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民俗學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研究七十年

孫英芳，蕭放

編者按

多年來，面臨工業(yè)化、城市化及全球經濟一體化等多種力量的沖擊，無論在中國還是其他許多國家，鄉(xiāng)村社會文化生活都遭遇了巨大的變化，面臨損壞、破壞乃至消失等各種嚴重威脅。與此同時，不少國家包括民俗學者在內的社會各界，也都在努力探尋如何利用傳統文化資源來重建地方社會、重振地區(qū)文化經濟與信心的路徑，并取得了一定的成績，積累了有益的經驗。作為我國一項重大的國家戰(zhàn)略，“鄉(xiāng)村振興”計劃的提出，可以說為廣大農村地區(qū)帶來了新的發(fā)展機遇，也為長期致力于村落傳統調查、記錄、研究和保護的民俗學提出了新的任務。為此，我們組織了這一專欄，希望通過對民俗學有關中國鄉(xiāng)村治理研究歷史的梳理、對民間文化資源在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中創(chuàng)新性貢獻的調查和分析，以及有關韓國新村運動對日常生活影響的研究，為鄉(xiāng)村振興工作貢獻基于民俗學視角的參考，同時也希望激發(fā)民俗學同仁在相關問題上進一步的研究興趣，為促進學科建設與社會文化建設的共同發(fā)展開辟新的可能。

[作者簡介] 孫英芳，山西大學商務學院講師，北京師范大學民俗學專業(yè)博士生。蕭放，北京師范大學中國社會管理研究院/社會學院教授。

[基金項目]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委托項目“新中國70 年社會治理研究”（批準號：18@ZH011）子課題“百村社會治理調查”階段性成果之一。

引 言

社會治理是當代學術界的一個新概念。1995 年，聯合國全球治理委員會發(fā)表的《我們的全球伙伴關系》研究報告中，提出了被認為具有代表性和權威性的“治理（governance）”定義，即“治理”是“個人和各種公共的或私人的機構管理其共同事務的諸多方式的總和。它是使相互沖突的或不同的利益得以調和并且采取聯合行動的持續(xù)的過程”①全球治理委員會：《我們的全球伙伴關系》，牛津大學出版社，1995 年，第2—3 頁，轉引自俞可平：《作為一種新政治分析框架的治理和善治理論》，《新視野》，2001 年第5 期。。它的基本含義是指“在一個既定的范圍內運用權威維持秩序，以增進公眾的利益”②俞可平：《作為一種新政治分析框架的治理和善治理論》，《新視野》，2001 年第5 期。。20 世紀90 年代以來，治理理論逐漸成為國際學術界的熱門理論問題，并形成了豐富的內涵和理論體系。作為政治學和社會學領域產生的新概念，進入到民俗學研究領域則是更晚近的事。從民俗學角度探討社會治理問題，對民俗學研究來說是一種新的嘗試和探索。

由于民俗學的學科傳統和研究對象特點，民俗學對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研究主要表現在文化治理方面。與“社會治理”概念的出現類似，我國現代學術上關于“文化治理”概念的提出及研究也是一個新興的內容。在理論淵源上，“文化治理”的理念主要來自于西方葛蘭西（Antonio Gramsci）的“文化霸權”理論、?？拢∕ichel Foucault）的“治理性”概念、托尼?本尼特（Tony Bennett）的“治理性文化”觀等。①吳理財等著：《文化治理視域中的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建設》，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 年，第34—37 頁。我國學術研究中對文化治理的探討較早的是臺灣地區(qū)，廖世璋在其文章中把文化治理定義為“一個國家在特定的政治、經濟、社會時空條件下，基于國家的某種發(fā)展需求而建立發(fā)展目標，并以該目標形成國家發(fā)展計劃書而對當時的文化發(fā)展進行干預，以達成國家原先設定的發(fā)展目標”②廖世璋：《國家治理下的文化政策：一個歷史回顧》，《建筑與規(guī)劃學報》（臺灣），2002年第2 期。。臺灣學者王志弘、吳彥明等對文化治理的概念都曾進行了分析。③可參看王志弘：《臺北市文化治理的性質與轉變：1967—2002》，《臺灣社會研究季刊》，2003 年第52 期；王志弘：《文化治理是不是關鍵詞？》，《臺灣社會研究季刊》，2011 年第82 期。吳彥明：《治理“文化治理”：傅柯、班奈特與王志弘》，《臺灣社會研究季刊》，2011 年第82 期。大陸學術界對文化治理的探討稍晚。郭鳳靈、胡惠林、吳理財等學者從不同視角、不同領域對文化治理的概念、功能進行了論述。④可參看郭靈鳳：《歐盟文化政策與文化治理》，《歐洲研究》，2007 年第2 期。胡惠林：《國家文化治理：發(fā)展文化產業(yè)的新維度》，《學術月刊》，2012 年第5 期。吳理財：《文化治理的三張面孔》，《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4 年第1 期。吳理財：《把治理引入公共文化服務》，《探索與爭鳴》，2012 年第6 期；吳理財：《公共文化服務的運作邏輯及后果》，《江淮論壇》，2011 年第4 期。2013 年11 月，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全面深化改革的總目標：“完善和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關于文化治理的討論增多，這些討論更加強調文化的治理作用，強調文化治理是國家治理的重要內容。關于文化治理的討論雖然與本文要論述的民俗學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研究有一定的距離，但卻是近五年來民俗學研究中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研究增多的重要背景。

