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芳芳, 胡佳鳳
1. 高芳芳: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副教授。 2. 胡佳鳳: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本科生。
基因編輯技術是一種能夠對生物體的基因組及其轉錄產物進行定點修飾或者修改的技術,早期的基因編輯技術包括歸巢內切酶、鋅指核酸內切酶和類轉錄激活因子效應物(陳一歐等,2018)。2013年以來,以CRISPR/Cas9 系統為代表的新型技術使基因編輯的研究和應用領域得以迅速拓展。CRISPR/Cas9技術可以在DNA序列中的特定位置對基因進行插入、移除、修飾或取代,該技術高效精準、簡單易用且成本低廉,使人類基因編輯變得更有效便捷;但可遺傳的人類基因編輯存在巨大的潛在風險,其顯著的雙刃劍效應在世界范圍內引發了激烈的論爭(張新慶,2016)。
近年來,我國科學家在基因編輯領域取得了令人鼓舞的進展,在基因編輯系統發展、機制研究、構建基因編輯動植物模型和基因治療等方面都取得了突出的成績(陳一歐等,2018)。2018年11月26日,中國科學家賀建奎公開宣布世界首例免疫艾滋病的基因編輯嬰兒在中國誕生,隨即在全球引發大量爭議。當天上午,122名中國學者聯合署名發表聲明,譴責“這項所謂研究的生物醫學倫理審查形同虛設。直接進行人體實驗,只能用瘋狂來形容”。這一事件引發了國內媒體和社會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技術的廣泛關注,在社會中掀起了一波有關人類基因編輯潛在風險的討論。
目前,科學界對于人類基因編輯及其相關風險已開展了大量的研究和討論,但針對公眾對其風險認知的研究還有所欠缺。風險認知是個體對存在于外界環境中的各種客觀風險的感受和認識,受個體直觀判斷和主觀感受的影響(謝曉非、徐聯倉,2002)。當面對新興的技術風險事件時,高度的不確定性和可能存在的嚴重后果會引發公眾強烈的心理沖擊,從而造成公眾在信息選擇和技術認知上的偏差,而這種偏差可能導致風險的社會放大(劉婧,2007)。公眾對技術的風險認知是技術社會化過程中不可忽視的因素(徐旭,2018)。個體心理和社會文化等因素都可能導致公眾對新興技術的風險認知在信息傳播過程中不斷放大,其后果可能比技術對人類造成的直接傷害還要嚴重(謝曉非、鄭蕊,2003)。人類基因編輯作為典型的技術風險事件,未來可能引發更多更復雜的風險,要合理應對這一新興技術帶來的風險,實現可持續發展,了解公眾對其的風險認知及其影響因素是必要的。綜上,本文將結合人類基因編輯技術這一新興技術的特征,圍繞我國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風險認知的現狀及其影響因素兩個問題展開研究。
隨著現代技術的發展和全球化的擴張,人類社會在高速發展的同時也面臨著高度的不確定性風險,成為所謂“風險社會”(貝克,2004)。技術風險是風險社會的主要形式和重要特征之一,新興的高科技所附帶的技術不確定性和可能導致的危害常常引發社會爭議,對公眾形成強烈的心理沖擊。公眾的風險認知也在此過程中逐步形成,此種風險認知受個體的主觀感受和直觀判斷影響,是個體對外界環境中的各種客觀風險的感受和認識(謝曉非、徐聯倉,2002)。風險社會學家認為公眾通過對與技術相關的潛在危害和風險信息進行處理,并對該技術的嚴重性、可行性和可接受性作出判斷,從而形成對技術的風險認知(Renn & Benighaus,2013)。
基于人類基因編輯本身的復雜性和特殊性,學者陶應時等(2018)將其潛在風險分為生物學風險與社會倫理風險兩方面,其中生物學風險又包含了健康風險、遺傳風險和進化風險等。學者王康(2017)則從風險的法律規制層面出發,將人類基因編輯技術風險分為不確定性風險、倫理性風險、公平性風險以及合法性風險四個維度。美國學者發現,隨著人們開始逐漸了解基因編輯,認為該技術可能帶來的危害比收益更大的人數比例越來越高,人們對其風險認知也不斷上升(Singer et al.,1998)。陳梁、張志安(2018)通過公眾調查發現,我國公眾對基因編輯技術了解較少,相關的知識素養水平較低,也較少與親友討論基因編輯等新興技術,對基因編輯方面的信息有極大的需求;我國公眾對基因編輯技術的研究開發和應用均持支持態度,特別支持基因編輯技術在防止疾病方面的應用合法化;公眾認為基因編輯技術的運用最應該由政府決定;公眾有較高的進行基因編輯的意愿。但我國公眾如何看待基因編輯可能的風險,前人的研究中少有涉及。由此,本文提出研究問題一:
RQ1:我國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的風險認知如何?
