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文明傳承傳播與教育研究中心 鄭州大學文學院)
提 要 漢語常用詞{樹}在殷墟甲骨文中便已出現,隨著時代的變遷,它的用字歷經數次更替。殷商時期主要用“權”字記錄;春秋戰國時期用字地域特點鮮明,秦系文字習用“”字,楚系文字習用“梪”字,齊晉兩系文字則習用“”字;秦統一以后習用“樹”字記錄,秦始皇“書同文字”政策對{樹}的用字演變產生了重要影響。多種因素綜合作用推動了{樹}用字的歷時更替,{樹}的用字差異對于研究出土文獻的來源和傳抄過程、文本斷代都有重要的價值。
天水放馬灘秦簡、里耶秦簡、岳麓書院藏秦簡、北京大學藏秦簡等是近年來新出土或新發現的重要簡牘材料,它們數量巨大,內容豐富,時代明確,未經后人改動,對于漢字理論與漢字發展史的研究具有重要價值。尤其是里耶秦簡8-461號木方的發現,為我們重新審視秦“書同文字”政策提供了新的契機,讓越來越多的學者認識到秦“書同文字”政策并不是單純的統一文字政策,而是包括正字形、正用字和正用語三方面的語言文字規范政策,這也為闡釋秦漢用字習慣的演變動因提供了新的思考維度。里耶秦簡8-461號木方體現的“書同文字”政策的內容并不完整,秦“書同文字”政策很可能對其他詞語的用字也有過規范。根據秦統一前后簡牘資料用字習慣的規律性變化,我們或許可以發現更多與秦“書同文字”政策相關的語言文字現象。本文以時代可靠的出土文獻作為測查范圍,全面描寫詞語{樹}的用字差異①為表述方便、明確字詞的區別,本文以“{ }”表示某詞語,以與這個詞的書寫形式相區別和對應。,考察新用字對舊用字的替換過程,梳理{樹}的字詞縱橫對應關系,進而揭示用字演變的規律與動因,分析有關結論的文本文物的斷代價值,揭示秦“書同文字”政策對個體詞語用字演變的深遠影響。
漢語常用詞{樹}主要表示動詞義“種植”和名詞義“樹木”。汪維輝(2000:80-86)根據傳世文獻的用例指出:“‘樹’早在先秦就可以作名詞用,‘樹木’同義連文也常可見到。但從總體上看,表示‘樹木’的概念先秦以用‘木’為常,在數量上‘木’占絕對優勢;在‘樹’的名詞和動詞(種植、樹立)兩個意義中,也以后者占多數。……名詞‘樹’始見于春秋戰國之交,在先秦漢語中就得到了相當的發展。……到了東漢中后期的翻譯佛經中,表示‘樹木’的概念幾乎已經是‘樹’的一統天下。”從出土文獻來看,表示動詞義的{樹}早在殷墟甲骨文中就已出現,記錄字形作“權”,較為完整的辭例如下:
(2)[甲]子:王弗權(樹)。(《合》21905圓體)
春秋戰國時期,{樹}的用字呈現出明顯的地域差異,秦系、楚系和齊晉系的用字結構各不相同,而各系文字內部也存在用字差異。
1.2.1 春秋戰國秦系用字
春秋戰國時期秦系文字{樹}的用字主要見于石鼓文和睡虎地秦簡。如:
(5)壹正月丑,二月戌,三月未,四月辰,五月丑,六月戌,七月未,八月辰,九月丑,十月戌,十一月未,十二月辰,毋有可為,筑室,壞;尌(樹)木,死。(睡虎地《日書甲種》105正)
(7)未不可以澍(樹)木,木長,澍(樹)者死。(睡虎地《日書甲種》124正)
此外,睡虎地秦簡見借用“澍”字記錄{樹},“澍”和“樹”的基本聲符相同,故可通借,也見于岳麓秦簡317:“而澍(樹)不同,是吏不以田為事殹(也)。或者以澍(樹)種時徭黔首而不顧其時,及令所謂春秋試射者,皆必以春秋閑時殹(也)。”“澍”的用字習慣在西漢隨州孔家坡的簡牘中也出現過。《說文》將“樹”和“尌”分立為兩字,釋義各不相同。《說文》:“,生植之總名。從木尌聲。”《說文》:“,立也。從壴,從寸持之也。讀若駐。”許慎將“樹”和“尌”的記詞職能有意加以分別,“樹”表示名詞義{樹木},“尌”表示動詞義{樹立},但這與秦漢文字的使用實際并不相符,“尌”“樹”是記錄同詞的古今異體關系,并不存在字用分工的情況。
1.2.2 春秋戰國楚系用字
{樹}的楚系用字最為復雜多樣,不過處于社會習用地位的是“梪”字。如:
(9)命攻解于斬木位,且徙其處而梪(樹)之。(包山楚簡250)
(10)隹王元祀正月既生魄,太姒夢見商廷惟棘,乃小子發取周廷梓,梪(樹)于厥外松柏棫柞。(清華一《程寤》1)
(11)嗚呼,何警非朋,何戒非商,何用非梪=(樹,樹)因欲,不違材。(清華一《程寤》4-5)