必須說明的是，從社會治理的角度看民俗學70 年來的學術研究，毫無疑問是一種回溯性質的、反思性質的梳理與總結。因為社會治理作為一個新起的概念，并未在民俗學近70 年的學術史中有明確的話語體現，但民俗學有關社會治理方面的研究卻是實際的存在，即在“社會治理”概念缺失的背景中，民俗學自覺地進行著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相關問題的研究。所以，通過對這個問題的回顧，我們可以看到民俗學關于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研究中的關注點、著力點，研究的效果、影響、社會價值和意義，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民俗學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研究與民俗學學科及其學術傳統之間的內在關系，對未來民俗學研究的發(fā)展方向也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

一、民俗學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研究的緣起與發(fā)展

民俗學對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研究有來自學科內部的歷史文化淵源，與民俗學誕生之時的學科目標和研究內容有著密切關系，同時也受到中國古代社會國家政治視角下利用民俗作用的文化傳統的影響。

（一）民俗學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研究的學術緣起

民俗學關于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研究與民俗學學科的先天性質有內在關系。民俗學學科從一誕生開始，有兩個重要的方面與鄉(xiāng)村社會治理密切相關：一是以下層民眾為主要研究對象；二是在研究目標上重視民俗功能的發(fā)掘和闡釋。

1.以下層民眾為對象的民俗學研究

中國民俗學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就把研究對象和研究目光鎖定在廣大底層民眾身上。一些知識分子以顛覆傳統精英主導的知識系統和學術研究體系的巨大勇氣，以胸懷天下的浩然正氣和使命感走向民間，進行“眼光向下的革命”，力求發(fā)現民族國家獲得新生的積極力量。他們力圖“打破以貴族為中心的歷史，打破以圣賢文化為固定的生活方式的歷史”“揭示全民眾的歷史”。①顧頡剛：《圣賢文化與民眾文化》，1928 年3 月20 日在嶺南大學學術研究會上的演講。他們關注到下層文化，并高度評價下層文化的意義和價值，開啟了中國民俗學界進行下層文化研究的歷程。比如鐘敬文先生曾把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分為三條干流，并指出研究民俗文化的主要目的是“提高國民的精神的、文化的素質，以幫助改善國情，促進民族自強”②鐘敬文：《民俗文化學發(fā)凡》，《鐘敬文民俗學論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 年，第289 頁。。下層文化在空間上往往處于廣大鄉(xiāng)村社會中，“站在民眾的立場上來認識民眾”，以田野調查的方法來傾聽民眾的聲音成為民俗學研究的共識。

2.研究目標上對民俗功能的側重

民俗學對民俗功能的側重與民俗學研究的最初目的有關。在西方思想和學術影響下產生的中國現代民俗學，高度評價民間文化的價值，力圖發(fā)掘民間知識的力量。北京大學發(fā)起的歌謠征集活動明確提出歌謠搜集的目的：一是學術的，一是文藝的。把歌謠當作民族的詩，認為它表現了人民的真感情，不僅具有很高的文藝價值，還有著引導“未來的民族的詩的發(fā)展”的重要意義。早期民俗研究者這樣的研究對象和研究目標，對后來民俗學的發(fā)展影響深遠，體現出民俗學者“民俗治世”的理想目標。這樣的目標，從始至今貫徹在民俗學研究中?！拔覀儾粌H要‘眼光向下’，不僅把目光集中在人民大眾的生活文化那里，還要‘自下而上’，即從人民大眾的生活文化或者社會的基層那里出發(fā)，反觀和改造國家構造和精英文化?！雹圳w世瑜：《眼光向下的革命——中國現代民俗學思想史論（1918 ～1937）?自序》，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 年版，第6 頁。所以，民俗學的應用性，與其學科性質、特點和研究追求有密切關系。民俗學研究的民族主義傾向，本質上體現的也是研究者對于民俗學現實功能的期待和應用實踐。20 世紀中期以后，從民俗學中發(fā)展出來的應用民俗學、公共民俗學等分支也說明了民俗學學科的應用性特點。而在民俗學關注的廣闊空間里，鄉(xiāng)村社會無疑是其最為用心之處。

3.中國古代“觀風知政”的文化傳統

雖然民俗學學科的產生是在20 世紀以后，但是中國學術界對民俗功能的認識和利用卻有著悠久的歷史，積累了極其豐富的文獻資料，民俗的資政功能在漫長的歷史時期里有著顯著的體現。鐘敬文先生曾指出：“他們（指古代知識分子）觀察民俗，不像現代的民俗學者，是采取科學的方法去研究，而是從人們生活的需要上去看的；他們談論對民俗知識的運用，是為了建設和鞏固上層階級的社會制度，講究的是一種民俗對一種政治制度的發(fā)展好不好?！雹夔娋次模骸督⒅袊袼讓W派》，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9 年，第14—15 頁。蕭放的《中國傳統風俗觀的歷史研究與當代思考》一文中對中國古代“觀風知政”的傳統有比較系統的分析。②蕭放：《中國傳統風俗觀的歷史研究與當代思考》，《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 年第6 期。中國現代民俗學雖然對傳統學術有著反抗和挑戰(zhàn)的初衷，但在不自覺中也繼承了中國古代“觀風知政”的傳統風俗觀念，強調民俗研究裨益社會的作用。

