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后亮 寧藝陽
(華中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在《傲慢與偏見》中,“閱讀”的話題頻繁出現,小說中的不少人物在言談舉止間都透露出他們經常參與和讀書相關的活動。其中尤為常見這樣一類讀者,他們將閱讀視作一種功利性的社交手段,用以實現自己的特定目的。這類讀者主要包括宣稱自己“從來不讀小說”的逢迎型讀者柯林斯、只讀“鴻篇巨制”的說教型讀者瑪麗·貝內特以及裝腔作勢的賓利小姐和莉迪亞。透過分析這幾個人物的閱讀動機和行為,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閱讀在19世紀語境下的社會交往中所發揮的作用。
《傲慢與偏見》中有這樣一段滑稽可笑的情節:柯林斯首次登門拜訪貝內特一家。茶余飯后,他受貝內特先生邀請,為貝內特太太及小姐們朗誦。然而,當他看到拿來的那本“顯然是從流通圖書館借來的”書,頓時情緒失控,整個人“嚇得往后一縮”,并“連忙聲明他從來不讀小說,只好請大家原諒”(奧斯汀,2018:81),言辭激烈、態度堅決。從柯林斯出人意料的反應中不難讀出,他竭力與小說撇清關系,不愿與之發生任何牽連——他對小說這類讀物的抵觸情緒之深重由此可見一斑。
在此情景中,至少存在兩處值得深究的疑點:一是柯林斯何以輕易得知那本書的來源,并斷定它是小說;其次是他為何如此抵觸小說。要解決第一處疑點,首先要對流通圖書館的性質與職能進行明確界定。簡言之,流通圖書館是一種以盈利為目的、提供圖書租賃服務的私人經營機構。作為新生事物,為迅速打開消費市場,其租賃價格往往十分親民。因此,流通圖書館的經營者們為降低成本、牟取更多利潤,通常采用“廉價的大理石色封面進行裝訂”(Erickson, 1990: 579)。經過反復翻閱,這些裝幀粗糙的圖書很快就變得破爛不堪,所以柯林斯能一眼識破。而且“大多數流通圖書館雖然儲有各種類型的文學作品,但小說被廣泛視為它們吸引讀者的主要讀物”(Watt, 1957: 43)。此處的讀者,主要指中產階級。這是因為,富裕的上層階級普遍擁有私人圖書館,較少出于閱讀之目的光顧流通圖書館;而底層階級的窮困者,沒有多余的時間和精力從事閱讀活動。于是,廣大中產階級的訂閱就成了流通圖書館的主要盈利來源。為實現利益最大化,經營者們自然殫精竭慮地迎合中產階級閱讀大眾的口味與偏好。中產階級讀者群體“渴望一種更好理解的文學消遣形式”(Watt, 1957: 48),而小說這種消遣性讀物恰好滿足了他們的需求,也進而成為流通圖書館商大力購置的讀物類型。因此,小說在流通圖書館的藏書中占有相當大的比例。“根據1790年海維賽德經營的達令頓圖書館的書目,該圖書館為讀者提供466種圖書,其中小說的比例達到了90%之多。”(Jacobs, 2003: 3)是故,柯林斯才自然而然地將那本“顯然是從流通圖書館借來的”書映射到小說讀物的概念之上。