以上例(19)至例(25)是楚系簡帛{樹}的其他用字習慣,為突出栽種、樹立的動作行為特征,例(19)的用字增加義符“攴”作“”。例(18)“民不樹”當從李春桃(2014:36-37)讀為“民不屬”,指百姓不會聚屬。例(20)“”所從之“言”可能是“豆”的訛變,整字本作“”。例(21)和例(22)“?”字可能是“”字省減木旁的結果,也可能是假借“誅”字異體“?”記錄{樹}。例(23)的“?”,宋華強認為“?”讀為“脰”或“頭”;曹錦炎認為“暲?”讀為“障樹”。《禮記·郊特牲》:“臺門而旅樹。”鄭玄注:“屏謂之樹,樹所以蔽行道。”“障樹”可以看作由兩個義近字組合而成的同義復詞。從楚系簡帛的用字習慣和辭義順暢來看,曹說似更合理(參徐在國,2013:1025)。例(24)的“”字從木聲,與齊魯文字、晉系文字的用字特點接近,反映出文本有可能受齊魯或三晉文字的影響。此外,曾國銅器銘文出現以“”字記錄 {樹 }的現象,“”應是用字雜糅的結果,“嘉樹”可與石鼓文“嘉樹則里”、《左傳·昭公二年》“有嘉樹焉,宣子譽之”以及《楚辭·九章·橘頌》“后皇嘉樹,橘徠服兮”等對讀,將“”釋作“鼓”并不準確(參黃錦前,2017)。
1.2.3 春秋戰國其他系用字
從新出秦統一后的簡牘資料可知,{樹}的用字習慣再次發生改變。如:
(27)貳春鄉樹(樹)枝枸,卅四年。(里耶秦簡8-1527正)
(28)登相(湘)山、屏山,其樹(樹)木野美,望駱翠山以南樹(樹)木□見亦美,其皆禁勿伐。(岳麓秦簡《秦律令[貳]》1001-2)
(29)禁樹(樹)木盡如禁苑樹(樹)木,而令蒼梧謹明為駱翠山以南所封刊。(岳麓秦簡《秦律令[貳]》1104)
{樹}在以上材料中的用字作“樹”,在“尌”字基礎上追加義符“木”。例(26)出土關沮秦簡的周家臺墓的年代在秦二世元年(前209)或更晚,例(27)里耶秦簡整理者(2012)認為是秦王政二十五年至秦二世二年的洞庭郡遷陵縣的公文檔案,也就是秦統一六國后的產物,這批竹簡的用字無疑會受到秦“書同文字”政策的影響。例(28)和例(29)見于岳麓秦簡《秦律[貳]》,這批材料也是秦代簡,{樹}在例(29)的兩處用字均作“樹”,例(28)兩例字形作“”“”,左部已經殘缺,整理者楷定作“樹”,根據殘缺的線條可以判定這種釋讀意見當是可靠的。{樹}在秦統一前的文字材料中習用“尌”字,統一后的材料中則習用“樹”字,這恐怕并非偶然,我們懷疑{樹}的用字變化是秦“書同文字”政策人為規范的結果,否則很難解釋為何秦統一后,“樹”能夠迅速搶占習用地位。陳侃理(2014)曾詳細分析編號為8-461的里耶木方記錄的十多條秦“書同文”對詞語用字的規定,陳斯鵬(2016)歸納的里耶秦簡“買”“賣”二字分用同樣是秦統一后新出現的用字現象,這些都可以旁證{樹}的用字確實存在人為規范的可能。
張世超(1990:30)指出:“漢初無論是在字體上,還是在語言的書面形態上,都完全繼承了秦代,致使許多后代世世沿用的書面語言規則,一直可以上溯到戰國秦文字。漢儒整理和傳抄先秦古書,往往根據當時的字體和書面形態進行改造,致使現在我們看到的先秦典籍中的語言書面形態,往往與秦系文字相同。”西漢簡帛資料顯示,“樹”字仍是記錄{樹}的社會習用字。如:
(30)古之葬者,厚裹之以薪,葬諸中野,不封不樹(樹),葬〈喪〉期無數,后世□人易之以棺槨,蓋取諸《大過》也。(馬王堆《系辭》37)
(31)《詩》曰:樹(樹)德者莫如茲(滋),除怨者莫如盡。(馬王堆《戰國縱橫家書》206)
(32)亓所樹(樹)積強物也,半邦而霸,盈邦而王。(馬王堆《明君》32/435)
(33)有樹(樹)木皆產(生)于大海之阿。(馬王堆《相馬經》6B)
(34)盜侵巷術、谷巷、樹(樹)巷及豤食之,罰金二兩。(張家山《二年律令》245)
(35)國多沖風,折樹(樹)木,壞大墻,為政者不易。(銀雀山《陰陽時令、占侯為政不善之應》1937)
{樹}在馬王堆西漢簡帛凡24見,以“樹”字記錄多達23次,張家山漢簡、銀雀山漢簡等也以“樹”字記錄為常,可見漢初承襲了秦統一后的用字習慣,“樹”的主用地位持續到清末民初,后被簡化字“樹”所取代。{樹}既可以表示“栽種”“樹立”的動詞義,也可以表示“樹木”的名詞義。需要注意的是以下兩則材料:
(36)棧歷(櫪)浚除,術尌(樹)毋有。(岳麓秦簡《為吏治官及黔首》1587)
學界多認為岳麓秦簡《為吏治官及黔首》是抄寫于秦始皇統一后的文本,那么如何解釋以上辭例中的“尌”呢?許道勝(2011)根據《為吏治官及黔首》簡文中“民”與“黔首”并存的現象,指出《為吏》很可能形成于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前后。用字“尌”很有可能也正處于用字規范的過渡階段,所以會出現據“書同文字”政策改字不徹底的現象,例(36)“術樹”即道路兩旁樹木,例(37)辭例殘缺。