所以，總的來說，民俗學能夠與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發(fā)生關聯，與民俗學一直以來強調民俗功能及其應用性有關，如同周星指出的：“中國民俗學從它誕生之初，就從不忌諱學科的應用性追求。”③周星：《民俗主義、學科反思與民俗學的實踐性》，《民俗研究》，2016 年第3 期。同時，中國古代利用民俗修正政治、教化百姓、穩(wěn)固統治的文化傳統在當代民俗學研究中有著重要影響。當今學界中對民俗學應用的呼聲仍然不容忽視，田兆元認為：“民俗學需要的轉型，是走向實踐與應用的民俗學。如果說民俗研究與日常生活有關，那就是為了改變日常生活，提高日常生活的文化層次，使之具有文化傳統屬性。”④田兆元：《民俗學的學科屬性與當代轉型》，《文化遺產》，2014 年第6 期。

（二）70 年來民俗學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研究的發(fā)展歷程

1949 年以來，中國民俗學界對于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研究大致可以分為幾個階段：從1949 年到1965 年，是民間文藝獲得快速發(fā)展的時期，民間文藝的研究呈現出蓬勃發(fā)展的面貌。在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提出的文藝方針的指導下，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和研究成為新中國成立后文藝工作的一個重要內容，民間文藝的功能受到格外重視，民間文藝的研究中對其功能的研究明顯增多。因此，在這一階段，發(fā)揮民間文藝的教育、認識和娛樂作用，是民間文藝搜集、整理和研究的主要目標。但這一時期關于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研究很少。

“文革”期間，民間文學和民俗學工作處于停滯狀態(tài)。1979 年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恢復，民間文學和民俗學的搜集和研究進入新的時期，獲得快速發(fā)展。“從單一文學角度研究民間文學的階段已經終結，民間文學研究與民俗學等多學科相結合的局面開始形成?！雹輨㈣F梁：《中國民俗學發(fā)展的幾個階段》，《民俗研究》，1998 年第4 期。民俗學論文中關涉民俗功能、民間社會治理的成果增多，但是對于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具體內容并未涉及。

21 世紀以來，伴隨著民俗學研究中的日常生活研究的轉向，以“民間風俗習慣”為研究對象的民俗學研究更重視從民眾日常生活的視角進行研究，形成了大量成果。民俗學以田野調查和熟悉民眾生活的自身優(yōu)勢，在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研究中逐漸形成一支獨特的力量。尤其是近五年，民俗學研究中明確與鄉(xiāng)村社會治理有關的論文增多，顯示出民俗學研究的新動向。北京師范大學連續(xù)舉辦“中國社會治理論壇”，在此論壇中，一些議題涉及鄉(xiāng)村文化與社會治理問題。⑥可參看魏禮群主編：《社會治理：40 年回顧與展望》，北京：中國言實出版社，2018 年。北京師范大學社會學院民俗學專業(yè)師生在“百村社會治理調查”項目的研究過程中進行了多個村落的田野調查，在北京師范大學社會學院主辦的《社會治理》雜志上，發(fā)表了多篇有關民俗學與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論文。比如，蕭放從《教民榜文》分析了明代的鄉(xiāng)治方略，進而分析了“老人”制度在鄉(xiāng)村基層社會治理發(fā)揮的作用。⑦蕭放：《“老人”制度與基層社會治理——從〈教民榜文〉看明代的鄉(xiāng)治方略》，《社會治理》，2015 年第3 期。邵鳳麗通過對山西聞喜縣裴氏家訓在當代鄉(xiāng)村社會日常生活實踐表現的具體分析，體現裴氏家訓在當代鄉(xiāng)村社會治理中的價值等。①邵鳳麗：《裴氏家訓參與基層社會治理的路徑》，《社會治理》，2018 年第8 期。此外還有蕭放、邵鳳麗：《祖先祭祀與鄉(xiāng)土文化傳承——以浙江松陽江南葉氏祭祖為例》，《社會治理》，2018年第4 期；賀少雅、蕭放：《禮儀實踐：當代鄉(xiāng)村參與基層社會治理的重要途徑》，《社會治理》，2016 年第2 期；龍曉添：《民間風俗與地方治理的互動——以清代桂林“禁扒龍船”為例》，《社會治理》，2015 年第3 期；鐘亞軍：《移民村落民間信仰的自我調適與社會治理——以寧夏閩寧鎮(zhèn)原隆村漢族移民為例》，《社會治理》，2018 年第4 期；蕭放、王宇琛：《發(fā)揮鄉(xiāng)村學校的基層治理體系塑造功能》，《社會治理》，2018 年第6 期；李曉松：《傳承非物質文化遺產，助力社會治理創(chuàng)新》，《社會治理》，2018 年第5 期；于學斌：《現代民族節(jié)日的功能和治理建議》，《社會治理》，2018 年第9 期；朱霞、王惠云：《行業(yè)發(fā)展、民生改善與村落社會治理——以浙江省松陽縣竹源鄉(xiāng)小竹溪村松香業(yè)為個案》，《社會治理》，2018 年第10 期；孫英芳：《山西“過三十六”習俗與當代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社會治理》，2019 年第2 期等。民俗學研究的另一個重鎮(zhèn)——山東大學近幾年在田野調查和鄉(xiāng)村文化治理的研究方面也有新的發(fā)展，如張士閃在《“順水推舟”：當代中國新型城鎮(zhèn)化建設不應忘卻鄉(xiāng)土本位》一文中，分析了鄉(xiāng)土傳統與新型城鎮(zhèn)化建設之間融合發(fā)展的問題；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當代鄉(xiāng)村社區(qū)發(fā)展——以魯中地區(qū)“惠民泥塑”“昌邑燒大?！睘閷嵗芬晃闹?，以魯中地區(qū)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社區(qū)實踐為例，認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與國家基層社會治理是一種互益互補的關系。②張士閃：《“順水推舟”：當代中國新型城鎮(zhèn)化建設不應忘卻鄉(xiāng)土本位》，《民俗研究》，2014 年第1 期；張士閃：《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當代鄉(xiāng)村社區(qū)發(fā)展——以魯中地區(qū)“惠民泥塑”“昌邑燒大?！睘閷嵗罚端枷霊?zhàn)線》，2017 年第1 期。2019 年，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北京師范大學人類學與民俗學系共同發(fā)起“‘有溫度的田野’學術工作坊”活動，分別在北京師范大學、山東大學、南京農業(yè)大學開展了3 次學術研討活動。以2019 年6 月8 日至9 日在山東大學舉辦的“有溫度的田野?中國禮俗傳統與當代鄉(xiāng)村振興”學術研討會為例，此次研討會聚焦中國禮俗傳統與當代鄉(xiāng)村振興研究，提倡以地方為視角對人類社會和文化進行多維度研究，力圖探索民間禮俗傳統和當代鄉(xiāng)村社會發(fā)展之間的良好互動和統一。