那么,柯林斯為何對小說如此抵觸?事實上,他對小說的強烈抵觸情緒并非個案。18世紀末19世紀初,由于感傷小說與哥特小說的流行,英國社會對小說的評價普遍不高。當時許多人都將小說視為一種無聊、庸俗甚至有害的消遣性讀物,它“不僅會降低一個人的文學品位,而且還會誘發一個人的輕浮和不道德”(賽爾溫,2017:243)。反對的呼聲在封建貴族階級中尤為熱烈。究其深層緣由,是因為小說反叛性地摒棄了傳統貴族所擁護的封建等級制度架構下的價值與美德,如忠誠、英勇、榮譽及騎士精神等,將關注的目光投向普通個體的日常生活。這種新式文學體裁反映的是中產階級的上升愿望與價值訴求,為其打破傳統的桎梏提供了斗爭平臺與文化依托。作為封建等級制的最大受益者與忠實捍衛者,上層貴族對小說的抗拒與否定,從側面影射了新舊階級勢力之間的矛盾與對抗。一言以蔽之,封建貴族階級所抵制的不僅僅是小說本身的非實用性、思想匱乏性,更是小說所代言的新興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
因此,柯林斯對小說的否定態度更多是源自他對階級因素的考量。18、19世紀之交,英國的階級可大體劃分為貴族階級、中產階級和勞工階級三層。其中,貴族階級可進一步細分為顯貴與士紳(gentry)。奧斯汀生活的年代,顯貴的數量仍十分有限。而士紳則主要包括擁有體面房產的富有地主、財力較為薄弱的普通鄉紳。其中為國家做出突出貢獻者,能夠被國王或女王授予準男爵、騎士(亦稱爵士)等榮譽頭銜。“15世紀開始,英國貴族階層的垂直流動性加強,平民階層通過努力也可以躋身貴族”(趙雪梅,2013:228),獲得覲見國王或女王的機會,得到敕封。例如,《傲慢與偏見》中貝內特一家的近鄰盧卡斯先生于“任鎮長期間上書國王,榮獲爵士稱號”(21),從中等階級商人成功晉身為擁有頭銜的士紳貴族。
再審視柯林斯的階級出身:他“大部分歲月是在他那個愛錢如命的文盲父親的教導下度過的”(83),可推知他來自平民階級,出身卑微。如此不堪的家庭背景難免導致他對平民階級的鄙棄、對貴族階級的仰望。他“也算進過大學,但只是勉強混了幾個學期”(83),因此受教育程度有限,缺乏真才實學。不過他“紅運亨通”(83),受到了凱瑟琳夫人的青睞,得以躋身上流社會,擔任教區牧師一職。值得注意的是,柯林斯的時來運轉相當程度上要歸功于他的個人“努力”。正如貝內特先生所說,他“具有巧妙捧場的天賦”(81)。由此可見,被身份顯赫、位居高層的凱瑟琳夫人委以重任的柯林斯,正是憑借自己“巧妙的恭維話”(81),贏得了她的器重與恩寵,順利實現階級身份的上移。然而,柯林斯的仕途命運也因此被牢牢掌控在他的女恩主手中。一旦對后者稍有冒犯與不敬,他就極有可能會被逐出貴族圈,重新淪為庶民。因此,柯林斯的牧師身份并不穩固,它的予奪全然取決于凱瑟琳夫人的喜怒與否。也難怪他在凱瑟琳夫人面前極盡溢美之詞,唯恐失去她的恩賜。
更何況,在當時的階級劃分背景下,牧師這一職業的處境可謂十分微妙。小說作者奧斯汀就是出身于牧師家庭。奧斯汀先生因為“缺少資金與體面的(good)地產”(Honan, 1987: 30),被排除在顯貴與地主階級之外。但“作為一名在牛津大學受過教育的牧師,他徘徊于士紳階級的底層邊緣”(Honan, 1987: 30),勉強算作貴族階級中的一員。同理,柯林斯亦處于貴族圈的外層邊緣地帶,于貴族階級與平民階級的夾縫中求生存。他一方面想要徹底拋卻自己不堪回首的卑微出身,另一方面又珍視自己“來之不易”的體面教士身份,希望能獲得上流社會人士的接納與認同,真正融入他們當中。小說這種“單純迎合讀者快感而沒有任何道德說教意圖”(胡振明,2007: 43)的消遣性文本,與他神圣的教士身份不相符,亦有悖于當時封建貴族階級間盛行的反小說風氣。他之所以宣稱自己“從來不讀小說”(奧斯汀,2018:81),正是為了與小說所代表的新興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劃清界限,洗濯自身任何萎靡墮落、負向遷移的嫌疑。