目前,人類基因編輯技術根據其應用的目的和指向,主要可以分為基因治療和基因增強兩種。基于對從事人類遺傳學研究的美國人類遺傳學科學家協會工作人員的調查發現,人們高度支持使用體細胞基因療法治療嚴重疾病,但絕大多數人不支持利用基因編輯技術來實現基因增強(Rabino,2003)。針對美國和加拿大公眾的調查也有相同的發現(Singer et al.,1998;Robillard et al.,2014)。還有學者調查了中國香港地區公眾對基因編輯技術應用的態度,發現針對技術的不同應用香港公眾的態度差異較大——普遍認同利用基因編輯技術來治療疾病,但對非治療性的基因增強總體持溫和的反對意見(Hui et al.,2009)。公眾對基因編輯技術的接受度是否會基于不同的應用場景和使用目的而存在差異也是本研究關心的問題。
風險的社會放大框架(social amplification of risk framework,SARF)認為風險事件與個體心理、社會制度和文化狀態等相互作用,會加強或減弱公眾對風險的感知并引導其風險行為(Pidgeon et al.,2003)。既有研究已經證實,公眾對爭議性技術的風險認知,包括直觀判斷和主觀感受,除了受技術本身的客觀影響外,還受到其他因素如公眾的個體特征、知識結構、媒介使用及環境因素的影響。本研究關注的重點除了人類基因編輯風險認知的現狀外,還包括影響我國公眾對該技術風險認知的因素。因此,本文提出研究問題二:
RQ2:我國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的風險認知受哪些因素影響?
公眾理解科學的“缺失模型”強調了公眾對科學的了解和關注能夠影響他們對科學的支持(李正偉、劉兵,2003)。學者們發現對爭議性技術的風險認知與公眾自身積累的相關知識和過往經驗有關(謝曉非、徐聯倉,2002)。研究表明公眾有關爭議性技術的知識水平越高,對其風險認知程度就越低,因為公眾對爭議性技術了解越全面,就越能相對辯證地評價和看待其風險,也更傾向于接受多個而非單一的信息, 從而合理地認識這一風險對自己及對社會的影響,并對相關的風險事件作出適當的行為反應(劉金平等,2006)。此外,公眾對風險事件的關注程度越高,與媒體接觸越頻繁,其風險認知也相對越高(王甫勤,2010)。由此,本文提出研究假設一:
H1: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的了解和關注程度能顯著影響公眾對該技術的風險認知。
信任與公眾對爭議性技術的風險認知也存在著一定的聯系。在調查公眾對生物技術應用風險認知的研究中,呂瀾、馬丹(2012)發現對法律法規的信任會降低公眾對基因治療的風險認知程度。劉婧(2007)發現機構信任能夠對公眾的風險認知產生強有力的影響,越信任政府及相關機構,風險認知越低。國外學者發現信任因素,包括對技術本身的信任和對科學家的信任,能有效地影響人們對新興技術的風險認知(Critchley,2008;Berube et al., 2010)。國內學者張新慶(2016)認為科學家和臨床醫生的道德自律對于人類胚胎基因編輯的風險規避相當重要,而公眾對科學家和臨床醫生的信任會影響他們對人類胚胎基因編輯的風險認知。綜上,提出研究假設二:
H2:公眾對法律法規、政府機構、科學共同體、媒體的信任程度會影響其對人類基因編輯的風險認知。
媒體在風險的傳播過程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影響著公眾的風險認知。對于在經驗范圍之外的事件,媒體是公眾重要的信息來源。研究發現,大眾媒體在公眾對風險的解釋中起著重要的作用,尤其是當人們對這些風險缺乏直接經驗和相關知識時(Pidgeon et al.,2003)。可以說,媒體不僅是風險事件的傳播者,也在無形中成為風險的建構者,參與了風險認知圖景的建構。近年來蓬勃發展的新媒體不僅帶來了科學傳播模式的轉變(如互動性的增強和受眾控制度的提升),也對公眾的風險認知有一定的作用。研究發現,大學生對自媒體科學傳播的關注和使用對其有關轉基因的風險感知和利益感知有顯著的正向影響,對其接受度有顯著的負向影響(王玲寧,2018)。因此,提出研究假設三:
H3:媒介使用會影響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的風險認知。