總的來看，70 年來民俗學關于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研究的發(fā)展，其主要變化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研究視野的發(fā)展轉變。新中國成立后，民俗學者對于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研究，大致經歷了一個從學術文化視野到學術文化和國家的雙重視野的發(fā)展和轉變過程。民俗學者對于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研究的自覺意識，以探析民俗功能為主要動力，試圖解釋民俗所發(fā)揮的社會作用。隨著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活動的大規(guī)模開展，政府對文化保護的干預力量加強，國家政策、政府行動與民俗學者之間形成了密切的合作和互動。民俗學者之所以能夠與國家密切合作，在政府主導下進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學術研究和社會活動，與民俗學一貫追求的民俗功能的研究目標是一致的。

2.研究視野的拓展和研究內容的深化。民俗學以“一個國家或民族中廣大民眾所創(chuàng)造、享用和傳承的生活文化”③鐘敬文主編：《民俗學概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 年第2 版，第3 頁。為研究對象，指明這種文化的社會生活性質，體現出民俗學對學科研究對象的明晰認識。對民俗事象和文化生活進行深入描寫，是民俗學擅長的本領。細致觀察和深刻分析，是民俗學進行民眾生活現象研究的強有力的武器，在此基礎形成的對中國文化和社會的認識和闡釋能力，是民俗學的獨到之處。因此關注文化表現，探討民眾精神世界，是民俗學區(qū)別于社會學的顯著特征。在此基礎上，伴隨著民俗學70 年來學術研究的發(fā)展，民俗學對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研究的視野也在不斷拓展，研究內容逐步深化。

3.研究方法更加多元。田野調查方法，在中國70 年來的民俗學研究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并不斷被發(fā)揚光大。中國民間文化的地域性及其豐富性、多樣性也給田野調查提供了廣闊空間。在田野調查基礎上形成的民俗志的研究方法，成為民俗學基本的學術方法。同時，隨著對人類學、社會學研究方法的大量借鑒和使用，民俗學在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研究中使用的研究方法也更加多元，并出現與其他學科交叉研究的趨勢。

二、民俗學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研究的內容

70 年來，由于“社會治理”概念在民俗學研究中的缺失，關于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專門研究沒有出現，但是在民俗學研究的多個領域中涉及鄉(xiāng)村社會治理，其主要內容是對民俗功能、價值的分析和探討。這在民間文學、民間信仰、民間組織的研究以及近些年來關于非物質文化遺產和傳統村落保護的研究中均有涉及，研究成果也頗為豐碩。

