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 日（短篇小說）

大巴車呼嘯而去，喧囂聲也漸行漸遠，林瀟瀟獨自站在鴿子廣場旁的人行道上，徹底蒙了。

陰差陽錯，跟團旅游眨眼間變成了她一個人的自由行，她得一個人度過整個下午。導游小尹告訴她，下午六點，大巴車會準時返回這里來接她。

這是在遙遠的S國，陌生的M市，天是陌生的天，地是陌生的地，人是陌生的人，眼前晃動的都是高鼻梁、藍眼睛的老外，就連馬路上的文字指示牌，都是天書一樣的西文，這種陌生感，對林瀟瀟來說，有些猝不及防。她感覺自己來到了一個陌生的星球，又好像是被直升飛機突然空降到了這片異國的土地上。

她用手使勁兒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這才確認不是夢。

緊張和驚懼一齊襲來，M市治安之差、小偷數量之多在歐洲排名前三，他們作案手段高，常常瞄準外國游客下手。據說小偷偷完東西后，還會體貼地幫忙拉好拉鏈。就在他們落地的前幾天，一位中國導游在酒店的臺階上被人搶走了背包，里面裝有全團三十多人的護照，以至于耽誤了回國的行程；昨天上午參觀黃金塔景點時，團里的麗娜忽然發現身后有人緊貼著她，她直覺遇到了小偷，趕緊把手伸進背包，想看看錢包還在不在，但摸到的卻是一雙冰涼的手！那只手正攥著她的錢包，麗娜喊叫起來，說時遲，那時快，那只手放下了錢包，麗娜轉頭看見一個膚色黝黑的吉普賽女人跟一個同伙正匆匆離去，邊走邊回頭看她們。事件發生時，麗娜的老公就走在她的身旁，離她不到半米。讓人啼笑皆非的是，這兩個女偷兒居然在全團合影時被框了進來，其中一個狠狠地斜睨著她們。

林瀟瀟拽過圍巾的一角，試圖遮掩掛在脖子上的單反相機，卻發現只能蓋住機身的一部分，鏡頭和肩帶還是暴露在外。幸運的是，早上出門時，她把護照放進了沖鋒衣的貼身口袋，現金和手機則放進了隱形腰包，想到這，她松了一口氣，身后的雙肩背包可以不必提心吊膽了，畢竟里面只有太陽鏡、保溫杯、雨傘、紙巾和一串鑰匙。

林瀟瀟隨著人流過了馬路，馬路對面是個長達幾公里的露天市場。

市場里售賣的大多是一些工藝品，在一個賣皮具的商鋪里，頭戴鴨舌帽的老板正聚精會神地縫制著手中的錢包，M市的冬季，風中多少有些涼意，他卻只穿一件襯衣和馬甲，四周的墻壁及入口的柜臺處擺放著五顏六色的皮具，有女士的背包、男士的公文包，也有錢包、鑰匙包，顏色有棕色、綠色、灰色、駝色等等，似乎都是他親手制作出來的；相鄰的商鋪售賣項鏈，橘色的展示板上，錯落有致地懸掛著各式皮質的項鏈，項鏈墜是圓形的，中間是個小小的圓，橙色的圓，紫色的圓，黃色的圓，鑲嵌在黑色的背景上，像一顆顆美麗的星星，閃爍在夜空中。

M市冬季氣溫在5到18攝氏度之間，氣候溫暖舒適，又兼暖陽高照，來逛街的人不少，有年輕的小兩口，有中年夫婦，也有老年伉儷。對面走來一對老人，年紀總有七十上下了，頭發雪白，他們都沒有用染發劑，任其像雪一樣堆疊在暮年的頭頂，雖然須發已白，但他們之間的感情卻很熱烈，肩并肩互挽著胳膊相依前行。

