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陳珂
“這是我最最真實的、最最誠懇的、最動感情的一本書。在寫這其中的很多篇幅時,我都是含著眼淚寫的。”知名作家嚴歌苓在談到新書《穗子的動物園》時如是說。
嚴歌苓形容自己的童年就像住在一個小小的動物園里,因為她的外公和外婆都特別喜歡動物。從對動物的思念到寫完這樣一本書,對她來說是非常自然的過程。她的愛犬壯壯走了,她很傷心,老是忘不了壯壯,常常會在酒后流淚,想它。她把壯壯的故事講給了她的朋友、為她出過多本書的編輯聽,編輯說你為什么不把它寫出來呢?寫它的故事可能就是治愈的過程。嚴歌苓就寫了關于壯壯的故事。之后編輯又說你為什么不出一個集子呢?寫你養過的動物。
于是,嚴歌苓便一篇一篇地把她能回想起來的她接觸過的動物寫進了書里。其中涉及的動物包括她的童年、少年到如今的中年養過的動物,鄰居家養過的動物,婆婆家里的動物,她的先生童年養過的動物……
“我寫完以后發現,這不就是我的成長史旁邊的一條平行的線嗎?我寫的很多人物都承載著我們民族的記憶,而這些小動物也同樣具有這樣的功能。”她說。
《穗子的動物園》是嚴歌苓幾可等身的諸多著作中,絕無僅有的一本動物題材故事合集,包括了十二篇非虛構和兩篇小說。除《狗小偷》和《可利亞在非洲》的主人公是同一只小狗外,其余每篇故事都以一兩只不同動物為主角,偶爾還有其他動物和人類的配角穿插其間。這個“穗子的動物園”里,十二篇散文寫到一只叫做小黃的不知品種小鳥;一只叫做麻花兒的能上山上樹的矯健母雞;一只被外婆用竹籃裝 著讓“我”和爸爸坐火車送給祖母的貓咪;一只陪伴“我”度過鐵道兵創作員生涯的小燕子;一只會照顧老狗且極有自尊心的朋友家的貓潘妮;一只酷愛“盜竊”主人小物件只為博取注意力的“狗小偷”可利亞;兩只在河南農村采風時收養卻無法隨主人出國的土狗張金鳳和李大龍;在北京城里東躲西藏最后成功落戶柏林的“黑戶”藏獒壯壯;一條被森林大火變成瞎子和聾子、卻自己指定了照顧人漢娜的頑強小狗巴比;超凡脫俗于尋常烏鴉、邊吃邊拉的后院不速之客查理;做過森林王者晚景卻凄涼的雄性野豬漢斯……再加上小說《黑影》里那只永遠野性難馴卻死于母性本能的貓,和《愛犬顆韌》里在特殊年代被一群心智未成熟的文藝兵收養、最后死于非命令人肝腸寸斷的藏獒顆韌,動物園里凡十四成員,異彩紛呈。

嚴歌苓在這本書里寫的這些故事是真實地在她的生活中發生過的,因此她寫起來非常流暢。“我一生當中寫的大多都是虛構的東西,只寫過兩三本散文。其中一本叫做《波西米亞樓》,寫的是我留學的生活;一本叫《非洲手記》,寫的是我在非洲的經歷;第三本就是《穗子的動物園》,里面大部分是紀實的內容。”她說。雖然小動物有很多讓人不可思議的地方,讓人開心的地方,這些真實的記憶的確讓嚴歌苓寫起來很愉悅,但是她也為這些動物流了很多淚,甚至感覺到艱難。
比如她對壯壯的感情。她的愛犬壯壯是前年夏天走的。她在寫壯壯的時候,關于故事的結尾,她最初是一筆帶過的,只是交代“后來壯壯走了”。但后來她覺得不行,又一點點往回找,開始寫壯壯死前的那些事情。其實她心里一直懷疑自己的決定,不知道是對的還是錯的。“壯壯在去世前忽然非常愛吃東西。當它第一次決定要走,它就幾天不吃不喝。水是可以靠輸液補進去的,但是它要是不吃飯,我就一點辦法都沒有。最后我把牛肉干煮熟磨成醬,用針管從它的牙縫里擠進去。它一吃眼睛就亮了,從此它就覺得生活就像小牛肉干一樣美味。它站起來了,它已經四個關節壞了,又站起來活了一年半。第二次它又站不起來的時候,我再給它喂東西,它就拼命地吃。似乎是第一次的經驗告訴它,只要它拼命地吃它就會再站起來。可是我覺得它太痛苦了,它不能小便,不能站起來。因為我怕它真的是很受苦,就違背了它的心愿。它那么想吃東西,證明它的求生欲望是非常強的。在這種情況下,我決定我來支配它的生命長短,所以我決定給它打了第二針……”她回憶到。