從功能研究的角度看，由于民俗學社會治理研究涉及范圍較廣，本文以民間信仰的功能研究為例進行簡要論述。民間信仰是當代民俗學研究的重要內容，但是由于新中國成立以來特殊的政治和文化環(huán)境，關于民間信仰的研究在較長一段時間內處于空白期，直到20 世紀80 年代之后才有了探討。凌樹東從民間信仰的功能角度，對靖西“祭月請神”活動進行反思，指出壯族的民間信仰與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沖突，體現出20 世紀80 年代在剛剛改革開放和思想解放的背景下學界對于民間信仰的謹慎態(tài)度。①凌樹東：《壯族的民間信仰與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沖突——靖西“祭月請神”活動反思》，《廣西民族研究》，1989 年第3 期。20 世紀90 年代以后，學界對民間信仰的研究增多，有學者在討論閩臺民間信仰的功利主義特點時，涉及了地方信仰與民眾生活的關系。②徐心希：《閩臺民間信仰的功利主義特點探論》，《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 年第2 期。2000 年以后，學界關于民間信仰的研究論文有了大幅度增長，且更多學者指出了民間信仰具有的積極功能。如詹石窗認為，傳統宗教與民間信仰保存了以黃帝、堯、舜為傳序的道統文化，包含了豐富的中華民族倫理規(guī)范，是海峽兩岸文化交流的重要形式或途徑。③詹石窗：《傳統宗教與民間信仰在海峽兩岸交流中的作用》，《世界宗教研究》，2001 年第4 期。更多學者結合田野調查的案例，分析了民間信仰在地方社會里體現出來的整合力量、凝聚精神、穩(wěn)定社會、教化百姓、娛樂民眾等多方面的意義。④可參看劉朝暉：《鄉(xiāng)土社會的民間信仰與族群互動：來自田野的調查與思考》，《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 年第3 期；陳心林：《土家族民間信仰的功能研究——以拉西峒村為個案》，《黔東南民族師專學報》，2002 年第2 期；林國平：《論閩臺民間信仰的社會歷史作用》，《福建師范大學學報》，2002 年第2 期；蔡少卿：《中國民間信仰的特點與社會功能——以關帝、觀音和媽祖為例》，《江蘇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 年第4 期；龍海清：《略論民間信仰在新農村建設中的作用》，《三峽文化研究》，2008 年（輯刊）等文。還有學者從社會資本的角度，把民間信仰看作鄉(xiāng)村社會治理重要基礎的社會資本，對于鄉(xiāng)村治理具有積極作用，因此可以通過構建新型的民間信仰社會管理模式來提高政府管理績效。⑤徐姍娜：《民間信仰與鄉(xiāng)村治理——一個社會資本的分析框架》，《東南學術》，2009 年第5 期。張祝平以浙南L 村的養(yǎng)老參與實踐為例，認為民間信仰可以成為官方和民間養(yǎng)老事業(yè)的重要補充。①張祝平：《當代鄉(xiāng)村社會民間信仰的養(yǎng)老參與》，《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5 期。張翠霞通過對“非遺”時代民間信仰研究的分析和反思，提出把民間信仰作為“非遺”文化資源和社會資本參與到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研究，是該領域跨學科應用研究的新嘗試。②張翠霞：《民間信仰與鄉(xiāng)村社會治理——從民間信仰研究的現代遭遇談起》，《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 年第4 期。甚至有學者提出中國民間信仰能夠為世界文明的共存提供有價值的經驗。③范麗珠：《中國民間信仰對全球化時代文明共生的價值》，見2004 年上海社會科學界學術年會論文集《當代中國：發(fā)展、安全、價值》。也有學者關注到民間信仰對于鄉(xiāng)村基層組織的影響以及民間信仰在古代社會的功能等。④可參看林盛根、張諾夫：《宗教和民間信仰對福建沿海地區(qū)部分農村基層組織建設的影響及對策》，《中共福建省委黨校學報》，2001 年第2 期。賈紅艷：《漢代民間信仰的社會功能探析》，《民俗研究》，2009 年第4 期。李秋香：《秦漢民間信仰文化認同功能研究綜述》，《天中學刊》，2010 年第3 期。

值得注意的是，近三年從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角度對民間信仰的研究增多，如《鄉(xiāng)村社會治理視域下民間信仰的規(guī)范與引導》⑤鄭秋鳳：《鄉(xiāng)村社會治理視域下民間信仰的規(guī)范與引導》，《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8 年第3 期。《鄉(xiāng)村治理中民間信仰的作用機制研究：以永德送歸布朗族為例》⑥子志月：《鄉(xiāng)村治理中民間信仰的作用機制研究：以永德送歸布朗族為例》，《廣西民族大學學報》，2018 年第3 期?！睹耖g信仰在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中的作用——兼論中國人的信仰模式》⑦袁方明：《民間信仰在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中的作用——兼論中國人的信仰模式》，《云南社會科學》，2019 年第2 期?！睹耖g信仰儀式的鄉(xiāng)村治理功能——以江西省南豐縣的石郵儺為例》⑧田有煌、劉敏帥、譚富強：《民間信仰儀式的鄉(xiāng)村治理功能——以江西省南豐縣的石郵儺為例》，《贛南師范大學學報》，2019 年第2 期。《民間信仰對社區(qū)秩序的整合與調適——以湘西浦市古鎮(zhèn)土地神信仰為例》⑨明躍玲、文乃斐：《民間信仰對社區(qū)秩序的整合與調適——以湘西浦市古鎮(zhèn)土地神信仰為例》，《青海民族研究》，2019 年第1 期?！墩撪l(xiāng)村振興中的民間信仰文化自覺——中國菇民區(qū)核心地帶村落40 年變遷考察》⑩張祝平：《論鄉(xiāng)村振興中的民間信仰文化自覺——中國菇民區(qū)核心地帶村落40 年變遷考察》，《學術界》，2019 年第1 期。等，其中包括一些碩士學位論文，如商秀敏的《民間信仰組織與鄉(xiāng)村社會治理關系的研究——以青圃村為例》?、楊思琪的《社會資本視角下民間信仰在鄉(xiāng)村社會治理中的作用研究——基于浙江省臺溫兩地的社會調查》?等，這些論文多基于田野調查的案例，論述民間信仰的社會功能以及與鄉(xiāng)村社會治理關系問題。

