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齒難忘

◎張凌云

予年八旬，體智尚健，唯連月牙疼，寢食難安。飲則錐扎針刺，抱首頓足；嚼則鐵塞木填，蹙額握拳。疼至鬢發，殃及頸肩。晝則托腮急步，夜則輾轉難眠。

詢之牙科，齒裂洞穿，欲絕疼痛，撥之方安。

拔而急歸，咬棉球側臥于沙發之上。未幾，恍見矮人破門而入，平頭三足，高不盈寸，體白衣血，如罩紅紗狀。平頭碎步趨前，貌若甚悽者。審視之，似曾相識而頗陌生。心異之，“汝何物？來此何為？”

“吾乃君之左上第三臼齒，今之棄齒也。君別匆匆，恐難再見，特來言別，以盡余情耳。”

“汝痛煞我，何須言別！”

“君疼非我之過，理應責己。助君碎食養身，乃我眾兄弟之責。君餐生冷，食肥甘，咬硬物，頻剔牙，漱之不凈，刷之不潔，致我生洞開裂，豈能罪我！”

予默然。

平頭沉思，曰：“昔饑饉之年，我等為君咀槐葉，嚼麥苗，咬棉籽，品糠麩，艱苦備嘗，以養汝身，已與君血肉一體，患難同當，生死與共，七十余載，今君疼僅數日，卻罪我棄我，何其無情義耶！”

予默然。

平頭稍頓，忽慨然曰：“夫口唇舌齒，職在言食。食為養身，言在達意。講文明之言，誦賢達之文，宣圣哲之道，唇齒生香，眾人贊之，蜂蝶追之；若吐穢污之言，謅虛妄之詞，傳悖謬之論，世人唾之，蠅蟲聚之。吾協君數十載，周身留余香，與君同體，深以為幸。今日一別，當為永訣，數言相囑，以盡吾義：

君勿貪甘以忘苦，宜處優而立志；

勿噬煙酒以傷身，宜均營養而權衡；

勿暴飲與暴食，宜定量且定時；

勿忽冷或忽熱，宜適溫而細嚼；

勿惡言以損人，宜口惠而流芳；

勿虛言以欺人，宜慎諾而踐行；

勿流言以惑眾，宜止妄而正聽；

勿巧語以邀寵，宜直言而秉正；

勿穢言以傷化，宜文明而潔身；

勿蜜語以媚上，宜真誠而順聰；

……”

平頭語勢滔滔，戛然而止。

予默然，有悟。

頓后，平頭復鄭重緩緩曰：“囑之未盡，根在修身，身正則萬事具，思邪則萬事毀。眾處宜慎其言，獨處當慎其邪。望君立志，莫負我情！”

“予已耄耋，何言立志？”

“生命不息，追求不止，修心正德，終身所為。我之心聲，冀告友人。”

聆之，令人肅然而起。忽感口中不適，既醒，平頭渺然矣。

坐思良久，思其言諄諄，其情殷殷，其理明明，當沒齒難忘。

又思：齒有請而主寡義，雖遭遺棄仍誠獻忠言，于言于食，盡責盡職，言之切切，明理勵人。雖為幻夢，豈無益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