作為柯林斯朗誦的邀請人,貝內特先生的階級背景亦需考慮在內。他坐擁一宗房產,“每年可以得到兩千鎊的進項”(33)。在小說背景下,該收入不容小覷。“1790年,它相當于一位準男爵的平均收入,而非區區一名鄉紳。”(Downie, 2006: 71)由此可知,雖然貝內特先生沒有頭銜,但就財力而論,已經達到了準男爵的收入水平。所以,他屬于地主階級中的要員,包含在柯林斯需要阿諛逢迎的上流社會人士的區間之內。在有貝內特先生這樣一位土地貴族在場的家庭朗讀情景中,小說不免顯得難登大雅之堂。而朗讀小說,亦與當時的社交、家庭禮節相悖。因此,柯林斯發表“從來不讀小說”的宣言,是為了逢迎貝內特先生的貴族權威。
那么,不讀小說的柯林斯志趣何在?在隨后拿來的幾本書中,“他尋思了一會兒,選了一本福代斯的《布道集》”(81)。柯林斯對這本書的選取可謂別具用心:福代斯身為蘇格蘭長老會牧師,與他具有相同的階級、職業身份,能夠對他“做教士的權威,做教區長的權利”(83)進行確證與鞏固;而《布道集》是一本旨在向青年女性灌輸封建倫理道德、提供行為禮儀指導的說教性書籍,與家庭朗讀的場合需求有效兼容,亦迎合了貝內特先生的階級傾向與偏好。因此,他是在強烈功利心的驅使下有意做出對小說讀物的拒斥、對說教書籍的選取。事實上,柯林斯對閱讀活動本身興致淡薄。在貝內特先生的書房,他“名義上是拿著書房里最大的一本書在看,實際上卻在喋喋不休地跟貝內特先生談論他在亨斯福德的住宅和花園”(84)。顯然,柯林斯是假借讀書之名,向貝內特先生吹噓炫耀自己目前所達到的物質高度,以期獲得后者對自己階級身份的認可。真正能勾起他興趣的,是揣摩、解讀高級貴族們的趣向與意愿。書頁的翻動間,柯林斯嗅到了維護并鞏固自己現有階級身份,并繼續實現階級上移的契機。總之,為了向以凱瑟琳夫人、貝內特先生為代表的貴族階級靠攏,柯林斯“審時度勢”,果斷選擇迎合他們的意識形態,以激烈的言談、夸張的舉止同小說決裂。
貝內特家的三女兒瑪麗·貝內特是一位不太引人關注的人物。縱觀整部小說,她大多數時間都在埋頭苦讀、沉默不語。然而,她為數不多的幾次發聲,均充滿了濃重的道德說教意味,儼然出自一名教士之口。這種講話風格與她的年齡、性別身份形成了巨大反差。要解釋這種反差的成因,離不開對瑪麗經常從事的閱讀活動的探微。
通過分析瑪麗的幾處話語,我們能初步推知她的閱讀偏好。柯林斯曾致書貝內特先生,表明自己的拜謁意圖。根據這封信的內容,貝內特一家對他多持否定、懷疑態度,唯有瑪麗例外。她不僅高度肯定柯林斯的文筆,還特別針對信中的一處具體用詞給出了自己的褒揚:“橄欖枝這個概念雖然并不新穎,可我覺得用得倒很恰當。”(84)這封冗長拖沓的信里不乏華麗的辭藻,可瑪麗卻唯獨對“橄欖枝”這一表達情有獨鐘。該詞作為和平的象征由來已久,可于《圣經》中覓其源本。正是這樣一個具有神學淵源的表達給瑪麗留下了深刻印象。
