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選超 廈門大學嘉庚學院音樂系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是蘇東坡為結發之妻所作的悼亡詞,悼亡詩始于《詩經》,然而悼亡詞卻為蘇東坡首創。蘇東坡借“記夢”思念去世妻子,在藝術表現上近乎白描,卻更顯情感真摯。夢里夢外虛實相生,讀來百轉千回,令人心動,全詞上闋說情,下闋記夢,情深意切,無有雕琢,語言樸素,寓意深刻雋永,確為“千古第一悼亡詞”。
蘇東坡的結發之妻叫王弗,四川眉州青神人,知書達禮,年輕貌美,王弗與蘇軾在一起生活了十一年,并生下一子。蘇軾依父親蘇洵之言“于汝母墳塋旁葬之”,并在埋葬王弗的山頭親手種植了三萬株松樹以寄哀思。又過十年,蘇軾為王弗寫下了這首千古絕唱。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自妻子死后,驚才絕艷的蘇軾三年沒有寫下任何文章,他內心的痛苦無處安放,對于蘇東坡來講,夫妻情深自不用說,這十年遭受的家國困頓,在看似矛盾的“不思量”“自難忘”中,越發顯得張力十足。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妻子的孤墳遠在千里之外的家鄉,記起前塵往事,愛妻英年早逝,而自己遠在山東密州,相隔千里,凄涼與誰說?一個“孤”字,道盡了人世滄桑,即使能夠身在墳前,點上生前她愛聞的熏香,可無處躲藏的凄涼,卻讓人痛斷肝腸。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這似真似幻的假設,令人絕望,即使倆人迎面相逢,由于詩人經歷了十年的塵世風霜,十年的四海奔波,容貌早已不是當年模樣,這是詩人再也回不去的喟嘆。相逢又如何,再見不如不見,當年你熟悉的樣子,早已被歲月染盡風塵,年輕時棱角分明、油亮烏黑的鬢角,也染上好似秋晨枯枝上的白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十年后的某天晚上,詩人隱約睡去,忽而夢境中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中,仿佛真切地看見自己的妻子,一如往常,端坐在小軒窗前,對鏡梳妝。那么美好平淡的日子,在似夢非夢中清晰呈現,妻子溫婉聰慧的姿態一如從前,這是詩人十年來從未見過的景象,此刻,夢想成真。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二人就這樣四目相對,仿佛要看到地老天荒,沒有久別重逢的卿卿我我,而是默默無言,默默流淚,短短兩句,道盡人世滄桑。蘇軾的才情與品格,真是奇絕妙絕。前一句說臨窗梳妝,后一句卻已相看淚眼,真叫人肝腸寸斷,感同身受。
“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詩人從夢境中回到現實,說早就料到,每年的今天,回想過往的種種,真叫人悲痛斷腸,只有來到將你親手埋葬的“短松岡”,趁著無人的“明月夜”和心愛的亡妻互訴衷腸。詩人追求的是一種高潔的情懷,需要的是從此不再有的知己紅顏,全詩雖然寫的都是悲傷,但吟來卻沒有普通的兒女姿態,這種高級的生命形態,只存在于詩人驚才絕艷的文章中[1]。
古詩詞藝術歌曲,當然也包括古代文人藝人遺留下來的歌詞曲調和為古詩詞重新譜曲的現代創作,如唐代的《敦煌琵琶譜》,宋代的《白石道人歌曲》,明清時期的《碎金詞譜》等;也涵蓋了現當代諸多作曲家,如趙季平《關雎》《幽蘭操》《靜夜思》等,劉文金《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敖昌群《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等,這些古詩詞藝術歌曲,大多格調高雅、意境深遠、曲風古樸厚重、情感豐沛、旋律雋永,多采用鋼琴伴奏,和聲織體與曲調相得益彰,是藝術歌曲門類中,特別能體現中國文化中的“天人合一”的藝術意境的重要體裁。接下來,我們就以這首敖昌群作曲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為例,進行分析。
敖昌群,當代著名作曲家,創作有大量音樂作品,其中最為人熟知的歌曲——《我愛你,中華》,傳唱度極高。我們研究的這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就是他創作的諸多音樂作品中的一首小品。