忽然，林瀟瀟的目光被前面的一對母女吸引住了，人到中年的女兒攙扶著母親，母親看起來有八十歲了，她的腿腳明顯不太好，上身前傾，腳步踉踉蹌蹌的，幾乎是拖著腿在走路，她身體的重量有很大一部分都落在了女兒的臂膀上。林瀟瀟注意到，這樣一位風燭殘年、行動不便的老人，外表卻打扮得非常干凈利落。灰白的短發，佩戴著珍珠耳飾，臉上的妝容也是一絲不茍。用粉底調勻了膚色，抹了腮紅，還畫了細細的眼線，甚至涂了睫毛膏，她的口紅用了淺粉色。老人的上身穿了一件嶄新的米色外套，系著一條彩色條紋絲巾，讓林瀟瀟驚異的是，她的下身居然穿了一條黑色呢裙，露出一截腳踝和肉色的絲襪，腳下是一雙黑色軟底皮鞋。一位在M市工作和生活的友人，曾告訴林瀟瀟：“這里的人們不管多大歲數，始終認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也是最美的。”

林瀟瀟慢慢往前走，懸著的一顆心慢慢放了下來。

這時，對面走來兩個像半截鐵塔一樣的黑人，兩人邊走邊聊，很開心的樣子，林瀟瀟的心莫名突突地跳了起來，因為好姐妹謙謙就是大白天在巴黎拍攝埃菲爾鐵塔時，被這樣長相的人擄走了相機。由于當時絲毫沒有防備，謙謙的身體失去了平衡，摔了個趔趄，把腳給崴了，在當地醫院住了好幾天。

情急之下，林瀟瀟閃身進了身旁的店鋪，到底是個孤身一人，她有些心虛。店主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先生，穿一身藍色工裝，白眉毛，白胡子，微笑著用英語詢問客人需要些什么。林瀟瀟隨手指指一串項鏈。“這個很漂亮，要不要試試？”店主說。林瀟瀟的目光卻緊盯著那兩個黑人，一副大敵當前的樣子，那兩個黑人依然有說有笑的，很快從她面前走過去了，她的一顆心這才放下來，警報解除了。她有些羞愧，自己懼怕的到底是對面走來的這兩個人呢，還是搶奪謙謙相機的那個人在自己心中的投影呢？

再往前，貨架上的工藝品吸引了林瀟瀟的目光，那是用木頭制成的小巧的秋千，造型獨特，有情侶手拉手的，有母親懷抱嬰兒的，有老年伉儷肩并肩的。林瀟瀟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感慨著設計者的獨具匠心，她真想選幾款買下來，又擔心該怎么運回國，因為加上包裝體積實在太大了。店鋪里的人忽然多了起來，三個一群兩個一伙的，林瀟瀟又無端緊張起來，感覺四周似乎暗流涌動，她顧不上那些秋千了，趕緊撥開人群，閃出了店鋪。

獨自行走在陌生的城市，跟人保持距離是她唯一的武器。

林瀟瀟發現馬路對面是一棟典雅的灰色建筑，街道上行駛著五顏六色的汽車，歐洲的冬天，有點像家鄉的深秋，金黃色的落葉紛紛揚揚地落在綠草地上，頗有幾分詩情畫意。

她忍不住舉起了相機。

每次拍照她都會忘了時間的存在，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于放下相機，與此同時，距離她七八米遠的地方有個年輕人正朝她走來，那人瘦高個兒，金發碧眼，身穿一件淺棕色的夾克，臉上似乎泛著笑意。眨眼間，那人已經走到了林瀟瀟的面前，用純正的英文說道：

“你也喜歡攝影嗎？”

“是。”林瀟瀟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

“我也是攝影愛好者，我用的是一部尼康相機。”他解釋道。

“哦。”林瀟瀟不置一詞。

“你來自中國嗎？”對方眼里閃著興奮的光。

“嗯。”林瀟瀟點頭，防備心更重了。

“我在2008年奧運會時去了中國，其實我很早就想去中國。”

“是嗎？”聽他這么一說，林瀟瀟來了點興致。

“我小的時候，在電視上看到了中國的大熊貓，喜歡得不得了，我跟我媽媽說，我的靈魂就是一只熊貓。”他自顧自地說道。

“你喜歡中國嗎？”林瀟瀟慢慢放松下來。

“當然喜歡，中國是一個很古老的國家，有悠久的歷史和文化，我去了成都，終于看到了朝思暮想的大熊貓！它們實在是太可愛啦！我也喜歡北京，還參觀了故宮呢！我最喜歡中國的美食，每次吃飯，我都要點辣子雞丁，是雙份哦。”年輕男子似乎沉浸在充滿幸福的回憶中。