無獨有偶,針對莉迪亞私奔一事,瑪麗曾建議伊麗莎白:“我們一定要頂住邪惡的逆流,用姐妹之情來安慰彼此受到傷害的心靈(原文:pour into the wounded bosoms of each other the balm of sisterly consolation)。”(318)此處,瑪麗顯然化用了《圣經》中的典故。“膏油”(balm)一詞頻繁見于《圣經》,而“倒膏油”(pour the balm)的儀式性動作在《圣經》中亦被數次提及。例如,《圣經·出埃及記》第二十九章7節寫道:“就把膏油倒在他頭上膏他”(177);在后續的《圣經·利未記》第八章12節中,“倒膏油”的情節再度出現:“又把膏油倒在亞倫的頭上膏他,使他成圣。”(220)這里,瑪麗自然不是在談論“倒膏油”的宗教圣禮,而是化用了膏油的效力:基督徒相信,在圣靈加持下,膏油具有緩釋疼痛、醫治傷病的特效。《圣經·馬可福音》第六章13節中,耶穌的十二門徒就是“用油抹了許多病人,治好他們”(1886)。此外,膏油所散發的香氣還能調節心情、帶來安舒。因此,瑪麗才建議用姐妹情誼這種“膏油”來撫慰彼此受傷的心靈。
再者,當伊麗莎白與盧卡斯小姐談到達西的驕傲時,“驕傲”這一話題引起了瑪麗的興趣。這是她在小說中第一次開口發表自己的見解:“從我讀過的許多書來看,我相信驕傲確實很普遍,人性特別容易犯這個毛病。”(23)“驕傲”一詞“普遍”卻并不普通。從神學角度來審視,它屬于七罪宗之列。13世紀的著名神學家圣·托馬斯·阿奎那在《論惡》一書中對人類的重大罪行進行了分類,按照嚴重程度遞減,依次為傲慢、貪婪、色欲、嫉妒、暴食、憤怒及懶惰。其中,“人類最容易犯的錯誤就是驕傲,所以圣公會將驕傲列為七罪宗之首”(張公顯,2015:18)。
由此可見,瑪麗“讀過的許多書”,應當是與基督教神學相關的宗教書籍,且極有可能包含《圣經》。關于瑪麗讀哪類書的問題,書中的其他人物亦提供了一些有益的線索:貝內特先生曾稱贊她“讀的都是鴻篇巨制,還要做做摘記”(8);當簡與伊麗莎白離開內瑟菲爾德,回到家里,發現瑪麗“像往常一樣,還在埋頭鉆研和聲學與人性問題。她拿出了一些新的摘記給她們欣賞,還就陳腐的道德觀念發表了一通議論”(71)。據此可知,瑪麗的閱讀興趣在于“人性”“道德”之類的嚴肅主題,而旨在揭示人性墮落、提供道德指引的宗教書籍與此不謀而合。因此,瑪麗的主要閱讀對象是以道德說教及行為勸誡為導向的實用性宗教書籍。
然而,瑪麗醉心于宗教書籍,更是出于個人的主觀選擇。五姐妹之中,瑪麗相貌最為平凡,常因“被拿來和美貌的姐妹們比較而自慚形穢”(424)。她發奮苦讀的初衷,是為了用知識充實頭腦、提升內涵,以求在才學上勝過其他姐妹。而艱深晦澀、枯燥乏味的實用神學文本,為她提供了獲取存在感的契機。一方面,以莉迪亞為代表的年輕女性普遍抗拒說教書籍,而偏好以消遣為目的的小說讀物。當柯林斯興味索然的說教式朗誦被莉迪亞忍無可忍地打斷,他曾措辭委婉地批評道:“我經常發現年輕小姐對正經書不感興趣。”(82)可見,莉迪亞的反應絕非個例,而是代表年輕女性群體的心理常態。而瑪麗則打破常態,反其道行之,刻苦鉆研“人性問題”,從諸姐妹間脫穎而出,在家中被貝內特先生贊許為“富有真知灼見”(8)。另一方面,盡管18世紀被視為小說興起的時代,事實上“此時期所刊行的書籍中絕大多數是宗教傳道和祈禱書籍”(Sambrook, 1993: 31)。在當時,這些書籍仍是英國社會的主流讀物。因此,瑪麗亦是有意在閱讀偏好上與主流趨勢保持一致,以期塑造并向外界展現一位與眾不同的“才女”形象。通過厚積薄發式地記憶并輸出書中的陳舊道德觀念,她在內瑟菲爾德的舞會上小有名氣,被人夸作“附近一帶最有才華的姑娘”(14)。
