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前潛
電影《路邊野餐》原名《惶然錄》,是取自費爾南多·佩索阿的同名隨筆集,其后或許為了更加平易近人,片名改成了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潛行者》的原著科幻小說《路邊野餐》,在上映的電影上我們又看到了“KaiLi Blues”,這道破了整部影片的憂郁色調。因畢贛對故鄉風土景觀及人情文化的影像化展現也使得他被眾多媒體稱為“第二個賈樟柯”,但就此畢贛坦言:“任何一個導演都只能給你一雙鞋,路還得是你自己走。”顯然,在他看來成為任何一位名導,都不如成為自己。畢贛強烈的個性表達,在電影《路邊野餐》中可見一斑。
《路邊野餐》以三個地點、三段時間和三種不同的情感追溯進行敘事建構。在影片開頭,導演用《金剛經》中的三句經文來強調電影著重突出的時間觀念:“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時間混沌一體,不可辨分。三句佛經與影片的敘事結構相互契合,由此全片詩意基調被點畫出來。
該片男主陳升是居住在凱里的一名充滿傳奇色彩的中年男人,早年加入過黑社會的他,因妻子生病便向大哥花和尚借了一筆錢。后來花和尚的小兒子被人殺害,為了江湖情義,他為花和尚出氣而下獄九年。九年后,他得悉母親死去,愛妻因病離世,弟弟老歪也因他那未盡孝道與和某種由生活帶來的艱難與其產生了至深的隔閡。在此一影片段落中畢贛采用“圓周運鏡”與“記憶回溯”,大量使用固定鏡頭來展現陳升在凱里這樣一片山高林深草密的空間里失魂落魄,無未來可期無現實可行的“游魂”狀態。不得不說,此時陳升的生活狀態到達了極致的失意,唯有弟弟老歪那不諳世事的兒子衛衛能夠帶給他一絲精神的寄托和寬慰,使他和過去與未來能產生一縷看似真實的聯系。從影片首段起,畢贛就將全片至關重要的風格元素——詩,插入了進來。看病、修鎖、修理家用電器的陳升,還會寫詩。猶如于戲中戲的樣式,影片借用一臺老舊的黑白電視機將陳升朗讀的詩歌聲音作為全片的敘事旁白,并且片中的每一首詩都不是隨性而作的,它的出現與每一個與之結合的畫面或情節,形成了相得益彰的詩意匹配。影像和文字相結合的創作方式,讓觀眾在觀影過程中獲得視覺滿足之外,擁有了更多值得思考的藝術性。
自56 分鐘后影片敘事進入了理想化生活集中的虛擬地點“蕩麥”一處,這是全片最具詩意最為迷幻的一個時空段落。“蕩麥”這個詞匯,聽起來就有種虛幻的質感。“搖晃的麥田”,這個詞是苗語中 “隱藏的地方”之意。在電影中,這個地方的時間并不是線性的,人們的生活是互相補充和消解的。按理說這樣一個夢幻或者說奇幻的地方用蒙太奇的手法去展示可能也無可厚非,但是導演偏偏選用了最具有紀實性特點的長鏡頭去展示這樣一個夢幻的地方,相比之下更使影片充滿了一種另類的詩意。這一段由一個完整的、長達40 多分鐘長鏡頭構成。在這里,現實與夢境的界限被徹底模糊,過去、現在與未來相互消解。導演畢贛切割了尋常的線性敘事結構,完全打破了時空延展的順序。長鏡頭的運用并非為炫技而存在,而是使過去、現在、未來融為一個封閉的非線性時空的必要存在。時間被不斷拆解、重塑、再拆解、再重塑,只通過最具象的鐘表、磁帶、手電筒、花襯衫等來展現表層文本含義。從現實角度說,這段處于幻夢之中的長鏡頭拍攝的分外寫實,導演層提到,只有無限逼近寫實的狀態之后才能到達夢幻的效果,而那些落至現實生活的想象再次借用了陳升的詩,詩與畫相結合,光影流轉,配合夢境的游離與鏡頭晃動的眩暈,關于往昔、當下與未來的交錯記憶,統統在這一鏡頭中展現出來,詩性充盈,無雕琢之拙跡。