作曲家敖昌群給這首作品的調式調性為C小調和C羽融合,中國傳統五聲調式和西洋小調相結合,相對簡潔明了,極大地尊重詩詞本身的韻律節奏。大的段落分為A+B反復再加一個尾聲,曲式結構也簡單明晰。起首第一小節為C羽(小),轉第二小節為角,第三小節為商,第四小節為角,羽的上方五度和下方五度支持與轉換,旋律上,這四小節更接近于民族調式。接下來的四小節,音區下行,從中國傳統民族調式過渡為C小調,在和聲效果上,突出情緒的低落與下滑,很好地與詩詞相呼應。從鋼琴伴奏的和聲走向來看,值得一說的是第9小節和第25小節,盡管旋律一樣,但伴奏和聲有了很大的區別,兩個小節都用了4級56和弦,但第二段并沒有簡單重復,第25小節的伴奏和聲在用了4級56和弦之外,故意降了3音,突出了“相顧無言”無語凝噎的哀嘆與凄楚[2]。
這首古典詩詞藝術作品,可以說,詞中有音韻,詞曲相得益彰,伴奏結構明晰,簡單古樸。我們在演唱這首作品時,應該盡量用減法,包括歌唱情感、聲音技巧、氣息運用、咬字行腔、肢體語言、韻味表達、神情語氣、與伴奏的相互配合等,做到古樸、圓潤、通透、哀而不傷,演唱意境悠遠曠達,娓娓道來,情真意切。
起首“十年生死兩茫茫”,聲音在氣息的支撐下,向遠處訴說,感覺是在音樂里說話,把每一個音、每一個詞語交代清楚,演唱時氣息平穩,聲音如流水般漫過,不能夠過重,聲音音量控制在較弱、較輕的基礎上,但是,咬字要盡量咬在最前面,不能因為咬字而影響聲音,并且在呼吸和情感上,支撐點要在橫膈膜和兩肋上,聲音的位置要高,進入頭腔(在面罩里唱)歌唱。“十年”二字至為關鍵,全曲開頭,呼吸要帶著情感,順著氣息,往上往外吐字。
“不思量,自難忘”,這兩句作曲家的旋律是往下進行的,所以在演唱時,一定要非常小心,咬字和氣息的運用不能夠松,要順著第一句的情緒,繼續源源不斷地往前送。“不思量”的“量”字,要唱在“不”的前面,“自難忘”的“難”字,演唱時要注意氣息的連貫,“忘”字需要保持時值,聲音不能虛掉。
接下來兩句,作曲家重復前兩句的歌詞。需要注意的字是“茫茫”“思量”“難忘”,情緒上,在第一遍的基礎上,要繼續加強音量和語氣,不能往下掉,一定要保持高位置的歌唱,才能順利進入下一句。
副歌部分“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千里”二字很難唱,首先是腔體要打得更開,因為在高音區,腔體和氣息需要更加積極,只有保持積極狀態,咬字、聲音以及情感表達才能良好配合,聲音才能更具表現力,情感才能順利、合理地完成。“無處話凄涼、話凄涼”,“無處話”是動詞,所以,除了要保持情緒上的連貫,還要在肢體與面部表情上,流露出哀傷之感,在表演上,可以借助雙手撫胸,眼神向外向前看,眼神里也要有音樂和文字的畫面感,“話凄涼”三個字的重復吟唱很高明,把詩人在千里之外懷念亡妻的無奈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
接下來,“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這一句是全曲的最高音部分,對氣息的控制要求更高,橫膈膜和兩肋擴張開,腰、腿、臀部都要使上勁。但是,聲音的力量也不能全部使完,音色上達到聲音通透流暢即可,給人感覺情感豐沛,又心有不甘。“應不識”的“識”字,要咬住字頭,進頭腔,聲音的走向和情感的宣泄應該是叩問的方式,往外往前送,到了“塵滿面,鬢如霜”,聲音才能夠順勢而下,情感上才能給人以世事滄桑的感覺。
第二段第一句“夜來幽夢忽還鄉”,字頭稍微要唱得快一點,唱的時候要給人一種往前趕的緊迫感,仿佛好像在夢中,眼神也要配合語氣,氣息也需要有足夠的動力,“忽還鄉”要一氣呵成,唱“鄉”字聲音容易往下掉,一定要注意保持聲音的連貫和高位置。“小軒窗,正梳妝”,演唱時要注意“窗”和“妝”字,不能少拍子,聲音也不能虛,情感上要顯得真切動人,這一句唱得越真摯,聽的人會越受感染。
第二樂句在重復第一句歌詞時,情感上也要更加遞進,音色上要求更加明亮悠遠,整個人的情緒上要保持一種興奮感,讓人以為他們終于能夠在夢中相會。
然而,卻“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淚千行”,演唱這一句時,氣息和聲音也需要很好地配合,腔體打開,聲音要像江水一樣綿延不絕,也要感覺聲音像串起來的珍珠一樣,連成一片。“淚千行、淚千行”的重復吟唱,筆者認為唱出了蘇軾當時的心境,也讓我們所有人感同身受。
最后一句同樣的重復也用在了全曲的結尾。“料得年年斷腸處”是全曲的另一句最高音,在音樂的呈現上,要求聲音結實圓潤,通透而富有光澤,音樂情緒飽滿而又留有余地,字與字之間要求連貫流暢。“明月夜,短松岡。明月夜,短松岡”的重復吟唱,道盡了詩人的不舍之情,讓人仿佛沉浸其中,不能自已。這種重復回旋是一種簡潔的表現形式,也是一種高級的創作技法,能讓人產生一種最深層的哀而不傷的情愫。
詞曲交融,意蘊生動。蘇軾這首悼亡詞道盡了人世的悲哀,敖昌群譜曲的這首作品,詞曲相互融合,為詩詞插上了飛翔的翅膀,鋼琴伴奏也相得益彰。曲中有詞,詞也如曲,唱來意猶未盡,內心有隱隱作痛之感。詞曲意境悠遠,靈動有生氣,是近年來古詩詞藝術歌曲不可多得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