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弦
吳宗錫是新中國評彈事業的開拓者和建設者,名滿江南的評彈實踐家和理論家。在20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他長期擔任上海評弾團的掌門人,與許多著名的評彈表演藝術家過從甚密,通過常年的書目演出和相互切磋交流,對評彈表演的主要藝術手段——“說、噱、彈、唱、演”的規律與特色作了深入研究與理論總結,并將之闡發于新近出版的《吳宗錫評彈文集》①中。本文即對此作一具體的歸納與論析,希望有助于評彈表演藝術的提升。
吳宗錫曾在多個場合和文章中指出,“評彈是一門以說表為主的綜合性的表演藝術”,或“評彈是以說唱為基本手段的綜合性表演藝術”②。兩說對評彈表演藝術的基本定位沒有什么不同,只是在主要或基本表演手段上,由“說表”延擴至“說唱”。
吳宗錫指出,說表和說唱,本身就是一種藝術表演形態。他認為,“評彈敘事具有敘事體和代言體兩種形式”,但無論是說書人身份的敘事體還是角色身份的代言體,所作的敘述性說唱都需要“運用其形體、五官、聲音、語言進行表演”。他說,即使是“以說書人身份敘述,這說書人已不是演員的本色自我了。一上臺,演員便進入了藝術創造的心態,進入了一種特殊的說書人‘腳色中 。”
除了說唱外,吳宗錫從更廣闊的學術視野指出,評彈之所以是一種綜合性表演藝術,還因其有“戲劇性、文學性和音樂性”。
在戲劇性上,他說,“評彈是說書,但不是平鋪直敘地講故事。評彈里有激烈緊張的戲劇矛盾,有曲折離奇的戲劇情節,有生動典型的戲劇人物。”“此外,評彈中的戲劇性因素還表現在它從戲劇中吸取了許多表演角色的手法上。”在文學性上,他說,評弾“運用生動、精練、優美的語言,描摹細膩,敘述精到,對人物外形、內心的刻畫生動入微,再加上幽美雅馴的唱篇、韻白等等,這些都是評彈的文學性的體現”,其中“包含著小說、散文、詩歌甚至評論的因素”。在音樂性上,他說,“評彈的曲調、唱腔有優美的旋律,富有韻味的唱法以及自成體系的支聲式的靈活伴奏”,特別是“有創造性的優秀藝人從各種戲曲、曲藝音樂、民歌、民族樂曲等多方面吸收養料,發展其有顯著風格的唱腔。”
吳宗錫在論闡評彈藝術表演的綜合性時指出,“綜合并不是湊合,更不是攪和。綜合是以一種藝術為主,吸收、融化其他藝術的因素,成為加強其表現力的有機組成的成分”,而對評彈而言,這種藝術就是“訴諸聽覺的藝術,它的主要藝術手段是口語和由口語組成的說表,其次才是彈唱、口技、表情、手面等等。”
吳宗錫在論述評彈表演藝術定位的同時,對大量的評彈藝術表演經驗現象進行了理性解釋,對其規律與特征給出了具有指導意義和應用價值的解決方案。
1.說(表)
吳宗錫說,“評彈的主要表演手段是說表,其主要特點也體現在說表方面。”他對說表進行了具體分類,認為“說表計有官白與私白兩大類。在官方方面,除了用昆曲、京劇等戲曲中的中州韻白、各地方言、蘇白、普通話等區分各種不同類型的角色之外,還有一種官咕白是角色出聲的獨白。這些都是屬于代言性質的。私白是以說書人口吻表達的,但其中除了敘事之外,也有代言的成分,比如,私白中分表白、私咕白、襯白、托白等等。”除了按照主觀與代言將說表分為“六白”外,吳還從說表的體裁考察,將說表區分為“表白”“道白”和“韻白”,并指出,“凡是押韻的說表,通稱韻白。其中包括‘掛口(引子)、詩贊、賦贊等,也包括語句字數、形式無一定格式的韻文。”