可悲的是,瑪麗只懂得樂此不疲地做讀書札記,僵化而機械地重復從書中拾掇的知識,卻不懂得如何靈活運用。在表現欲的慫恿下,她不愿錯過每次證明自我的機會,往往場合不分地生搬硬套紙上的教條,顯得不近人情。譬如,當聽到伊麗莎白決心步行前往內瑟菲爾德莊園看望生病的簡,瑪麗委婉地否定她道:“我敬佩你的仁愛舉動,但是千萬不能感情用事,感情應受到理智的約束。”(奧斯汀,2018:38)伊麗莎白對簡的擔憂情真意切,然而在瑪麗看來,卻是一時沖動、理智薄弱的表現。誠然,于理而言,瑪麗的否定有些許可取之處:雨后道路泥濘,伊麗莎白徒步奔波三英里,及至抵達內瑟菲爾德,定會衣著臟污、有失體面,更會有損貝內特一家在新鄰居眼中的形象。瑪麗更多考量的,是書中教導的女性行為準則。但于情而言,伊麗莎白對姐姐的手足關懷乃人之常情,又豈是瑪麗所認為的“感情用事”。此情此景,反倒是瑪麗表現得對姐姐的病情漠不關心,甚至還有借此機會賣弄學問之嫌。如果說瑪麗此次的無動于衷還算情有可原(畢竟簡在信中提到自己只是微恙),那么她對莉迪亞私奔一事所持的態度,只能用不可理喻來形容。家中出了如此重大的變故,人人憂心難安,可瑪麗卻不緊不慢地斟酌著字句、組織著語言,靜待彰顯才識的時機。而她“深思熟慮”后對伊麗莎白的安慰之言,不過是另一番浸潤著道德說教意蘊的咬文嚼字:“這件事對莉迪亞雖屬不幸,但我們也可由此引以為鑒:女人一旦失去貞操,便永遠無可挽回,真可謂一失足成千古恨。”(319)自己的親妹妹下落不明,瑪麗優先考慮的不是莉迪亞的安危問題,而是自己能夠從她的這樁丑聞中吸取何種教訓。面對妹妹因年幼無知而不幸失德的噩耗,瑪麗以置身事外的超然姿態占據道德制高點,全無憐憫之意地為她貼上“永遠無可挽回”的標簽,將其歸入無可救藥的墮落女性之列,仿佛自己根本是與之毫無干系的冷眼旁觀者。對于書中所得,她只是不加批判與甄別地存儲記憶,卻從未真正融會貫通、內化于心,形成屬于自己的獨到見解。是故,當貝內特先生就是否應該盡鄰里之誼,幫助朗太太結識賓利先生的問題,特意詢問瑪麗的見解時,她“很想發表點高見,可又不知怎么說是好”(9)。面對父親拋來的這道涉及具體社交禮儀的現實難題,久居深閨不出、社交經驗匱乏的瑪麗縱然飽讀詩書,亦不知所措、無計可施,只得沉默了之。對于生活的學問與藝術,她著實知之甚少。
過度沉溺于宗教典籍為她營造的虛擬世界,瑪麗遺忘了現實世界的歸途,亦鈍化了對真實生活的自我感知。她未能認識到,“在浸入虛擬世界時,必須認識到其中的非真實性,關注到現實世界的真實性”(張鑫,2016:98)。瑪麗以自我彰顯為中心的生活態度勢必導致其他姐妹的日漸疏離。小說中,她每次開口,均是以一種生硬而突兀的方式插入家人的日常對話情境,且常如石沉大海,收獲不到任何反饋。瑪麗愈迫切于擺脫“平凡”的魔障,她在家中的存在感反而愈發淡薄。瑪麗享受的并非閱讀的過程,而是通過知識的機械式存入與賣弄式輸出所贏得的他人對自己才識的稱贊與認可,以及由此而來的虛榮心的滿足與自卑感的淡化。
《傲慢與偏見》開篇那句“舉世公認的真理”(1)可謂書中最膾炙人口的一句名言。但如果換一個角度,把它改寫成“每一位正常的適婚女性都希望覓得一位有錢的單身漢做自己的如意郎君”,也未嘗不成立。在奧斯汀的年代,婚姻已被功利主義滲透。有錢的單身漢無論身處何地,都難免成為獨身女性競相爭搶的對象、她們眼中業已歸于自己名下的“合法財產”。賓利小姐亦不例外,她對哥哥的摯友達西心儀已久。而該目標的選取,涉及多重因素的考量。首先,由于限定繼承法規定,女性無權繼承家族產業,所以賓利小姐僅從已故的父親那里繼得“兩萬鎊的財產”(18)。