相比科學家專注于知識層面的客觀風險,公眾更加關注科技在政治、經濟、文化等社會層面的主觀風險(孫秋芬、周理乾,2018)。在探析影響技術風險認知的因素時,研究發現社會因素包括機構信任、價值觀和文化三大因素影響著公眾對風險的認知(劉婧,2007)。如果說科技工作者的風險認知強調的是高技術風險發生的概率與可能的損失,那么社會公眾對新興爭議性技術的風險認知則更受其周圍文化因素,如社會爭議和倫理恐慌的影響。目前,針對人類基因編輯的社會爭議主要集中在技術的不確定風險和倫理危機上,如人類胚胎基因編輯會干預胚胎的權利和后代的自決權,作為生育手段則可能造成社會不平等的進一步擴大,違背人類長期以來的進化規律,導致人的定義發生根本性變化(馬小川、王建光,2017)。在面對人類基因編輯這樣存在較強爭議性和倫理危機的新技術時,東方文化中特有的敏感和謹慎可能會導致普通公眾規避風險的心理更嚴重。此外,由于人口特征如年齡、性別、教育程度、收入水平的不同可能導致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的風險認知存在差異。由此,提出研究假設四和五:
H4:社會文化因素能夠影響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的風險認知。
H5:性別、年齡、教育程度和收入水平會影響人們在人類基因編輯問題上的風險認知。
本研究采用問卷調查的方式,基于方便抽樣的原則,于2019年5月至6月通過微信、QQ、微博、百度貼吧等線上渠道及校園、街頭等線下渠道發放問卷,最終回收問卷437份,其中有效問卷389份,有效回收率89%。有效樣本中男女比例均衡,其中男性占48.8%,女性占51.2%;以青年為主,21到30周歲的占71%,20周歲及以下的占8.7%,31周歲及以上的共占20.3%;教育水平以本科為主,占68.4%,初中及以下占4.1%,高中/中專占8.2%,大專占11.3%,研究生及以上占8%;在收入方面,月收入在人民幣2000元及以下的占樣本的25.7%,2001到5000元的占26.2%,5001到8000元的占18.5%,8001到10000元的占9.0%,10000元以上的占20.6%。需要注意的是,由于本樣本在年齡與學歷上分布不均衡,在理解相關數據時其指向的研究結論可能更偏向于年輕化、學歷較高的群體。
作為本研究的因變量,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的風險認知指的是個體對與人類基因編輯這一新興技術相關風險的感受和認識。本文基于前人的研究,通過嚴重性、風險收益比、技術的可接受和倫理風險四方面測量該變量,相應的問題分別是:(1)您認為人類基因編輯可能造成危害的嚴重程度;(2)總體而言,您認為人類基因編輯的風險收益比如何;(3)您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接受人類胚胎基因編輯技術的應用;(4)總體而言,您認為人類基因編輯存在多大的倫理風險。各項都采用5級李克特量表計分,分值越高則風險認知程度越高,均值為3.74(S.D.=0.78),信度檢驗顯示Cronbach’sα系數為 0.75。為更進一步考察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技術的接受度,研究還詢問了被調查者基于不同目的和應用場景對基因編輯技術的接受度,如將人類基因編輯技術應用于阻止致命性的基因疾病發生、阻止非致命性的先天缺陷發生、阻止遺傳性的智力低下發生或提高下一代的智力水平等。