特別值得指出的是,吳宗錫從內外關系上對說表作了具有普適意義的理論剖析。一是“內心與外表”的關系,他主張“通過人物流露在外的言語、行動來展示他的內心世界”。二是“說書人與角色、說書人與聽眾三者的關系”,他說,評彈私白可以站在說書人的角度對人物及其處境等進行評議、剖析,并“代聽眾設想,代聽眾發言”,“再以說書人身份來代作答復”。三是“過去與現在,現在與未來的關系”,他指出評彈可以“未來先說”“過去重提”,通過“補敘和插表”“把過去、未來和現在連貫起來,鮮明地顯示了事件發展的來龍去脈、前因后果。”
2.噱
“噱乃書中之寶”。吳宗錫認為,對于“演出形式簡單,而又經年累月連續說唱的說書藝術,嗢噱確實是一種必不可少的調劑和補充。”
他說,“噱頭就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從人物性格、書情內容產生的喜劇效果,內行稱之為‘肉里噱。”其“形成在于原書創作者的構思和創造,也在于后來演唱者的豐富和加工”,內容上“主要是由從生活中精心提煉、塑造起來的喜劇人物和由此生發出來的許多喜劇情節所提供的。”另一類是由說書人穿插點綴在書中的俏皮話、笑話、戲謔、調侃、俳嘲等逗人發笑的部分,內行稱之為“外插花”,其“大抵出自說書人的發揮。他們根據書情中的一點引申出去,插入一些笑料、趣談,用以襯托、剖析書情,批評書中人物,抒發感情,敷陳故事,或是增加情趣的。”他說,“這類噱頭,雖不如‘肉里噱來得重要,但鑲嵌得當,卻能大大有助于書情的表達,感染力的增強,藝術效果的豐富。”
吳宗錫特別強調,“任何噱頭都表達著明確的思想和立場觀點”, 倡導“深入情節,深入腳色”,具有“高尚的情操、健康的感情”,反對“猥瑣、庸俗、無聊甚至下流”的噱頭。他說,要用高“精密度”的“語氣、聲調、收放、節奏、手勢、面風、眼神等”,適時適度抖出“出乎聽眾意料的‘包袱底”。
3.彈
吳宗錫認為,彈和唱都是評彈主要表演手段。但“彈是服務于唱的”。吳宗錫從考察評彈、特別是彈詞史入手,對彈的演進過程作了具體的分期論述。
第一階段,單樂器伴奏。吳宗錫說,“早期演出,多為單檔。一人上臺,用三弦自彈自唱。唱腔以吟詠為主,伴奏只彈過門,較為簡樸。”“后來,有女彈詞單獨以唱曲為主”,“以琵琶彈伴奏過門,也是自彈自唱,彈奏過來總不無限制,故伴奏過門仍較簡單。”
第二階段,雙樂器伴奏。吳宗錫說,“近百年來,評彈唱腔有了較大的豐富發展。雙檔演出也逐漸增多,上下手分彈三弦、琵琶,可以互相伴托了。”“尤其到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評彈界出現了三大雙檔,伴奏藝術也出現了飛躍發展。”其中,“薛筱卿創造的支聲化的唱腔伴托,是劃時代的。異峰突起地開創了琵琶伴奏的新生面。”在這種“加花裝飾的支聲伴托”影響下,還分別發展出琵琶或三弦伴托的新技法。
第三階段,多樂器伴奏。自20世紀30年代以來開始出現這一伴奏樣式,特別是在五六十年代的三四個檔中篇評彈與專場演出中已屢見不鮮,較常見的附加樂器除二胡外,還有月琴等,此外,還相應地設譜“前奏、間奏和尾奏過門”。但就總體而論,還是以三弦、琵琶為主。對于“大樂隊伴奏以及與交響樂協奏”,吳宗錫認為是“不宜用”的,在他看來,“對于評弾這一特定藝術來說,精妙的三弦、琵琶伴奏,是遠勝于用西洋樂器組成的樂隊的。”
4.唱
唱,指依據一定的音律發音。吳宗錫對之總結說,“彈詞唱詞以上下兩句為一聯,基本上是七字句,唱調也基本按唱句的平仄音韻行腔,其曲調統稱‘書調。”他說,這種“書調”,也被稱為“主曲體”,其“并無多種聲腔,不講板式,以上下兩句組合為基本單位,節奏平緩,大抵為中速行板。”