詞語的用字習慣往往具有時代特征,能為研究文本生成、流傳過程提供參照,也是文本文物斷代的標桿。近年來北京大學收藏有一批秦簡牘資料,可以根據{樹}和其他詞語的用字對它們的抄寫時代做出大致判斷。
(38)今夫疾之發于百體之尌(樹)殹(也)。(北大秦簡《魯久次問數于陳起》04-143)
田煒(2016)根據北大秦簡《魯久次問數于陳起》用“者”字表示{諸},用“吏”字表示{事},用“鼠”字表示{予},用“民”而不用“黔首”,認為其體現了戰國晚期秦國抄本的特點。該篇{樹}的用字作“尌”,正反映了秦統一前的用字特征,也可為文本斷代提供新的支撐材料。又如《秦印文字匯編》87“嬰尌”之“尌”作“”,據 {樹 }用字的時代特征也可推論璽印的形成時代當在秦統一前。
此外,北大藏秦簡牘資料中也出現了“樹”的用字習慣。如:
(39)牽聞之曰:朝樹(樹)梌樟,夕楬其英。(北大秦簡《公子從軍》017)
(40)某愿乞媚道,即取其樹(樹)下土,投小囊中。(北大秦簡《雜祝方》M-006)
北大秦簡《公子從軍》{樹}的用字作“樹”,據此可推斷該篇的抄寫年代應在秦統一以后,這也可以從其他用語方面找到材料支撐。里耶8-461正字木方有“曰産曰疾”的用語規范,張世超(2013)指出“曰産”即以“産”替換“生”。北大秦簡《公子從軍》15“産為材士,死效黃土”,簡20“堂下有杞,冬産能能”等表達“活”義正用的是“産”。里耶8-461正字木方亦云“鼠如故,更予人”,意謂表“給予”義的用字當改“鼠”作“予”,這在《公子從軍》10“公子弗肯□□以予人”中能夠得到驗證。以上都說明該篇抄寫時代當在秦統一后。根據例(40)北大秦簡《雜祝方》{樹}的用字也作“樹”,可以推斷它的抄寫時代應在秦統一后。
(41)□、畺(姜)、蜀焦(椒)、樹(茱)臾(萸)四物而當一物。(馬王堆《五十二病方》275)
關于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的成書時代,學界歷來存在爭議,如馬繼興等(1979:179-195)認為大致成書于春秋戰國時期,抄錄于公元前三世紀,入土隨葬于公元前168年;陳紅梅(2011)認為大約成編于秦漢之際或漢代初年。文獻的成書時代不能等同于抄寫時代,但就《五十二病方》借用“樹”字記錄“茱萸”的“茱”,可以推測該書的抄寫時代應在秦統一以后。其他輔證材料,如里耶8-461正字木方云“以此為野”,意謂統一后將過去的異體“埜”“壄”替換作“野”,“野”見于《五十二病方》99“煮鹿肉若野彘肉”,237“取野獸肉食者五物之毛等”等。《五十二病方》也習以“産”表“生”義,見該篇96“同産三夫,為人不德”,135“以鮮産魚”,358“一,産痂:先善以水灑,而炙蛇膏令消”等。里耶8-461云“毋敢曰豬,曰彘”,意謂將秦地方言“彘”向全國推廣,《五十二病方》“彘”的使用占絕對優勢,偶見“豬”的用例。里耶8-461亦云“卿如故,更鄉”,即規定“卿”只表示{卿},原來“卿”字也可以表示的{鄉}{向}都改由“鄉”字記錄,《五十二病方》所見{向}幾乎無一例外都作“鄉”。
漢初簡帛文獻{樹}的用字差異,可能也反映了某些文本的特殊來源和抄寫者的個人用字習慣。如:
(42)環其宅□□其門□【□□】以筑墻尌(樹)之正室,必有。(馬王堆《陰陽五行甲篇·室》003上)
(43)樹(樹)木當比隅,兇。樹(樹)棘當戶牖之間,必絕。(馬王堆《陰陽五行甲篇·室》009下)
(44)尌(樹)莖稷糧。(阜陽漢簡《倉頡篇》30)
(45)于是名東方而尌(樹)之木,胃(謂)之青;名南方而尌(樹)之火,謂之青;名西方而樹之金,胃(謂)之白;名北方而尌(樹)之水,胃(謂)之黑;名中央而尌(樹)之土,胃(謂)之黃。(孔家坡漢簡《日書·歲》)
馬王堆《陰陽五行》甲篇保留了戰國楚文字的大量寫法,與同出其他帛書書寫風格有較明顯的不同,李學勤推測抄手應當是生長于楚、對秦文字不是很嫻熟的人,《集成》的整理者認為《陰陽五行》甲篇的抄寫時間最有可能在秦統一之后至楚漢之際(參裘錫圭,2014:66)。也正因抄手對秦文字不是很嫻熟,所以例(42)“尌”與例(43)“樹”不同的用字習慣并存于同篇。此外,阜陽漢簡《倉頡篇》、隨州孔家坡漢墓簡牘《日書》也都出現了以“尌”字記錄{樹}的現象。這些文本的用字與當時社會習用字“樹”并不一致,反映的是春秋戰國秦系的用字習慣,恐怕與這批文本的抄寫來源有關。
