化。改革是社會主義制度的自我完善,在一定的范圍內也發生了某種程度的革命性變革。”[3]142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領導全國人民取得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建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經過社會主義改造,確立了社會主義制度,把一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舊中國變成社會主義的新中國。這場革命開辟了中國歷史的新紀元,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革命。
改革是推進社會主義制度自我完善和發展的偉大革命,制度的“完善”和體制的“革命”是辯證統一的,前者規定改革的方向,后者規定了改革的深度和廣度。認識不到改革的第一重性質,否定社會主義制度,容易犯右的錯誤,在實踐中會導致改革變成改向;認識不到改革的第二重性質,僵化保守,容易犯“左”的錯誤,在實踐中會導致對改革等待觀望,裹足不前。對此,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二次集體學習時強調:“改革開放是一場深刻革命,必須堅持正確方向,沿著正確道路推進。在方向問題上,我們頭腦必須十分清醒,不斷推動社會主義制度自我完善和發展,堅定不移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6]這是對改革雙重性質的全面把握。新時代背景下進一步深化改革,要始終確保改革正確方向,不走改旗易幟的邪路,同時又要勇于開拓創新,不走封閉僵化的老路。
我國社會主義脫胎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建立在不發達生產力基礎之上的社會主義制度必然是不完善的。黨的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的決議指出:“我們的社會主義制度由比較不完善到比較完善,必然要經歷一個長久的過程。”[7]53黨的十二大報告也強調:“我國經濟和文化比較落后,年輕的社會主義制度還有許多不完善的地方。”[8]長期以來,我們脫離現實經濟文化水平追求“一大二公”的社會主義。如:在所有制方面,主張消滅私有制,實行單一公有制,在分配制度上,主張消滅按勞分配以外的一切分配形式,實行清一色的按勞分配,結果把許多有利于生產力發展允許存在的東西,當作社會主義的異己力量加以限制和消除,脫離生產力發展的客觀要求。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我們一方面認定“我國的社會主義制度還處于初級階段”,與馬克思所講的“共產主義低級階段”即“社會主義階段”相比“不夠格”,并明確了“社會主義生產關系的變革和完善必須適應于生產力的狀況”[7]55;另一方面正視生產力發展的現實要求,并把它與體制上的弊端聯系起來,提出改革是發展生產力的必由之路。通過改革從根本上改變束縛我國生產力發展經濟體制,建立起充滿生機和活力的新經濟體制,同時相應地改革政治體制和其他方面的體制,以進一步鞏固社會主義制度和大力發展生產力。鄧小平指出:“我們的改革要達到一個什么目的呢?總的目的是要有利于鞏固社會主義制度,有利于鞏固黨的領導,有利于在黨的領導和社會主義制度下發展生產力。”[3]241“我們所有的改革都是為了一個目的,就是掃除發展社會生產力的障礙。”[3]134
社會具體體制是聯結社會制度和生產力的中間環節。沒有生產力的發展,具體體制就喪失了存在的基礎;沒有制度作為前提,具體體制由于失去了所服務的直接對象,也就沒有存在的直接根據。在制度、體制和生產力構成的大系統中,制度、生產力的交點是體制。因此,改革對于社會主義來說,絕不是要改變它的根本制度,而是對具體體制的革故鼎新。通過改革,解放和發展生產力,完善與鞏固整個社會主義制度。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是建立和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以利于進一步解放和發展生產力。政治體制改革的目標是發展社會主義民主,健全社會主義法制,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文化體制改革的目標是大力建設同經濟、政治改革相適應的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培養“四有”新人,提高全民族的思想道德素質和科學文化素質。所有這一切都是要形成比較成熟和完善的社會主義制度,使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適應生產力和經濟基礎的發展,內在地包含了鞏固社會主義制度和發展生產力的重要內容。這正如鄧小平在一次談話時所說,我國政治體制改革的總目標有三條:一、鞏固社會主義制度;二、發展社會主義社會的生產力;三、發揚社會主義法制,調動廣大人民的積極性[3]178。