她也經常會想起她第一次養的狗,可利亞。她回憶道:“它已經走了很多年了,但是我總是會想起它。它有一張‘太極’臉,一半黑,一半白。它太聰明了。我覺得它聰明得像個小孩子。千萬不要低估它們,它們會給你的生活制造很多的麻煩。它會偷東西,藏東西,會發泄自己對孤獨處境的不滿,會把我的照片扔進垃圾桶。它曾經把我的手表藏起來,藏在它的小毯子上面;它還偷了我的鉆石項鏈,讓我們家里的人與人之間產生猜疑。后來我發現它就是喜歡金光閃閃的東西。有一次我帶它過馬路,它過了馬路突然掙脫我回到馬路上,撿起了一只金耳環。這只狗真的是一個珠寶迷。我打開它的小窩發現了一個鉆石項鏈,發現了我的手表。我還在它的小窩里發現了一個淡藍色的水晶耳環,然后我問遍了所有的女客人,沒有人認領這只耳環。你說這是從哪來的?這是很好玩的事情。”
事實上,在寫作的過程中如何收斂住自己的情感與激動的情緒是嚴歌苓認為的難點。她說:“因為寫作畢竟是一個理性的過程,不能夠濫情。我認為寫任何內容包括寫你特別有感情的人和動物,你都要冷靜。你不能丟掉自己作為一個小說家或者作者的態度與距離感。這是最難的。”
嚴歌苓在寫壯壯的故事時就停了許多次,因為她要一點一點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既情緒飽滿又嚴格控制自己的感情,這種寫作狀態是最好的狀態。”她說。她后來找到這個狀態是在把這本書里的所有故事都寫完之后。她又回過頭來把壯壯臨死前的整個過程寫了出來。
我認為寫任何內容包括寫你特別有感情的人和動物,你都要冷靜。你不能丟掉自己作為一個小說家或者作者的態度與距離感。這是最難的。
著名編劇、影評家史航看過《穗子的動物園》后談到,一般我們對動物園的理解是好多動物同時聚在一起,好歹是一種團圓,但實際我們看完這本書之后發現,它寫的不是團圓。它是陸續的聚和散,而且散比聚要多,散比聚有時候寫得更詳盡,當然也就更痛苦。人世間有很多的藕斷絲連,文學就是描述這些藕斷絲連的。
“穗子并沒有一直保護著自己在乎的這些生命,甚至一直都沒有聚攏住它們。她都是隨緣的,有些動物與她同行一段時間;或者她留在原地,動物走開了;或者她走到遠方,回頭看動物還留在原地。所以這本書不是簡單地描述我們要對動物有愛心的故事。這本書講的是對人要有愛心,對同胞也要有愛心,這句話怎么重復都是不過時的。”史航說。

值得一提的是書中講述的一個瞬間:當時嚴歌苓牽著狗出門,大家都夸她的狗好看好玩,在她旁邊她的先生替自己的孩子問了一句,孩子不可愛嗎?他先生覺得孩子被冷落了,替自己的孩子和小狗競爭了一下。這一瞬間讓史航覺得特別有意思。他說:“整本書講動物居多,但是她先生的這么一句話就好像將視野范圍支撐到了另外一個空間。這就像永遠在刷屏的一行彈幕一樣,不時地問我,孩子不可愛嗎?這本書是《穗子的動物園》,但其實所有動物園之外的,人世間這些路上的行人們,這些有緣聚散的行人們也是很重要的。我覺得嚴歌苓正因為記錄了那么多人世間的人,才對這個動物園有更多的把握,然后才刻畫出這里面的眾生,包括這里面的貓、狗、烏鴉、野豬等。”他說。
嚴歌苓在書中寫出了人和動物之間的一種平等的關系。她和小動物之間的關系不是通常我們認為的把它們簡單作為一種寵物,她在這本書里描寫了這些動物和人類共處的一種生命關系。她通過穗子和這些動物之間的關系,寫出了一種對世間所有生命包括動物的一種尊重和一種愛心。
這些不失童真童趣,同時又字字飽含血淚的書寫里,我們看到了一本“最純真和特別的穗子故事集”。這本書看似書寫動物,實際上由這些天真無邪的動物故事反映出來的,仍然是各個特殊的時代和人性。與此同時,我們也看到了一個以往慣常書寫各種生命力蓬勃的女人和狡黠中國男人的嚴歌苓,在面對動物時卻謙卑無措、柔腸百轉。這十四篇故事里依然有嚴歌苓特有的悲憫筆觸和自省精神:動物當然是可愛的,即便看似狡黠,其目的也往往很單純。但人類和動物們交往的過程中,人類往往不是自以為是,就是認為動物絕非無辜,反而顯出不同程度的冷漠、自私和殘酷來。也正因如此,這本書在輕松可讀性之外,同樣具備足夠的深度和復雜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