此外，需要注意的是，從民俗學研究的經驗來看，特別強調對“傳承的民俗事象”的研究，常以“傳承”為重心，把民俗事象視為特定人群傳承的文化傳統，梳理民俗現象的發(fā)展變遷及相關問題。其中涉及民俗事象的社會關系、運行結構以及社會功能等，雖然沒有明確指出是對于“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影響或意義，但與本文的主題不無關聯。比如，劉鐵梁指出，村莊記憶的文化實踐對于鄉(xiāng)村旅游的

? 商秀敏：《民間信仰組織與鄉(xiāng)村社會治理關系的研究——以青圃村為例》，福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7 年。

? 楊思琪：《社會資本視角下民間信仰在鄉(xiāng)村社會治理中的作用研究——基于浙江省臺溫兩地的社會調查》，浙江工商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7 年。發(fā)展有著積極的促進作用；①劉鐵梁：《村莊記憶——民俗學參與文化發(fā)展的一種學術路徑》，《溫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 年第5 期。陳泳超通過田野調查，對傳說演變的動力機制進行了深入分析，揭示出傳說在地方話語權和社會組織方面的功能。②陳泳超：《背過身去的大娘娘：地方民間傳說生息的動力學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 年。在當下民俗學研究從關注事象本身到對其語境和日常生活研究的轉變中，對民俗事象運行機制和社會功能的闡釋、挖掘，彰顯出民俗事象的現實意義，與民俗學社會治理研究的目標有著內在的契合之處。

總的看來，民俗學關于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研究雖然涉及內容豐富，成果數量可觀，但這些研究多是具體的個案分析，缺乏更有針對性且系統的理論研究。

三、民俗學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研究的特點

民俗學關于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研究，一直以來遵循學科自身的研究傳統，研究對象、研究思路，體現出民俗學的鮮明特征，但近五年來較多地呈現與其他學科的交叉趨勢。

（一）從文化治理的角度研究鄉(xiāng)村社會

民俗學關于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研究，雖然涉及民間文學、民間信仰、民間組織、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傳統村落保護等廣闊領域，但其研究重點相對比較集中于文化治理方面，研究內容上側重對文化事象傳承演變、內部構成機制及功能的分析。尤其是對民俗功能的研究，是民俗學研究傳統中比較擅長的內容，積累了豐厚的研究經驗。雖然目前來看民俗功能的研究與鄉(xiāng)村社會治理還存在一定差異，但這種研究積累為新的國家政策和學術發(fā)展背景下民俗學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研究，奠定了較厚實的基礎，這是近五年來民俗學研究中關于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研究成果顯著增多的原因之一，也必將帶來今后民俗學關于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研究的發(fā)展。

（二）微觀個案研究的實績與和宏觀理論研究的失衡

從民俗學關于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研究實際看，很多學者能夠自覺運用功能理論對民俗事象的現實意義進行闡發(fā)，具體而微的研究較多，但是對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宏觀研究和理論探討較少。不過，近幾年民俗學對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理論探討有了較大發(fā)展。一些民俗學者致力于鄉(xiāng)村民俗調查，力圖將民俗研究與社會治理結合，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果。比如北京師范大學的“百村社會治理調查”項目，有不少民俗學者參與其中。蕭放、鞠熙的《實踐民俗學：從理論到鄉(xiāng)村研究》一文，從“實踐”的角度對民俗學研究中的實踐特征進行了分析，總結了中國民俗學者在談論實踐中的三種使用方式，并通過對中國民俗學實踐傳統的梳理，揭示了中國古代“觀風知政”的內涵與當代實踐研究理論取向的相似之處，指出其不僅具有教化民眾、服務統治的政治目的，也有著“促進不同人群間的理解、交流與協商”的意義。③蕭放、鞠熙：《實踐民俗學：從理論到鄉(xiāng)村研究》，《民俗研究》，2019 年第1 期。其重要意義在于更加明晰了民俗學研究的“實踐”特征，提出了民俗學者參與社會行動的首要目標是促進知識的交流和社會合作，探討了未來民俗學研究的可行方向。此外，蕭放在《民俗傳統與鄉(xiāng)村振興》一文中集中論述了鄉(xiāng)村民俗傳統與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關系，并提出村落民俗傳統助力鄉(xiāng)村振興的七大途徑和三大原則①蕭放：《民俗傳統與鄉(xiāng)村振興》，《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 年第5 期。，這是作者近年對民俗學關于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研究深入思考的成果，具有較強的針對性。