社會主義體制改革主要有兩種方式:一是有步驟、分階段、循序漸進的方式;二是短時間、一攬子、急劇爆發的方式。從中國國情出發,我國改革一開始就自覺地選擇了逐步過渡的漸進方式。這其中的原因,主要在于:第一,改革是在制度的框架內調整生產關系與生產力、上層建筑與經濟基礎的矛盾,這一矛盾的解決離不開生產力的發展,而改變我國生產水平低和結構的多層次性,需要較長時間。第二,改革是以一種體制代替另一種體制,本身就表現為不斷適應生產力發展的漸進過程,漸進式改革是與改革的性質相適應的。第三,改革是全面的改革,要在各方的相互協調中進行,不可能在同一個時間就迅速完整,要有一個漸進過程。第四,改革的復雜性、艱巨性決定,以漸進式為宜。“體制改革的確是一件關系到國民經濟全局的大事,是一件極其復雜和艱難的工作,我們的態度要積極,但改革的方法步驟一定要穩妥可靠。”[9]第五,改革是一項前無古人的偉大事業,沒有現成的理論可以遵循,沒有成功的經驗可以借鑒。我們只能“摸著石頭過河”,反復“實驗”,在實踐中“一步步地走”。第六,從某種意義上說,改革就是一項正確調節和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復雜的社會系統工程,必然觸及到某些人的切身利益。鄧小平指出:“尤其是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的改革,不會是一帆風順的,它涉及的面很廣,涉及一大批人的切身利益,一定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復雜情況和問題,一定會遇到重重障礙。例如,企業的改組,就會發生人員的去留問題;國家機關的改革,相當一部分工作人員要轉做別的工作,有些人會有意見;等等。”[2]152不同利益的調整與博弈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只能因勢利導,不能指望采用急風暴雨式突變在短期內完成。
我國40年來的改革采取的是一種先農村后城市、先沿海后內地、先局部后整體、先試點后鋪開的漸進式改革的路向選擇。“改革首先是從農村做起的”[3]117,這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城市改革比農村改革更復雜,而且有風險”[3]117。我國幅員遼闊,東部和西部、沿海和內地之間存在較大差異。針對這一實際情況,鄧小平提出不平衡發展戰略,讓條件好的一部分地區先富起來。他指出:“沿海地區要加快對外開放,使這個擁有兩億人口的廣大地帶較快地先發展起來,從而帶動內地更好地發展,這是一個事關大局的問題。”[3]277-278在改革實施的范圍上,鄧小平遵循了先局部試驗,然后全面整體推進的原則。“在全國的統一方案拿出來以前,可以先從局部做起,從一個地區、一個行業做起,逐步推開。中央各部門要允許和鼓勵它們進行這種實驗。”[2]150實踐證明,漸進式改革是一條震動小、沖突弱、阻力輕的改革之路,避免了改革過程中不同社會階層之間利益的激烈沖突而引起劇烈的社會震蕩,為改革的順利推進提供了有利條件。
從改革的對象、改革的性質、改革的目的、改革的特點幾個方面不難看出,我國的改革是在生產關系和生產力、上層建筑和經濟基礎相適應,保持社會制度不變的條件下,逐步從根本上徹底改變不健全、不完善的體制,解決存在的矛盾,使生產力得到發展。因此,改革既是量變又是質變。從制度上看,改革是量變;從體制上看,改革不僅是量變,還是質變。改革作為體制的革命,不僅僅是量變,也是質變。那么,能否將把改革歸結為總的量變過程的部分質變呢?這需要作具體的分析。有學者把部分質變理解為社會主義制度的某些部分的質變,認為相對于社會主義制度這個整體來說,一系列舊體制的根本性變革就是這一制度總的量變過程中的部分質變。這種觀點是值得商榷的。
我們所進行的改革不是解決社會主義社會基本制度的質變問題,而是解決社會主義具體制度即體制的量變和部分質變問題。唯物辯證法認為,一切事物內部都有新舊兩個方面的矛盾,矛盾的雙方各自向著自己的對立面轉化,而這種轉化一下子又不可能完成,只有通過量的積累和部分質變,最后才能達到除舊布新的根本質變。毛澤東指出:“任何事物的內部都有新舊兩個方面的矛盾,形成為一系列的曲折的斗爭。斗爭的結果,新的方面由小變大,上升為支配的東西;舊的方面則由大變小,變成逐步歸于滅亡的東西。而一當新的方面對于舊的方面取得支配地位的時候,舊事物的性質就變化為新事物的性質。”[10]每一項重大改革都要通過總的量變中不斷的部分質變逐步實現,經歷一個新質要素的逐步積累、舊質要素的逐步消亡的過程。我國的社會主義改革是體制新質擴張和體制舊質縮減量的積聚結果,具有“新的方面由小變大”、“舊的方面則由大變小”的特征。雖然在社會主義體制量變過程中發生階段性或局部性的部分質變,最終建立適應生產力發展的新的體制,但這不是社會主義制度的部分質變,更不是改變我們一直堅持與發展的社會主義制度,而是改變那些與社會主義發展自身不相適應和不合時宜的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