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文明傳承傳播與教育研究中心 鄭州大學漢字文明研究中心)
提 要 上博藏楚簡《柬大王泊旱》中有“病”“?”“乘”“表”“”諸字,整理者以為柬大王患有疥病,學者也多從訓疾病說。考察全篇簡文,其應當是在講述如何求雨除旱問題,與疥瘡、疾病無關。簡文中的“病”為“疲憊”義,“乘”或可訓“逾越”,“表”學者讀“孚”可從,“?”可從讀“懆”訓“憂”說,“”或可讀“沮”訓“止”。
上博藏楚簡四《柬大王泊旱》一篇有以下4條簡文①簡文釋文綜合了諸家之說,具體可參筆者《上海博物館藏楚簡校注》。簡序編排可參陳劍(2013)、董珊(2014)、陳偉(2007),以及陳斯鵬《〈柬大王泊旱〉編聯補議》一文。陳斯鵬文刊發于Confucius2000網·清華大學簡帛研究專欄2005年3月9日,以及簡帛研究網2005年3月10日,這兩個網站現在無法登陸。參考文獻陳劍(2013)初發于簡帛研究網2005年2月15日;董珊(2014)初發于簡帛研究網2005年2月20日;下文孟蓬生(2006)初發于簡帛研究網2005年2月15日。陳斯鵬文筆者《上海博物館藏楚簡校注》有轉述,可以參看。:(1)龜尹知王之炙于日而病,蓋愈夭。厘尹知王之病,乘龜尹速卜【2】 高山深溪。王以問厘尹高:“不谷(懆),甚病,驟夢高山深溪。【8】(2)當蔽而卜之于【3】大夏,如表(孚),將祭之。”厘尹許諾。蔽而卜之,表(孚)。厘尹致命于君王:“既蔽【4】而卜之,表(孚)。”王曰:“如表(孚),速祭之,吾(懆),(一)病。”【5】( 3)大宰謂陵尹:“君入而語仆之言于君王:‘君王之(懆)從今日以。’”【20】(4)君王之病將從今日以已。【22】
我們這里先引學者諸說,對非本文所要討論的其他文字作出疏解。
“炙”原簡作“庶”,此從孟蓬生(2006)、陳劍(2013)讀。
周鳳五(2006)訓“驟”為“數”“多次”。
陳偉(2007)以為“甚病”為古人習語,恐以斷讀為好。
“當”原簡作“尚”,整理者讀“當”。單育辰以為“當”訓作“應該”①單育辰說出自其《戰國卜筮簡“尚”的意義——兼說先秦典籍中的“尚”》一文,載Confucius2000網·清華大學簡帛研究專欄2014年1月4日。該網站現在無法登陸,這里轉自筆者《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簡集釋》(待出版)。。陳劍(2013)認為“尚”不破讀而訓解為“希望”。筆者按,二說文意均可通。
沈培(2007)以為“?”讀“蔽”,指“蔽志”,即貞問者先做出決斷,再行占卜。
“大夏”一語已見于本篇簡1“命龜尹羅貞于大夏”,整理者指出《淮南子·地形訓》“西北方曰大夏,曰海澤”,指水名。劉信芳以為“大夏”為用以占卜的龜名②劉信芳說出自其《竹書〈柬大王泊旱〉試解五則》一文,發表于簡帛研究網2005年3月14日。該網站現在無法登陸,這里轉引自《上海博物館藏楚簡校注》。。周鳳五(2006)以為“大夏”指水名,即夏水。陳偉(2010:190-202)以為“夏”疑讀“榎(槚)”,一種落葉喬木,也許用來當卜具,簡文中當是卜具或方式。筆者按,“大夏”含義待考,以上四說列此備參。簡1“命龜尹羅貞于大夏”中,“羅貞”可能指羅列各種致旱祟因,國家遭旱,祟因不明,羅列各種致旱祟因以貞卜方式來篩選確認。
整理者認為“致”從《說文》“送詣也”之訓,“命”解為天之所命。
陳劍(2013)于“速祭之”后加句號。季旭升以為簡5“速祭”就是“殺祭”,即減省祭祀的儀節③季旭升說出自其《〈上博四·柬大王泊旱〉三題》一文,發表于簡帛研究網2005年2月12日。該網站現在無法登陸,這里轉引自《上海博物館藏楚簡校注》。。
與“病”有關的“?”字,整理者以為讀“瘙”,疥也,皮上起小癢瘡;《玉篇》“瘙,同?”,“?”,疥瘡。張崇禮(2008:61-63)以為“?”指由干燥引起的疾病。陳偉(2010:190-202)以為若是實病,“?”似讀“瘙”,疥瘡。
今按,本篇“病”“?”學者以疾病、疥病為解,恐不當。
第一,這里簡文講述楚王因遭旱而貞卜致旱祟因。簡文言“龜尹知王之炙于日而病”,可見楚王是在貞卜過程中因日炙而“病”,這次貞卜是發生在天氣炎熱時節的某一天。據李洪逈(1951:13-16)研究,疥瘡是由疥蟲引起的傳染性皮膚病,為接觸性傳染,晚間癥狀明顯,瘦弱營養不佳之人中損害多而且重,勤于洗沐則不易感染;治疥之藥首先用硫黃制劑(筆者按,即硫黃膏),病人每日用之搓一次,三次后洗凈換衣服床單等,95%-98%的病人得以治愈。可見,接觸、體弱營養不良、不衛生是感染疥瘡的前提條件,而柬大王貴為君王,似缺乏感染疥瘡的上述條件。用硫黃治療疥瘡是中醫傳統做法,然而李洪逈(1951:13-16)的研究表明,即使是現代配制的硫黃膏治療疥瘡也要三天時間。李文還介紹了其他數種治療方法,均用現代藥物,治療效果明顯的一天就可治愈,然柬大王時代顯然還沒有這樣的藥物。柬大王若真是染上了疥瘡,其病情的消除需要一個過程,不會像簡20、22所說的“從今日以”“從今日以已”。
第二,本篇后文講述除旱,且最終旱情得除,未言及“?”“病”。
第三,若“病”為疾病,簡8“甚病”、簡5“一病”意思是非常嚴重的疾病。楚王若患有非常嚴重的疾病,還能“自臨卜”(見本篇簡1),即親臨占卜現場?還能“向日而立”(見本篇簡1)?對于重病的楚王,厘尹還能說出“安敢殺祭?以君王之身殺祭未嘗有”(見本篇簡7)?