“那你一定拍了不少照片吧？”

“三張SD卡都滿了，足有好幾千張，我把它們存在了電腦硬盤上，還按照時間和地名分別建了不同的文件夾。每次看那些照片，我就仿佛回到了在中國的時光。”

林瀟瀟剛想說什么，忽然感覺身后有人撞了她一下，緊接著閃出一個小伙子的身影，矮個子，膚色略深，用西語跟眼前的年輕男子急切地交談著什么，那語言是林瀟瀟聽不懂的。她想把相機收進背包里，可是，當背包被拎到眼前時，她驚呆了，眼前的背包讓她倒吸了一口涼氣：拉鏈被拉開了！此時的背包像一個張開的大嘴巴，充滿嘲諷地望著她。

她趕緊檢查背包里的物品，發現太陽鏡還在，保溫杯還在，雨傘還在，紙巾包也在，可是，那串每天與她形影不離的鑰匙卻不見了！

她忽然想起剛剛自己被撞的事，難道，是自己跟這個年輕男子聊天時，那個矮個子曾輕手輕腳地拉開了背包的拉鏈？可他要那串鑰匙有什么用呢？難道，是因為他沒找到值錢的物品，所以盜走了鑰匙作為報復？

林瀟瀟有些沮喪，鑰匙丟了，她的行李箱可怎么打開呢？

她想起尹導說過，有些小偷是成幫結伙的，有人負責搭訕，有人負責偷東西……難道，眼前的這個年輕男子只是個幌子？跟她搭訕是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以便讓同伴行竊？

她整個人頓時變得不好了，默默合上了鏡頭蓋，把相機放進了背包里。

轉眼間，矮個子青年已經轉身離去，消失在人流中了。

眼前的年輕男子似乎有些意猶未盡，剛想說什么，林瀟瀟卻搶先說道：“我要去趕車了，再見！”她慌張地沖對方揮一下手，就朝著來時的方向走去。

這次，她老老實實地把背包背在了胸前，這讓她走起路來像個孕婦，腆著肚子。

沿著露天市場往回走，一切如常，對面走來一位全副武裝的女警察，身高在一米七五上下，手中拎著警棍，年紀二十出頭的樣子，深色的警服擋不住她的勃勃英姿，她有著白皙的肌膚，一雙大眼睛警覺地掃視著左右。警察總是能讓人找到安全感，想起自己的背包拉鏈無故被人拉開了，還丟了鑰匙，林瀟瀟情不自禁地朝女警察走過去，她想表達內心的委屈和憤懣，她在女警察的對面站定，先說了一句“請原諒”的客套話，話到嘴邊，她的問話竟然變成了：“請問附近哪里有吃飯的地方嗎？”女警察先是愣了一下，繼而笑了起來，好像這是一個很滑稽的問題，她撓撓頭，仿佛這問題對她很棘手，她繼續笑，繼續撓頭，遲遲沒能說出答案來。那一刻，林瀟瀟感覺好像過去了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她的頭腦中映出一句話：時間是用來浪費的。“抱歉，我剛來不久，不知道，我去幫你問問啊。”她說完就快步跑向一旁的“辦公室”，她很快回來了，然后極其認真地告訴林瀟瀟：“從這里出發，到前面的路口左轉，走上三百米，然后再右轉，往前走二百米，那邊有兩家餐廳。”

林瀟瀟道了謝，放棄了去吃飯的想法。

她沒跟警察提起自己丟鑰匙的事，她想，報案不過是走個流程罷了。自己也耽誤不起那個時間。

她低頭緊走，思索著那串鑰匙，險些跟一個人撞了個滿懷，抬頭一看，她有些驚駭：“是你？！”

“嗨，我剛剛忘了自我介紹，我叫戴維，是一名信息技術主管。”年輕男子微笑道。

林瀟瀟想轉身離開，目光卻被戴維那雙深藍色的眼睛捉住了，那是怎樣幽深的一雙眼睛啊。她不知說什么，戴維也沉默著，眼睛像一口古井，像一汪深潭，像一塊磁鐵，飽含深情地緊緊盯著她。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他由衷地說，眼神里滿是期待。