雖說兩萬鎊是筆數目可觀的遺產,但她“花起錢來總是大手大腳”,早晚有揮霍一空的那天。她若想保留自己“大手大腳”的消費習慣、繼續維持養尊處優的生活狀態,就必須物色一位經濟條件足夠優越的理想夫婿。而達西“每年有一萬鎊的收入”(12),名下的彭伯利莊園富麗堂皇、宏偉豪奢,可謂富甲一方,負擔她的開支水準綽綽有余。再者,賓利一家是依靠經商發跡,逐漸累積巨額財富,成為上流社會中的“新貴”。關于這一點,他們諱而不言。書中這樣寫道:“相比之下,她們兄弟和她們自己的財產全是靠做生意賺來的這件事,給她們的印象卻比較淡薄。”(19)這是因為,在當時的英國社會,上層貴族對于靠做生意致富的暴發戶持蔑視態度,否認他們的貴族身份。而達西屬于名門望族之后,若賓利小姐能夠俘獲他的心,與之成婚,那么這段體面的姻緣可謂好處甚多,不僅能夠迅速斂聚更多的財富,對于賓利家族社會地位的攀升更會起到良多助益。
賓利小姐從事閱讀活動的原因很簡單:她的意中人達西鐘情于讀書。小說中存在多處細節能夠佐證達西對于閱讀活動的熱衷。他在彭伯利宅邸的家族圖書館集祖輩幾代人苦心購置的文字遺產于一室,藏書之豐,堪稱汗牛充棟。可達西并未滿足于先人遺留下來的可觀書目,從賓利小姐口中可以得知,他仍“一個勁地買書”(44)。再者,當談及女性多才多藝的標準時,達西在賓利小姐的羅列基礎上特意補充這一條件項:“她還應該有點真才實學,多讀些書,增長聰明才智。”(46)該細節充分說明達西對于閱讀活動所持的肯定態度,以及讀書在他心目中的重要地位。為取悅達西,賓利小姐采取了投其所好、百般附和的策略。達西客居內瑟菲爾德期間,她想方設法地吸引他的注意。其中,從事閱讀活動是她所施用的主要行為手段之一。“達西拿起一本書來”;為博得他的好感,賓利小姐見風使舵,效仿他的行為,也裝模作樣地“跟著拿起一本書來”(65)。不難看出,賓利小姐對于讀書實則興味索然:“她本想津津有味地讀一讀,不料最后給搞得精疲力竭,不由得打了個大哈欠。”(65)然而,她竟還自相矛盾、心口不一地感慨道:“我敢說,什么事情也不像讀書那么富有樂趣!人干什么事都會厭倦,只有讀書例外!”(65)顯而易見,這番話的目標受眾是達西無疑。賓利小姐企圖在他面前營造志趣相投的假象,卻事與愿違:“她接著又打了個哈欠,拋開書本。”(65)閱讀活動無法為賓利小姐帶來愉悅的精神享受,而唯有痛苦的心理倦怠,使她手捧一卷書不多時,就已哈欠連聲、昏昏欲睡,無力在達西面前繼續偽裝下去。將讀書純粹作為吸引異性手段的她,無法像以達西為代表的真正閱讀愛好者那樣全神貫注于賞讀字里行間徐徐展開的思想畫卷,領略蘊藏其中的智慧之美。真正令她陶醉的絕非手中的書卷,而是達西的心書。對于后者,她樂于孜孜不倦地反復品讀。
遺憾的是,達西是一本她自始至終都未曾參透的書。她處心積慮地妄圖揣測、讀取達西的心意,并依照反饋的結果,不遺余力地將自己的表現型對應到達西心目中的理想配偶形象之上。她忽及的是,達西界定多才多藝女性的條件項,也正是他挑選終身伴侶的嚴苛標準。其中達西最為看重的內涵項——博覽群書以啟迪心智、增長見識,是賓利小姐所不具備的。更重要的是,作為“達西的忠實羽翼”(46),她缺乏有趣的靈魂、獨立的人格。她對達西的順從與附庸固然符合女性傳統美德的標準,卻無法誘使他步入自己精心設置的溫柔陷阱。她努力使自己成為達西的關注對象,百般迎合他的喜好、規避他的禁忌,卻不料隱化了自我意識,在殫精竭慮的追求中逐漸喪失了自己的獨立人格。而早已洞悉一切的達西,自然不會心甘情愿地成為她的“合法財產”。
