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佐藤貴保 著 王 玫 譯
2012年9月26日,京都大學名譽教授西田龍雄博士去世,享年83 歲。在其新近著作合集《西夏語研究新論》(松香堂出版,以下簡稱《新論》)即將出版之際,我聞此噩耗,不勝悲痛。西田博士是一位語言學家,對以藏緬語族各語言為主的東亞諸語言進行了廣泛而深入的研究。尤其是解讀了西夏(11—13世紀黨項人在以現寧夏回族自治區為中心的地區所建立的地方割據政權)所創的西夏文字,闡明了使用西夏文字書寫的西夏語語言體系,促進了西夏語言的研究。西田博士的成果主要是來自語言學角度的研究,而筆者專攻歷史學,雖然沒有能力去評價其妥當與否,但如果沒有西田博士在西夏語方面的研究,就無法像現在這樣將西夏語文獻作為史料活用于歷史研究。因此,本文對西田博士西夏語研究方面的成果進行簡單的回顧,并簡述其成果對西夏史研究所產生的影響。
西夏文字由西夏景宗李元昊于1030年創制并公布。1227年西夏被蒙古所滅,直到16世紀后半葉,西夏文字依然繼續使用于佛教典籍等資料中。之后隨著西夏語使用者滅絕,西夏語就變成了死語言。
19世紀末期開始,西歐學者基于石刻資料試圖解讀這種死語言。20世紀前半期,俄羅斯、英國等國家的探險隊在黑水城遺址(內蒙古自治區額濟納旗)發掘出了數千件西夏語文獻。此后不斷有新的資料面世,其中包括翻譯自藏語或漢語的西夏語佛經、西夏語—漢語對譯詞匯集、韻書等等,自此利用這些資料的研究迅速開展。在20世紀上半葉已經確認西夏文字是表意文字,西夏語屬于藏緬語族。但6000多個文字中,僅有少數可推定出其字義和發音。
西田博士于1948年進入京都大學學習,一開始專攻藏緬語族諸語言的研究,隨后逐漸致力于西夏語的研究。1957年發表了第一篇有關西夏語的論文。
西田博士最初研究的是6000余西夏文字分別是如何發音的。當時,日本的一些機構雖然收藏有西夏語文獻,但數量稀少。俄羅斯(前蘇聯)所藏大量對研究十分有益的黑水城文獻資料,也幾乎尚未整理公布。西田博士在京都舊書店偶然得到了《同音》(原本為黑水城遺跡出土,將西夏文字按相同發音排列的韻書)的復印本,以及1960年公布的蘇聯西夏學者聶歷山(1937年歿)筆記中所記載的韻書資料等。以這些資料為依據,他確定出西夏語有50個聲母(音節開頭輔音)和102個韻母(音節中除去聲母剩余的部分),成功推定出了大部分文字的發音。
隨后,西田博士又著眼于將西夏文字拆分成相當于漢字的偏旁部首等文字成分,分析各個文字成分所表示的含義,從而發現通過組合和替換這些文字成分可以派生出多個其他文字,由此闡明了大部分西夏文字的字義。
與此同時,西田也在進行著語法方面的研究,確定了詞性、解析出不同動詞前綴及助詞用法的區別,初次呈現了從每個西夏文字的意思、發音到語法的全貌。這一系列的研究發表在《西夏語の研究》(全二卷,座右寶刊行會,1964—1966年)上,第二卷中還收錄了《西夏文字小字典》。此外,上述成果中的一部分,也在《西夏文字——其解讀的過程》(紀伊國屋書店,1967年。改訂版《西夏文字——解讀的過程》玉川大學出版部,1980年)、《西夏文字史話》(大修館書店,1989年。重點解說了有關文字成分及其派生方面的問題)等書中做了普及性介紹。
盡管上述《西夏語研究》大都發表于1960年代,但西田博士的研究并未就此完結。此后,蘇聯、英國所藏黑水城出土文獻不斷公布,中國也陸續發現了新資料。西田博士通過分析解讀這些新公開的文獻資料,逐漸對已發表的結論進行修改,并提出新的見解。例如,韻母的數量最終確定為105種,聲母的數量也改為37種。除此之外,最初的藏緬語族諸語言研究也在同時進行,明確了特別是居住于四川省西部多民族的語言與西夏語有相似的成分。另外,他還發現了西夏文字、西夏語的多種現象和特征,比如雙音節詞及動詞的變形等,這些具體可以參考《新論》中所收集的論文和講演記錄。
西田博士對西夏語的重新構擬,在學界引起了巨大的反響。在此基礎上,西夏語研究、西夏文文獻的佛經研究、文書研究才積極展開。西田博士的著作中,上述從語言學角度出發的論文、文獻內容的對比等占了多半,但他在對西夏的歷史文化進行深入了解后也提出了重要的觀點。下面從中列出一些著作舉例。