林瀟瀟有些羞澀，有些窘迫。

“你是一個人來旅游嗎？在這里逗留幾天？我可以請你吃午飯嗎？附近有一家很棒的餐廳，那里的火腿味道美極了，西班牙海鮮飯也很地道呢。”戴維熱切地注視著她，“老實說，我不想錯過像你這么美的女孩。”

林瀟瀟的意志險些在他的眼神中瓦解了，她有片刻的暈眩，大學畢業三年了，她早已成長為單位里的“白骨精”，但她的感情世界一直荒蕪。在想象中，她的那個人是不期而遇的，一見鐘情的，無需考慮現實的種種條件，那將是一段令她癡迷的感情，無解，無窮無盡。戴維？戴維？她眨眨眼，才又看清他，這個人那么喜歡中國，若是跟他相處，一定是從未有過的體驗……

但轉念之間，她想到了一個小時后來接她的大巴車，想到了鴿子廣場，想到了那串倒霉的鑰匙，在異國他鄉，她憑什么要信任一個陌生人，還是一個老外？她的戒備心最終占了上風：“抱歉，我是跟旅游團來的，大巴車馬上就要來接我了，再見！”

說完，她不由分說地沖戴維揮揮手，快速朝前走去。

她很快回到了之前下車的地方，在一把長椅上坐了下來。此時，太陽尚未西沉，不時有行人從她面前走過，年輕的，年老的；高個的，矮胖的；時尚的，不修邊幅的；步履匆匆的，踱著方步的；興高采烈的，憂郁沉悶的。這些人里面有沒有小偷呢？她發現自己變得有些神經質了。雖然這里的天空湛藍，還飄浮著大片美麗的白云；雖然這里的建筑和雕塑美輪美奐；雖然這里的人們著裝典雅考究，每個人都像時裝模特，可是，這里的天空沒有家鄉熟悉的鴿群，這里的建筑沒有一目了然的方塊字，最重要的是，在這個城市行走，她感覺自己像狼群中的一只小羊，惴惴不安。

她沮喪地托住了兩腮，禁不住想那個險些讓自己去冒險的戴維，心怦怦跳了一會兒，又想起了幾年前的一個冬天，也是這樣一個艷陽高照的日子，在九寨溝的五彩池邊，她和朋友們快活地拍照、游覽，不知不覺走遠了，半個小時后，她才想起來，背包還放在池邊。她瘋了一樣往回跑，讓她欣慰的是，回到池邊時，她看到那個熟悉的橙色背包靜靜地在池邊躺著，打開背包，里面物品俱全！而當時正值黃金周，池邊人頭攢動……

那個午后，九寨溝冰天雪地中的陽光格外溫暖而明亮。

大巴車終于來了，林瀟瀟跟導游小尹說了自己的遭遇，小尹想了一下，說，只能到酒店再想辦法把鎖撬開了。

到達酒店時已是暮色四合，陸續發放完各個房間的鑰匙，小尹向前臺的服務生求助：“有沒有什么工具，能打開鎖的？”然后指指掛在林瀟瀟箱子上的鎖，服務生很快找來了一把錘子、一把改錐，只見小尹熟練地把改錐插入鎖孔中，然后用錘子用力向上撬，他胳膊上的青筋鼓脹起來，鎖順利被撬開了。

回到房間時已近晚上九點，林瀟瀟這才想起今天還沒吃中午飯，此時，饑餓感如排山倒海般地涌來，她迫切地想從箱子里找到那幾塊巧克力。

可是，那幾塊巧克力到底放哪兒了呢？她幾乎翻遍箱子也沒能找到。

忽然，她腦子里靈光一閃，想到了箱子有個夾層，就在她的手伸入夾層的瞬間，她愣住了，繼而哈哈大笑起來，她聽到了清脆的金屬撞擊聲，手指觸碰到了那串鑰匙。

林瀟瀟再次愣住了，她的眼前恍惚出現了戴維那雙深情的眼睛，心中忽然像裝進了一塊大石頭般難過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