（三）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方法的借用

不可否認，現代以來最早關注中國鄉(xiāng)村社會文化并進行學術研究的是在社會學、人類學領域。19世紀末，美國傳教士明恩溥，根據自己在中國的生活經歷寫成了《中國鄉(xiāng)村生活》②[美]明恩溥著：《中國鄉(xiāng)村生活》，午晴、唐軍譯，北京：時事出版社，1998 年。一書?！白源碎_始，中國村落文化開始進入了西方人類學、社會學學者的研究視野。凱恩、狄特摩爾、白克令、卜凱、甘布爾、蘭姆森、布朗等西方學者，都以社會學的調查方法和歐美社會研究的范式，對中國傳統村落展開了不同程度的研究?！雹酆虮?、吳燦著：《中國傳統村落文化概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 年，第16 頁。20 世紀二三十年代開始，中國本土學者如梁漱溟、吳文藻、蕭公權、林耀華、費孝通、楊懋春、楊慶堃等都對村落進行過研究，也產生了不少具有影響力的著作，如費孝通的《江村經濟》、周大鳴的《鳳凰村的變遷：〈華南的鄉(xiāng)村生活〉追蹤研究》、閻云翔的《禮物的流動——一個中國村莊的互惠原則與社會網絡》、蕭公權的《中國鄉(xiāng)村：論19 世紀的帝國控制》、黃宗智的《華北的小農經濟與社會變遷》和《長江三角洲小農家庭與鄉(xiāng)村發(fā)展》、李懷印的《華北村治》等。這些著作都是從社會學的角度，對村落或村落群進行宏觀或微觀的研究。也有學者對鄉(xiāng)村社會的某一內容進行考察，如施堅雅對農村集市的研究，林耀華、杜贊奇、弗里德曼等人對宗族村落社會的研究等，提出了不少有影響力的學術觀點。④可參看[美]施堅雅：《中國農村的市場和社會結構》，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 年。林耀華：《義序的宗族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 年。[美]杜贊奇：《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2 年的華北農村》，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 年。[日]井上徹著：《中國的宗族與國家禮制》，錢杭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8 年。[英]弗里德曼著：《中國東南的宗族組織》，劉曉春譯，王銘銘校對，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年。

民俗學對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借鑒了社會學、人類學的研究。由于民俗學關注民間的學科特點，鄉(xiāng)村研究是民俗學研究的重要內容，在近些年的傳統村落保護和村落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傳承上更是發(fā)揮了獨特的作用。民俗學對村落的研究涉及范圍廣泛，涉及村落生產、組織、經濟、文化、政治等各個方面，其中一些內容與社會學、人類學研究相近，如村落生產組織、村落生產方式、鄉(xiāng)村制度、村落宗族等。如劉鐵梁教授在廣泛的田野調查基礎上，對社會轉型期村落生活和市場關系進行分析，提出了“勞作模式”的概念，并認為勞作模式“不僅是指獲得某種物質利益的生產類型，而且是指向身體體驗意義上的日常生活方式。運用這個概念，有助于全面考察村民在特定的生產過程中所積累起來的身體體驗和豐富的感性知識。”⑤劉鐵梁：《勞作模式與村落認同——以北京房山農村為案例》，《民俗研究》，2013 年第3 期。這個概念得到一些學者進一步的分析和闡釋。⑥蔡磊：《勞作模式與村落共同體——京南沿村荊編考察》，《民俗研究》，2012 年第6 期。蔡磊：他們不僅把“勞作模式”看作村落研究的一個重要內容，也把它作為民俗學研究的一個視角，具有方法論的意義。再比如民俗學對村落日常生活研究的倡導，不僅體現出民俗學研究內

《村落勞作模式：生產民俗研究的新視域》，《學?！?，2014 年第4 期。蔡磊：《勞作模式與村

落共同體——一個華北荊編專業(yè)村的考察》，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年。李向振：《勞