同時,吳宗錫指出了評彈“書調”的“一曲百唱”,“‘一曲便是指的其主曲。‘百唱亦即‘多唱,便是指的根據內容感情,運用多變的小轉腔、高低音、呼吸收放乃至節拍變化等”,“但其靈活的變化又不脫離其基本曲調(主曲)。”他認為這種 “一曲百唱”,成因于 “評彈的唱,不是定腔定譜的,有很多即興的成分”, 且“演唱者的個性、嗓音條件、演唱技法的各異”。在此基礎上,他進而闡明了評彈流派唱腔的形成機理,即“個別風格性較強、有鮮明特色的腔句和潤腔方法的唱腔,在聽眾中留下了較深印象,受到歡迎。聽眾便用演唱者的姓氏來標稱其所唱的書調。”
吳宗錫對唱腔技法研究的同時指出:“唱曲主要在于唱情。唱法的運用和處理,也是要為表現內容、刻畫人物、抒發感情服務的”,否則,就“遠離了評彈藝術的現實主義傳統”。
5.演
吳宗錫認為:“演員上臺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和言詞聲調,都屬于一種藝術表演,已不同于生活中的本色自我了。”但評彈的表演,“更主要在于‘起腳色”。他認為,“從最初的平說到創造‘起腳色的藝術,是評彈藝術的一大飛躍。”在這里,吳宗錫參鑒了體驗派戲劇大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理論說,“演員作為腳色的創造者,是其‘第一自我,而他起腳色時所化身的腳色,便是其‘第二自我。在起腳色時,不論時間長短,都要演員進入其規定情景和精神狀態。”但同時,他又辯證地指出,“演員作為腳色的創造者又必須監督、駕馭、控制著自己的表演。”他認為,“演員在‘起腳色時這種‘第一自我和‘第二自我的矛盾統一的關系”處理,正是藝術家表演功力強弱的標志。
吳宗錫在對評彈藝術和民族表演藝術綜合考察后指出,“評彈藝術與許多民族表演藝術相同,是虛擬性,程式化,寫意性的。”他論析說,評彈演員“不作人物化裝,也沒有布景、道具,且在書臺上活動的空間有限,因此其表演的虛擬性和寫意性的成分也更多。”他由之指出了評彈審美的互動機理,即“演員用自己的想象調動和喚起聽眾的想象和聯想,由此產生對書中人物的視覺心像。”他認為,“正是這種‘假象會意,自由時空的虛擬性、寫意性表演,使狹小的書臺轉化成了廣袤的空間,塑造出了多姿多彩的人物形象,表現出了其紛紜復雜的生活內容。”
吳宗錫從戲劇表演理論的高度,對評彈的表演藝術做出了精辟的總結。他說,“評彈借鑒繼承了中國傳統的虛實結合的戲曲表演藝術,更發揮了說唱藝術于‘說法中現身的得天獨厚的特長,形成了自己的主客觀契合一體的多人稱、多角度、多層次的辯證統一的表演體系。這決不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萊希特等學派所能包容得了的。”
總之,吳宗錫關于評彈表演藝術的學術定位與主要表演手段的理論分析,對于評彈藝術的實踐運作和創新發展,具有重要的指導和參考作用,值得我們高度重視和充分研究。
注釋:
①吳宗錫 :《吳宗錫評彈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9 年版。
②參見吳宗錫在 2011 年上海文聯舉辦的《走進評弾》研討會中的相關發言,及 2012 年一份評彈觀《提綱》中的內容。
(責任編輯/鄧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