以往研究發現,公眾的風險認知可能受到對技術的了解、社會信任、媒介使用和社會文化因素等方面的影響(Kasperson et al.,2003;劉金平等,2006;劉婧,2007;Critchley,2008),故將這四個因素納入對人類基因編輯風險認知影響的考察中。具體而言,對人類基因編輯技術的了解包括兩個維度:一個維度是知識水平,即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相關知識的客觀掌握程度,主要通過對五個問題的正誤判斷來測量,具體包括:(1)CRISPR/Cas9技術自問世以來,就有著其他基因編輯技術無可比擬的優勢,被認為能夠在活細胞中最有效、最便捷地編輯任何基因;(2)我國現行法律支持生殖性的人類細胞基因改造;(3)現有的技術條件在生殖性的人類基因編輯應用上還遠遠不夠;(4)人的一種遺傳性狀往往只被某一基因影響;(5)人類基因編輯技術能幫助人類治療單基因遺傳性疾病及一些更復雜的疾病,如艾滋病、癌癥、精神疾病等。每答對1題記1分,全部答錯為0分,全部答對為5分,分數越高則視為相關的知識水平越高。在本研究中,公眾有關人類基因編輯知識的平均得分為3.69(S.D.=1.13)。另一個維度是對技術的關注,即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技術的關注程度,通過被調查者在過去三個月中主動了解有關該技術的信息的次數來測量。
社會信任包括4個方面,即公眾對我國現行的法律法規、政府機構、科學共同體和媒體的信任程度,采用5級李克特量表計分(1=完全不相信,5=完全相信),均值為3.32(S.D.=1.12),信度檢驗顯示Cronbach’sα系數為 0.9。媒介使用指的是公眾通過何種媒介渠道了解人類基因編輯的相關信息,通過從報紙、廣播電視、期刊雜志(如學術期刊、科學雜志等)、各類信息網站、微博、微信、新聞資訊類APP(如今日頭條等)、網絡論壇(如論壇、貼吧、問答社區等)等選項中進行多選來測量。
社會文化因素則主要基于兩個維度——社會爭議度和社會倫理憂思來測量,其中社會爭議程度包含兩項:公眾所感知到的社會針對人類基因編輯的安全性和有效性兩方面的爭議度(Cronbach’sα=0.83),采用5級李克特量表計分,分值越高則社會爭議程度越高,均值為4.14(S.D.=0.89);社會倫理憂思指的是當前社會中存在的對人類基因編輯技術可能導致對人類自決權影響的擔憂、對可能引發基因歧視的社會鴻溝的憂慮、擔心該技術可能將人類異化為物品而完全為技術所操縱,及可能違背人類發展自然規律的社會性憂思四方面(Cronbach’sα=0.83)。采用5級李克特量表計分,分值越高則社會倫理憂思越高,均值為3.92(S.D.=0.89)。本研究還包括了性別、年齡、教育程度、月收入水平等人口統計學變量。
針對RQ1,研究數據顯示我國公眾給人類基因編輯技術的風險打分均值為3.74(S.D.=0.78),并未過分夸大或縮小對其風險的描述。其中,對可能存在的倫理風險打分最高(M=4.09,S.D.=0.94),對基因編輯可能造成危害的嚴重性打分最低(M=3.56,S.D.=1.08)。值得注意的是,公眾對基因編輯技術的接受度基于不同的應用場景和應用目的而存在較大差異。其中,把人類基因編輯技術應用于阻止致命性基因疾病發生的接受度最高(M=4.12,S.D.=1.00),接下來依次是對將技術應用于阻止非致命性的先天缺陷發生(M=3.71,S.D.=1.14)、阻止遺傳性的智力低下發生(M=3.67,S.D.=1.20),而對將人類基因編輯技術用于提高下一代智力的接受度最低(M=2.73,S.D.=1.41)。
針對RQ2,本研究通過多元線性回歸探討了各個影響因素與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的風險認知之間的關系,并厘清了其中的關鍵因素。在回歸過程中發現方差膨脹因子(VIF)分布范圍在1.09~3.57之間,大部分在1.5以下,說明自變量之間的多重共線性較弱。同時,通過對模型殘差(正態性、獨立性、異方差性、異常點等)的分析,確認可以采用多元線性回歸模型進行擬合。數據結果表明,性別、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技術的了解程度、微博和網絡論壇的使用、社會文化因素如技術的社會爭議度和社會倫理憂思能夠顯著影響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的風險認知(R2=0.45,p<0.001)(見表1)。