鑒于以上三點,本篇“病”不當解為疾病,當解為“疲憊”。《墨子·備梯》:“適人甚病。”《孟子·公孫丑上》:“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趙岐注:“病,罷也。”簡文“龜尹知王之炙于日而病”,即龜尹知道楚王因日炙而疲憊;“厘尹知王之病”,即厘尹知道楚王疲憊。
簡文中的“?”字劉信芳以為讀“懆”,訓“愁也”,“懆甚病”謂愁甚憂也;憂大旱究竟是得罪于何方神圣也①劉信芳說出自其《竹書〈柬大王泊旱〉試解五則》一文,發表于簡帛研究網2005年3月14日。該網站現在無法登陸,此處轉引自《上海博物館藏楚簡校注》。。周鳳五(2006)以為“?”讀“瘙”,憂愁也。劉信芳、周鳳五關于“?”字訓解于文意可通。《說文》:“懆,愁不安也。”簡文“不谷?,甚病”,即我內心憂慮,很疲憊。楚國遭旱,楚王內心憂愁,又受烈日炙烤,身心疲憊。而一旦旱情得除,楚王疲憊的身心自然得以恢復。另《國語·楚語上》:“則邇者騷離而遠者距違。”韋昭注:“騷,愁也。”簡文中的“?”讀“瘙”“騷”“懆”均可,三者所記為同一個詞,可訓“憂愁”。
嚴重的疥瘡不可能在一日內痊愈,而只要引起憂慮的因素消除,心中的憂慮則完全可以在一天中消除,所以簡20、22有“從今日以”“從今日以已”之說。
關于簡文中的“乘”字,周鳳五(2006)訓為“升”“登”。陳偉(2007/2010)以為“乘”似讀“承”,訓“繼”“次”;又以為周說似可備一說。筆者按,“乘”可訓“陵”,意思即逾越。銀雀山漢墓竹簡《奇正》:“后不得乘前。”(可參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2010:155,156-157注26)。簡文中的“乘”為使動用法,使龜尹越。楚王命龜尹列出許多貞卜事項依次逐一貞卜,厘尹看到楚王因暴曬而病,因此要加快貞卜進程,要求龜尹越過其他項,直接貞問致旱祟的原因是否為山川溪谷。簡文“驟夢高山深溪……”說明楚王懷疑致旱祟的原因是高山深溪一類的名山大川。
以上對楚簡《柬大王泊旱》有關字詞義訓做出甄別,以為本篇“病”解為“疾病”不妥,可解為“疲憊”義;或者前幾例解為“疲憊”,簡22中的“病”或也可解為“憂慮”等“心病”。簡文中的“”讀“瘙”“騷”“懆”均可,“瘙”“騷”“懆”在簡文中可訓“憂愁”。簡文中的“乘”可訓“陵”,逾越之義。原簡字形“”或為從“衣”(省)、“鹿”省的字,學者釋“表”讀“孚”或可從。簡文“”學者讀“瘥”訓“病愈”可備一說,其也有可能讀“沮”訓“止”。前列4條簡文語釋如下:
(1)龜尹知道楚簡王被烈日炙烤而疲憊不堪,就將遮陽的傘蓋向他傾斜。厘尹知道楚簡王疲憊,要龜尹越過其他占卜事項,盡快占卜高山深河。楚簡王問厘尹高說:“我很憂慮,疲憊不堪,多次夢到高山深河……”
(2)“……應當(或希望)向大夏蔽卜,如被證實,將對致旱者進行祭祀。”厘尹應諾。進行蔽卜(先蔽斷致旱祟因,再以占卜來證實)之,蔽卜的結果是致旱祟因被證實。厘尹把占卜結果(天之所命)報送給楚簡王說:“已經蔽卜完了,致旱祟因就是它。”楚簡王說:“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就快祭祀它吧,我很憂心,完全疲憊不堪了。”
(3)大宰對陵尹說:“您進去把我的話告訴君王:‘君王的心病今天就可以消除。’”
(4)君王的疲憊今日將得以消除。[也可解釋為:君王的心病(或憂慮)今天將會消除。]
引用書目
《上海博物館藏楚簡集釋》,俞紹宏,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待出版)。《上海博物館藏楚簡校注》,俞紹宏,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四),馬承源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