影片著重表現的是時間與記憶,片首的《金剛經》在全片結構與主題意義上對整個故事有著不可替代的統領作用。事實上,全片在時間主題的構架中,埋藏著對個體生命狀態、死亡結果、情感生活等多重意義的思索與研讀,一如該片的英文名字《KAILI BLUSE》,在黔東南潮濕迷幻的地理環境中,凱里的故事以及孕育其中的夢境思索像藍調一樣憂郁且深沉。
電影主人公陳升是一個身世駁雜的社會小人物,足夠平凡,甚至平庸,他的身上內化了眾多普通人的影子。他的飾演者陳永忠是畢贛的姑父,也是陳升這個人物的原型。同他塑造的電影里那山間醫生的角色一般,陳永忠也有著常人想起覺得足夠豐富的人生體驗,雖然混過黑道下過獄,但觀眾從畢贛的視角中依舊能夠發現陳永忠軀體背后那平民英雄的光輝。與賈樟柯一貫在電影里對特定的時期與社會環境進行批駁與關懷注有異的是,畢贛的視角走入了小人物生活中,從他們的生活里拾取樸實的生存意義和價值思考。
影片中很少有陳升的正面特寫,在大部分鏡頭中,陳升都是以側身姿態出現,我們能看到的或許只有那憂郁的側臉,他會開鎖,修家電和寫詩,正是這樣一個反英雄人物,飽含著導演的英雄主義寄托。陳升身上有很濃的詩性,對妻子張夕,他深情專一,知道妻子喜歡聽歌,在蕩麥的那虛幻時空里,他把在找尋的路途中學會的唯一的歌《小茉莉》唱給了和妻子長相相仿的理發店店員;對待朋友,他重情講義,替花和尚出頭,為朋友擔下罪名。對親人,他包容體貼,自愿將母親留下的房產轉給不成器的弟弟老歪,更為了母親的遺愿踏上了尋找侄子衛衛的道路。這些蘊蓄于其中的愛情、親情、友情使陳升真實而立體,經由蕩麥交錯空間的延續,人物身上由時間沉積下來的氣質與情緒在空間環境中發酵,陳升在空蕩的返程車廂中完成了一次自我探索以及救贖。因此,以小人物的故事為起點完成對時間、生命、記憶等深刻主題的探討,小人物也在有意無意中成了反英雄模式中的庶民英雄。影片還向觀眾傳達了告別、愛與救贖的主題。“讓‘原來的歸原來,往后的歸往后’,以夢為分界線。”時間是虛幻的,而記憶卻是真實的。
診所的老護士托陳升將磁帶、照片和花襯衫帶給年輕時的情人,作為對過去的告別,陳升也在做一種告別。在蕩麥,陳升完成了給妻子唱歌的心愿,遇見了真實時空中唯一的精神寄托衛衛,母親的繡花鞋沉入水底,陳升將《告別》的磁帶送給理發店老板。失意的陳升于夢境中尋找確立自我的方式,線性時間的消解是陳升重新建構自我的途徑,在凌亂交錯的時空中完成了追尋與確立、愛與自我救贖。告別過去,陳升與自身和解,再次回歸到影片的核心主題——“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路邊野餐》的出現毋庸置疑是近幾年來中國華語電影市場的一抹亮色,巧妙的敘事手法,精巧寫實的細節,對鏡頭語言的純熟運用顯示畢贛的導演天賦;對于家鄉人文風貌的表現,對時間、記憶、夢境等抽象主題的詩意處理以及電影整體的藝術性更是帶給了觀眾與眾不同的美學體驗。《路邊野餐》從文學和生命本身延展出來的主題立意、著眼之處、思考方向等,都值得文藝片創作者好好品讀,以期在日后創作中心有所想、言之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