研究發現,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技術的了解,包括在人類基因編輯問題上客觀掌握的知識水平和對人類基因編輯技術的關注程度能夠顯著影響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的風險認知,因此H1成立(見表1)。具體來說,一方面,公眾在人類基因編輯問題上有一定的知識水平——在5個有關人類基因編輯的問題中,86.1%的被調查者能夠答對3~5個問題;公眾掌握越多有關人類基因編輯的知識,對該技術的風險認知越低(β=-0.089,p<0.05)。這一發現與大部分既有研究相符。另一方面,總體上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的關注度一般——18.3%的被調查者在過去三個月中從未關注過人類基因編輯的信息,近半數被調查者(48.1%)關注過1~2次相關信息,只有7.7%的被調查者在過去三個月中曾主動關注過10次以上有關人類基因編輯的信息。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的關注度越高,對其風險認知也越高(β=0.088,p<0.05)。
如表1所示,公眾對法律法規(β=-0.099,p>0.05)、政府機構(β=0.105,p>0.05)、科學共同體(β=0.05,p>0.05)、媒體(β=-0.067,p>0.05)的信任程度均無法顯著影響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的風險認知,因此H2不成立。總體來說,公眾對我國現行的法律法規(M=3.28,S.D.=1.27)、政府機構(M=3.42,S.D.=1.25)、科學共同體(M=3.28,S.D.=1.25)和媒體(M=3.31,S.D.=1.31)的信任程度均較為一般,且各項之間均值差異不大。
在媒介使用上,微博(β=0.125,p<0.01)和網絡論壇的使用(β=0.089,p<0.05)被發現能顯著地正向影響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的風險認知,但其他媒介,如報紙(β=-0.068,p>0.05)、廣播電視(β=-0.019,p>0.05)等的使用均未對公眾的風險認知產生顯著影響(見表1),因此,H3部分成立。總體來看,網絡媒介已經超越傳統媒體成為人們獲取人類基因編輯相關信息的重要途徑——60.7%的被調查者會通過各類網站、52.4%的人會通過微博、47%的人會通過新聞資訊類APP,只有28.8%的人會通過廣播電視、10.8%的人會通過報紙了解人類基因編輯相關的信息。
數據結果還顯示,社會文化因素,包括人類基因編輯技術的社會爭議度(β=0.122,p<0.05)和有關該技術的社會倫理憂思(β=0.538,p<0.001)能夠顯著影響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的風險認知,因此H4成立(見表1)。而年齡(β=-0.014,p>0.05)、教育程度(β=-0.091,p=0.055)和收入水平(β=0.075,p>0.05)未發現對公眾的風險認知有顯著作用,只有性別(β=-0.089,p<0.05)能顯著影響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的風險認知,所以H5部分成立。具體來說,女性(M=3.85,S.D.=0.76)對人類基因編輯的風險認知比男性(M=3.63,S.D.=0.79)要高。

表1 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風險認知影響因素的多元回歸分析
*p<.05,**p<.01,***p<.001
本研究的主要結論包括:(1)目前,我國公眾并未過度夸大或妖魔化人類基因編輯可能存在的風險,但公眾對該技術的接受度基于不同的應用場景和應用目的而存在較大差異;(2)性別、掌握有關人類基因編輯知識的多少和對該技術的關注、微博和網絡論壇的使用及其他社會文化因素能顯著影響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的風險認知。