和賓利小姐相似,莉迪亞也把讀書當作誘尋郎君的手段。而且,她還將流通圖書館作為自己談情說愛之地。這是因為,流通圖書館并非單純的圖書借閱場所,它自“肇始之時便與各種休閑活動密不可分,是富有階層經常光顧的首選之地,也是時尚休閑生活的代名詞”(張鑫,2016:92)。以流通圖書館為中心,輻射擴散出蔚為壯觀的商業休閑區,供有閑階級娛樂放松、消磨時光之用。而年輕軍官們亦是這里的常客。密切關注他們動態的莉迪亞有次興高采烈地同母親分享道:“姨媽說,福斯特上校和卡特上尉不像剛來時那么常去沃森小姐家啦。她近來常常看見他們站在克拉克圖書館里。”(35)克拉克圖書館正是梅里頓當地的一家流通圖書館。
旅居布賴頓期間,莉迪亞在寫給母親的信里亦常常提及當地的流通圖書館:“他們剛從圖書館回來,有哪些軍官陪著她們一道去的……或者說她買了一件新長禮服,一把新傘。”(266)然而,在她簡短敷衍的家書中,“圖書館”的名稱只是一筆帶過。莉迪亞對自己在館內所進行的具體活動只字不提,反而不厭其煩地羅列陪同軍官的姓名,以及她所從事的商業消費活動。由此可見,她真正的興趣所在自然不是流通圖書館里可供借閱的圖書,而是身邊這些僅供調情之用或有望發展為未來歸宿的年輕軍官。至于她所熱衷的消費活動,除了女性的愛美之心在起作用之外,更是為了提高對年輕軍官的誘惑力。流通圖書館所提供的圖書租賃業務不過是莉迪亞談情說愛的托詞,那些她所借出的小說甚至可能從未得到過她的寵幸。但“流通圖書館里的認購書籍名錄”則不同。借由查閱該名錄,莉迪亞不僅能夠“確定來到鎮上的訪客”(Erickson, 1990: 574),及時掌握小鎮的人員流動情況,避免錯失邂逅并發展新情人的良機;還能獲悉駐地年輕軍官們的經濟狀況、出入頻度及閱讀興趣等實用信息,從而有所憑據地對自己的意中人進行篩選,并針對重點對象大力創造接觸機會。
莉迪亞未能珍惜流動圖書館為女性創造的“智力解放的理想方式”(Raven, 1996: 577),反而將查閱認購書籍名錄作為一種獲取年輕軍官相關信息的工具,不幸誤入歧途、釀成苦果。“涉獵”廣泛的莉迪亞最終選擇了令其他軍官相形見絀的威克姆作為自己的人生歸宿,甚至沖動之下同他私奔。鬼迷心竅的莉迪亞讀不透隱于威克姆英俊外表之下的那顆卑劣陰險的心。她天真地以為威克姆無可救藥地落入了自己設下的美色陷阱,殊不知負債累累的威克姆不過是巧妙地利用她作逃亡路上聊以消解寂寥的臨時伴侶。
無論是宣稱自己“從來不讀小說”的逢迎型讀者柯林斯,還是喜歡從鴻篇巨制中尋找道德教條的說教型讀者瑪麗·貝內特,他們均對小說秉持鮮明的拒斥態度,并傾向于選擇更有道德功用的宗教書籍。柯林斯由拒斥小說讀物、選取說教書籍宣示自己的階級站位;瑪麗則將比小說艱深乏味許多的宗教書作為自我彰顯的工具;而裝腔作勢的賓利小姐和莉迪亞,則根本對于小說閱讀興趣全無,只是借助閱讀活動來吸引異性,實現情感訴求。在功利主義道德思想十分盛行的18至19世紀,小說閱讀也不可避免地常被拿來當作實現某種實用目的的工具。與他們截然相反,奧斯汀本人卻認為“相對于世界上其他任何一種文學形式”,小說“給人們帶來了更大更真摯的樂趣”(因萊特,2007:44)。因此,她在書中以細膩詼諧的筆觸描繪了這些讀者在功利心驅使下的閱讀活動,不著痕跡地批評了他們功利主義的小說閱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