作模式：民俗學關注村落生活的新視角》，《民俗研究》，2018 年第1 期。容從關注具體民俗事象向民眾日常生活整體性研究的轉向，也同樣具有方法論的意義。①參看高丙中：《中國人的生活世界：民俗學的路徑》，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年；劉曉春：《從‘民俗’到“語境中的民俗”——中國民俗學研究的范式轉換》，《民俗研究》，2009 年第2 期；劉鐵梁：《感受生活的民俗學》，《民俗研究》，2011 年第2 期；李向振：《邁向日常生活的村落研究——當代民俗學貼近現實社會的一種路徑》，《民俗研究》，2017 年第2 期等。但是整體來說，民俗學的研究與社會學、人類學研究的不同在于，社會學、人類學領域對于中國鄉(xiāng)村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鄉(xiāng)村經濟和人際關系上，較少關注鄉(xiāng)村文化傳統，民俗學一直把“傳承的生活文化”作為研究的重心。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國家對鄉(xiāng)村發(fā)展的重視和學界對文化治理問題的探討，關于鄉(xiāng)村文化治理的研究不斷增多，管理學、社會學、民俗學、人類學、經濟學、歷史學等多種學科的學者參與其中，形成了鄉(xiāng)村社會文化治理多角度、多學科交叉研究的狀況，有對中國鄉(xiāng)村文化治理的發(fā)展過程的分析，有對鄉(xiāng)村文化治理路徑的探討，有的學者從鄉(xiāng)村文化的具體方面論述其對于農村文化治理的作用。如吳理財等從文化治理視角闡述了鄉(xiāng)村文化振興與鄉(xiāng)村振興的多重價值目標耦合，進而提出通過優(yōu)化鄉(xiāng)村公共服務體系、完善鄉(xiāng)村農耕文化傳承體系、構建鄉(xiāng)村現代文化產業(yè)體系、創(chuàng)新鄉(xiāng)村現代文化治理體系等措施加快推進鄉(xiāng)村文化振興。②吳理財、解勝利：《文化治理視角下的鄉(xiāng)村文化振興：價值耦合與體系建構》，《華中農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 年第1 期。張曉琴對鄉(xiāng)村文化生態(tài)從傳統向現代的歷史變遷進行了分析，并指出了轉型過程中存在治理錯位問題，提出鄉(xiāng)村文化生態(tài)重塑的建議等。③張曉琴：《鄉(xiāng)村文化生態(tài)的歷史變遷及現代治理轉型》，《河海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 年第6 期。這樣，對于鄉(xiāng)村社會文化治理研究多學科參與的研究現實，在一定程度上對于厘清民俗學研究和其他學科研究的區(qū)別帶來了困難。

四、民俗學關于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研究的路徑探討

在當代，人們對社會治理的認識偏重于政府管理部門的職能，這無疑有失偏頗。在全球治理委員會發(fā)表的《我們的全球伙伴關系》中提出了治理的四個特征：“治理不是一整套規(guī)則，也不是一種活動，而是一個過程。治理過程的基礎不是控制，而是協調。治理既涉及公共部門，也包括私人部門。治理不是一種正式的制度，而是持續(xù)的互動?！雹苋蛑卫砦瘑T會：《我們的全球伙伴關系》，牛津大學出版社，1995 年，第2—3 頁，轉引自俞可平：《作為一種新政治分析框架的治理和善治理論》，《新視野》，2001 年第5 期。治理作為一種過程，強調的是集體的、個人之間協調互動。社會治理的主體是多元的，既包括個體的公民，也包括組織化的個體，如黨政機構、企事業(yè)單位、群眾性團體、社會組織以及其他利益群體等。鄉(xiāng)村社會治理需要發(fā)揮多元主體尤其是廣大鄉(xiāng)村民眾和民間組織的作用，從這個角度看，民俗學在鄉(xiāng)村社會治理方面有著廣闊的研究空間，可以進行更多更深入的研究。而且，社會治理既然強調社會多元主體的交流與協商，這與中國古代的“觀風知政”的民俗研究傳統有著內在的一致性，因此，民俗學研究的歷史積累可以為當代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研究提供很好的歷史基礎和研究路徑。

從民俗學的發(fā)展歷程來看，幾十年來民俗學研究及時拋棄狹隘的學科分割觀念，以包容的胸懷汲取社會學、人類學、歷史學等多學科的研究理論和研究方法來進行多方面內容的、多層次的、多視角的民俗研究，取得了顯著的成果。但伴隨而來的問題在于，民俗學研究內容、邊界的不確定和不斷擴展，為民俗學研究帶來廣闊空間的同時，也引起了學科內外的質疑和挑戰(zhàn)。無論是對實踐理論的探討還是對具體日常生活的研究，都可能陷入大而無當的廣闊空間里迷失核心所在，失去對民俗學學科重心的把握。這樣的困境，同樣會波及民俗學關于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研究。因此，我們在看到民俗學研究成就的同時，更需要謹慎地對學科自身進行深刻反思，要在紛繁復雜、包羅萬象的研究內容中找到最關鍵、最核心的符號因子，來統攝民俗學的整個研究，并使民俗學研究的邊界具有可以考量的參照。這樣我們才能更加明確民俗學發(fā)展的根基所在，更加理直氣壯地把民俗學與社會學、人類學區(qū)別開來而彰顯自身的獨特性。這些關鍵的、核心的符號因子，同樣也是民俗學關于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研究的靈魂，是引導民俗學關于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研究未來之路的關鍵。目前一些致力于民俗學當代應用的學者，關于“實踐”“協商”以及“民俗傳統”的論述，可以為我們思考民俗學關于鄉(xiāng)村治理研究提供重要啟示。把“民俗傳統”作為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研究的最核心內容，以“促進交流、理解和協商的實踐性特征”作為傳承“民俗傳統”的關鍵內容，從目前來看，它較好地勾畫了民俗學關于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研究路徑。但是總的來看，民俗學關于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研究路徑仍然值得深入探討，需要民俗學界形成共識，以學科聚合力量，共同推進民俗學服務當代鄉(xiāng)村社會治理與鄉(xiāng)村振興的偉大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