首先,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的風險打分均值為3.74,接近中位數,可見并未過分夸大或妖魔化其風險。其中,人們對倫理風險尤為重視,這一點與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公眾一樣(Singer et al.,1998;Robillard et al.,2014)。基因編輯技術作為一種能直接干預人類基因的強大工具,本身存在著極高的風險,尤其在倫理問題上十分敏感(李醒民,2019)。即使基因技術在科學上是可行的,在社會中也可能無法應用,因為人們會出于道德原因或倫理考慮而拒絕接受(Bates et al.,2005)。本研究發現,公眾對基因編輯技術的接受度基于不同的應用場景和使用目的而存在較大差異。與其他地區的既有研究發現(Singer et al.,1998;Rabino,2003;Hui et al.,2009;Robillard et al.,2014)一致,我國公眾同樣更愿意接受將基因編輯技術應用于嚴重疾病的治療,但相對不支持利用該技術來實現非治療性的基因增強,如提高下一代智商等。
其次,本研究發現對技術的了解程度能顯著影響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的風險認知。具體來說,公眾掌握的有關人類基因編輯的知識越多,對該技術的風險認知越低。在有限理性的前提下,公眾對風險事件的判斷往往取決于個體的知識和經驗(Kahneman & Tversky,2000)。科學知識能幫助人們更準確地預估危害發生的可能,減少不確定性,從而有效降低對人類基因編輯的風險認知水平。公眾可以根據自己所掌握的知識和信息來對人類基因編輯風險作出判斷,越了解相關知識,越有可能客觀評價人類基因編輯的風險。有意思的是,雖然我國公眾總體上對人類基因編輯的關注度一般,但越是關注人類基因編輯,對其風險認知就越高。調查顯示,公眾關注有關人類基因編輯的信息多是通過大眾媒體和網絡。既有研究認為,人們對媒體上的科學新聞越關注,越有可能對新興科技擁有更高的風險認知(Binder et al.,2011)。換句話說,公眾對風險事件的關注程度越高,與媒體接觸越頻繁,相應的風險認知也越高(王甫勤,2010)。媒體在風險的傳播和構建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由于新聞規律和自身屬性等因素的影響,不論是傳統媒體還是新媒體在呈現新興科技相關信息的過程中往往會強調其風險,導致關注這些消息的公眾對新興科技的風險認知也水漲船高。另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是,整體而言,我國公眾對基因編輯技術的關注度和參與度不高——18.3%的被調查者在過去三個月中從未關注過有關人類基因編輯的信息。這一點并不奇怪,相當數量的普通公眾對科學的興趣有限,自然也談不上去關注和參與此類話題。但必要的科學知識水平和科學素養是人們了解并客觀對待新興科技、參與公開科學討論的前提條件(Miller,2004),因此有必要在社會中進一步開展有關人類基因編輯此類新興科技的科普教育和科普傳播。
在風險傳播中,信任、價值和尊重科學等因素交互影響著公眾對爭議性科學問題的態度(賈鶴鵬等,2015)。遺憾的是,本研究并未發現公眾對法律法規、政府機構、科學共同體或媒體的信任會顯著影響其對人類基因編輯的風險認知。一方面,這可能與人類基因編輯這一問題的特殊性有關。人類基因編輯尚處于技術開發的早期階段,我國的法律法規、政府機構等尚未針對該技術出臺具體的風險約束和管理措施(張新慶,2016),科學共同體和媒體對其發展和應用也莫衷一是,導致各項社會機制在人類基因編輯風險把控中的角色和地位還不夠明晰。另一方面,此次調查數據顯示公眾對我國現行的法律法規、政府機構、科學共同體和媒體的信任程度十分接近,均較為一般,這可能進一步導致公眾將技術風險從社會層面轉移到自身身上,因此在人類基因編輯問題上對社會機制的信任暫無法顯著影響公眾的風險認知。