1969年發表的《有關西夏的佛教》(《南都佛教》22)中,西田著眼于佛經翻譯方式的不同之處,認為西夏之初翻譯佛經時,在作為根據地的寧夏地區,是從漢語翻譯成西夏語;而在河西地區(以甘肅省西部為中心的區域。11世紀屬西夏之前,部分地區是由吐蕃人或回鶻人統治的),是從藏語翻譯成西夏語,直到12世紀仁宗皇帝(李仁孝)在位時才統一為按前者翻譯。圍繞著西夏佛教,直至今日仍有許多來自不同方面的爭論,比如是否受回鶻佛教的影響、佛教繪畫的風格等,但西田博士所持河西地區的文化并不是隨著西夏的發展便立刻與寧夏地區同化這一說法,值得探討。根據筆者等人的研究,位于河西地區中部的張掖市,現存有12世紀后半期刻著西夏皇帝詔令的碑文,上面并不是西夏語,而是用漢語和藏語(西夏進入以前,在河西地區通用過的不僅有漢語,還有藏語)書寫,建碑的目的是為了在當地祭祀自古以來信奉的神靈。這或許可以表明,西夏在統治河西地區時,并未排除當地的文化,文化同化是緩慢進行的。
《巖波講座世界歷史九中世三》(1970年)中,有題為《西夏王國及其文化》的投稿,這是面向歷史學界的概說。雖然每位皇帝在位時的政治史概說有參考其他歷史學者的研究成果,但在對行政機構及文化的解說中,西田博士運用了很多自己解讀的西夏文文獻。之后在《西夏王國的語言和文化》(巖波書店1997年)第三章中又進行了增補,新介紹了諺語及占卜書等文獻。西夏史概說和對外關系史的論文雖然從二戰前就有,但那些都是以宋、遼、金方面的文獻記述為依據,很難窺探出西夏的實況。現在加上西夏文文獻的研究,便進一步明確了西夏在積極接受中原王朝及吐蕃的制度和文化的同時,也繼承了黨項人的傳統及其獨創性。西夏文文獻促使歷史研究有了飛躍性的發展,本書堪稱是展現其語言文獻魅力的佳作。
近年來,很多歷史學者都非常關注黑水城出土的西夏法典。西田博士晚年發表的著作中,除了佛經、占卜書、醫書的解讀,也提及了西夏法典的解讀方法(《西夏語研究的新領域》《東方學》104號,1997年。《新論》轉載)。法典不像佛經一樣有漢語和藏語的對譯資料,因此有不少意義不明的詞匯。西田博士指出,在那些詞匯中,有聲調(西夏語有平聲和上聲兩種聲調)錯誤,或者用發音相同的其他文字代替的“借用字”。
20世紀末蘇聯解體后,俄羅斯藏西夏文文獻相比之前更容易得到,包含俄羅斯、英國、法國、中國、日本所藏文獻圖片的書籍也接二連三地刊行。通過解讀這些新公布的大量文獻,語言學界不斷對西田博士所提出的理論進行檢驗、修正。西夏語與其他藏緬語族語言的比較研究,也在四川西部地區通過野外調查等方式繼續。
解讀西夏文文獻,進而查明西夏實況的歷史研究十分盛行,其中引人注目的就有上述法典,然而里面有不少詞匯,即使用西田博士的理論也無法解讀。那些有可能是外來語,是一個既需要西夏語專家,也需要與一些研究和西夏版圖相鄰地區語言的專家共同解決的課題。近年來,俄羅斯、英國所藏的黑水城出土文獻包含有很多官方文書,通過解讀這些官方文書,或許可以驗證法典中的各項制度是否切實實施。
日本高等學校世界史(B版)教科書中,與契丹文字、女真文字一起,也刊登了西夏文字的資料圖片。有關西夏文字,還有參考書解說道“幾乎所有文字已被解讀”,或許其解讀也可以注釋上日本人的貢獻(教科書上有記載解讀出古埃及神圣文字的學者商博良的名字)。且不論本來就占比重較多的世界史(B版),現在選擇以近現代史為重點的世界史(A版)的學校也越來越多。不過,即使選修了作為必修科目的世界史,還是有很多人甚至都沒有聽說過西夏文字這個詞匯。筆者最后一次收到西田博士的來信,上面寫著“西夏研究今后會發展得越來越好”,令人印象深刻。西田博士對西夏研究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他所說的“今后越來越好”,是對后來研究者的期待。《新論》所收的幾篇著作中,也記述了今后應該著力解決的課題。是否真的能解決這些使研究獲得進一步發展的課題、不辜負西田博士的期待,則需要后來人的刻苦鉆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