{樹}在秦統一前后的用字差異,將為研究更多簡牘資料的抄寫時代提供判斷的依據。{樹}和其他詞語在不同文本間的用字差異也是考察先秦文獻流傳過程以及今本文獻形成的重要線索。立足于字詞對應關系的時代性,系統研究文獻的形成和抄寫時代還存在廣闊的研究空間。此外,秦“書同文字”政策對{樹}用字的規范,并未見于里耶秦簡8-461號木方,這也啟發我們可能還存在更多詞語用字演變是受“書同文字”政策影響出現的結果。我們通過對新出秦簡牘資料內部用字差異的系統比較,可能會有更多新的發現,從而更加深入地認識秦“書同文字”政策包括的字用規范內涵。我們將在后續研究中另文討論有關問題。
引用書目
《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湖南省博物館、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纂,裘錫圭主編,中華書局2014年(簡稱“馬王堆”)。《里耶秦簡[壹]》,文物出版社2012年(簡稱“里耶”)。《甲骨文合集》,郭沫若主編,中華書局1982年(簡稱“合”)。《秦簡牘合集》,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湖北省博物館、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陳偉主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5年。《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中西書局2010年(簡稱“清華一”)。《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肆),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中西書局2013年(簡稱“清華四”)。《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馬承源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簡稱“上博一”)。《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五),馬承源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簡稱“上博五”)。《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六),馬承源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簡稱“上博六”)。《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七),馬承源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簡稱“上博七”)。《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八),馬承源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簡稱“上博八”)。《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九),馬承源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簡稱“上博九”)。《殷周金文集成》,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中華書局1984-1994年(簡稱“集成”)。《岳麓書院藏秦簡壹-叁釋文修訂本》,陳松長主編,上海辭書出版社2018年(簡稱“岳麓秦簡”)。《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文物出版社2001年(簡稱“張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