再次,本研究發現通過微博和網絡論壇獲取基因編輯相關信息會正向影響公眾的風險認知。相較于傳統媒體,微博和網絡論壇(如各類論壇、貼吧、問答社區如知乎等)的準入門檻低,任何人都可以在上面發表、評論、轉載信息。既有研究發現,當把網絡作為獲取科技信息最重要的渠道時,公眾對爭議性科技如轉基因的接受度會降低,對其風險認知會有所提高(何光喜等,2015)。在網絡上,人人都有麥克風,熱點事件隨時隨地可能發酵,這帶來了信息的繁榮,但也造成了網絡空間中的眾聲喧嘩和泥沙俱下。科學信息,特別是像人類基因編輯這樣的新興技術類信息,在微博和網絡論壇上傳播的過程中缺乏把關人對信息質量進行有效監控,且作為開放的網絡平臺,微博和網絡論壇注重受眾的個性化表達,因此信息情緒化的特征尤為明顯。在此前提下,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的理解也往往容易聚焦于情緒而非事實,從而放大風險,提升風險認知。同時,微博和網絡論壇上的碎片化信息往往難以完整還原風險事件的全貌,也無法全面呈現風險的真相。在人類基因編輯這樣復雜的新興技術上,有些問題在科學上尚未定論,當被放到微博和網絡論壇這樣信息來源和觀點都十分多元且更新速度快、輿論風向明顯的平臺上時,重要的硬核科學信息往往容易被淹沒,聳動的謠言和風險信息反而甚囂塵上,從而導致受眾產生較高的風險認知。值得注意的是,此次調查顯示,網絡是公眾獲取基因編輯相關信息的重要渠道,因此網絡科學信息的質量對公眾的風險認知至關重要。
最后,本研究發現性別及社會文化因素也能顯著影響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的風險認知。相比男性,女性對人類基因編輯的風險認知程度更高。這種差異可能是由于兩性在自然中所處的位置不同,女性的安定需求和同情心理高于男性,從而導致女性更容易感知風險,也更傾向于規避風險(Levin et al.,1988)。本研究還發現,公眾感受到的有關人類基因編輯的社會爭議度和社會倫理憂思作為社會文化因素能顯著影響他們的風險認知。現代技術在傳播過程中會通過制度、文化等社會因素構成的“風險放大站”造成人們的風險恐慌,其后果可能遠遠超過技術本身帶給人類的直接傷害(謝曉非、鄭蕊,2003)。人類基因編輯作為一項新興技術,由于其科學不確定性和潛在的倫理風險,在社會化的過程中容易引發爭議,造成非理性恐慌。雖然全球范圍內人們對基因編輯及基因療法的接受度在不斷上升,但社會中仍有大量關于基因編輯的倫理憂思,如人類基因編輯可能導致社會資源分配不均、造成社會不平等和社會歧視等(Robillard et al.,2014)。在面對人類基因編輯這樣存在較強爭議性和倫理危機的新技術時,東方文化中特有的敏感和謹慎可能導致普通公眾更容易感知到風險,規避風險的心理也更突出。
綜上所述,通過對人類基因編輯風險認知及其影響因素的實證研究,本文提出如下建議:
第一,加大對基因技術的科普宣傳力度,提高公眾的科學認知水平。劃清“基因治療”和“基因強化”之間的界線,進一步明確并嚴格掌控人類基因編輯的目的指向性,同時明確法律法規、政府機構、科學共同體等在基因技術發展和管控中的角色和作用。
第二,媒體機構、科研機構、科學工作者、醫療工作者等專業機構和專業人士應合理利用網絡這一信息渠道,及時發布有關人類基因編輯技術的最新信息,辟除謠言,客觀公正地闡釋基因技術的風險和收益,并通過微博和網絡論壇等平臺積極地與公眾展開互動。
第三,提高公眾在科學技術相關討論和決策中的參與度。如果說有關人類基因編輯的社會爭議和倫理恐慌難以避免,那么不如將公眾納入有關基因編輯的公共討論和協商中來,通過高透明度的對話,促進公眾對基因技術的了解,增進公眾與科學家及專業人士的交流,從而理性地共同應對風險。
作為一個初探性研究,本文描繪了當前中國公眾對人類基因編輯的風險認知現狀,探索了可能的影響因素,并據此提出了針對性的建議。本研究還存在以下不足:一是研究樣本學歷偏高,且偏年輕化,因此研究結論可能更偏向于代表年輕化、高學歷的群體,無法代表我國最廣泛的公眾的情況,這一點需要特別注意;二是本文只考察了知識水平、社會信任、媒介使用和社會文化因素對人類基因編輯風險認知的影響,未來的研究如能進一步擴大樣本量,提升樣本的代表性,并引入更多心理和行為變量如情緒特點、媒介內容等,相信可以得出更多系統性的結論。
本研究系國家科技重大專項“轉基因生物新品種培育”課題“轉基因生物技術發展科普宣傳與風險交流”項目子課題“立體化科學傳播體系”(2016ZX08015002-006)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