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蕭瀟, 金兼斌
1. 程蕭瀟: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 2. 金兼斌: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
科學傳播作為一個專門的研究領域,從知識發生學的角度來看,其原始驅動力在于科學發展從常規科學進入“后常規科學”時代的社會事實(金兼斌、程蕭瀟,2018)。后常規科學由于科學事實本身的不確定性、社會影響和倫理上的爭議性以及關乎重大的公共利益,十分容易觸動公眾的敏感神經,形成圍繞新興科學技術的社會性爭議。在很大程度上,科學與民意的“辯論”是失焦的,進而產生了巨大的沉沒成本效應。著眼于在科學和社會關系中架構“雙向交流”(two-way communication)通道的科學傳播,正是在此背景下開始進場(Fischhoff & Scheufele, 2013)。
縱觀國內外科學傳播研究近40年的發展歷程,我們不難看到立場各異的科學傳播模式或理論模型被不斷提出:從倡導提升公眾科學素養的“缺失模型”,到旨在重建公眾對科學的興趣和信任的“公眾理解科學”和“公眾參與科學”模型(金兼斌等,2018),以及新近以受眾的科學心理認知機制為研究旨趣的“科學傳播的科學”(science of science communication)模型(Fischhoff & Scheufele, 2013;賈鶴鵬等,2015),如此種種,不一而足。這些不同的科學傳播模型,盡管側重點、內在假設(assumptions)和蘊含理念各有不同,但其主導目標是一致的。科學傳播者首先希望可以更好地“理解公眾理解科學中的‘理解’”(understanding “understanding” in public understanding of science)所包容的內涵及機制,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設計出具有實踐意義的有效傳播方案或策略,以促進公眾對科學的“認知上(不局限于狹義的科學知識層面上)的關系”(epistemic relationship)(Huxster et al., 2018, pp. 756-757)。
由此,考察公眾科技態度形成和改變的機制研究,成為科學傳播領域的一個主流研究傳統(賈鶴鵬、苗偉山,2017;賈鶴鵬、閆雋,2017),而其中,轉基因技術議題又一直是科學傳播學者關注的重點(Gupta et al., 2012)。
自1996年轉基因作物產業化和商業化以來,圍繞轉基因技術及其產品應用(尤其是轉基因食品)的爭端,在經歷各種事件的催化以及媒體的社會放大后不斷升溫、發酵,造就了現下公眾對轉基因技術的極化態度。在國內,公眾關于轉基因食品的爭議隨著社會化媒體時代的到來而愈演愈烈,已然形成了涇渭分明的“挺轉”“反轉”兩大陣營。雙方的爭論小到家里的大豆油問題,大到國家的食品安全戰略問題,覆蓋從科學至倫理操守的宏大區間,形成一個充滿張力的議題簇(金兼斌,2018)。
目前,探討公眾轉基因態度的歸因研究仍局限在西方發達國家語境中(賈鶴鵬、苗偉山,2017),中國主流傳播學者更加關注科學爭議話題所體現的社會抗爭(賈鶴鵬、閆雋,2017),致使國內有關公眾科技態度及其肇因檢驗的研究鳳毛麟角。此外,無論是針對公眾對科技總體性態度的歸因研究,還是針對影響公眾對轉基因技術及其應用(如轉基因食品)的態度探究,既往研究者依據不同的理論模型、在不同的社會情境中進行了重復性檢驗,已甄別出包括諸如科學知識、風險感、收益感和價值觀等認知及心理層次變量(Costa-Font et al., 2008;賈鶴鵬、閆雋,2017)。盡管如此,鮮有研究者對以上影響因素進行梳理。就本文研究者的檢索情況來看,目前僅有三篇英文綜述文章涉及該主題(Costa-Font et al., 2008; Frewer et al., 2013; Scott et al., 2018),但均未能全面囊括新近發現的影響因素。鑒于此,對國內外公眾轉基因態度的歸因研究進行較為全面、系統的梳理、歸納、總結,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現實意義。
事實上,本文的另一個理論出發點在于:越來越多的研究者發現并意識到,理論模型在反映現實情況時存在解釋不足的問題。以科學知識水平和態度的關系為例,盡管多數研究發現并印證了“缺失模型”(更高的知識水平導致更積極的態度)的適用性和有效性(Mielby et al., 2013; Zhu & Xie, 2015),但有研究者(如賈鶴鵬、范敬群,2015; Rose et al., 2019)認為公眾事實性的轉基因知識水平無法預測其對轉基因的態度,另有研究(如Christoph et al., 2008; Fernbach et al., 2019; Francisco & Gon?alves-S, 2019)發現公眾轉基因知識水平和態度間的非線性(U型或倒U型)關系。如此,導致“應然”與“實然”脫嵌的具體原因是什么?可以說,以轉基因為例,通過對公眾態度的影響因素研究進行系統性的梳理和呈現,本研究試圖“窺一斑而知全豹”,總結既有科學傳播理論模型中可能蘊含的內在缺陷和面臨的挑戰。
在此基礎上,本文引入大科學傳播領域最近熱議的“細分研究”(segmentation study)之倡議和取向,討論該研究取向對引導具有實踐性意義的有效科學傳播方案的適切性,推動科學傳播研究從應然走向實然。這亦是本研究的現實關切之一。
在借鑒既有公眾轉基因態度影響因素綜述研究的基礎上,我們梳理、整合了大量實證研究,提煉出本文的分析框架。此外,本研究還將公眾對一般性科技態度的肇因(Gupta et al., 2012; Rutjens et al., 2018)及影響公眾對氣候變化態度的因素(van der Linden, 2015)的綜述分析納入視野,作為有益補充。
具體來說,本文提煉的分析框架包含五個核心維度,分別是:社會人口學的(social-demographic)、認知的(cognitive)、心理記錄的(psychographic)、體驗的(experiential)和社會文化的(social-cultural)。每個維度又可進一步細分為若干子維度(如圖1所示)。

圖1 公眾轉基因態度的影響因素框架
在過往研究中,社會人口學特征被普遍證實對公眾的轉基因技術及應用態度具有直接顯著的影響。這些因素主要包括性別、年齡、教育水平、收入、職業/行業、所在國家/地區等(Bredahl, 2001; Pardo et al., 2002; Rose et al., 2019)。例如,有研究揭示中老年、生活不富裕且居住在郊區的人對轉基因食品表現出更多的擔憂(Costa-Font et al., 2008; Legge & Durant, 2010)。更為普遍的是,多數研究發現公眾轉基因態度存在明顯的性別差異,即相較男性而言,女性對轉基因食品的態度更偏向負面(Costa-Font et al., 2008; Legge & Durant, 2010; Rose et al., 2019)。這一轉基因態度上的差異還體現在不同的種族之間,譬如白人群體較其他人種對轉基因食品的態度更為積極(Lu et al., 2017)。公眾轉基因態度的性別和種族差異在某種程度上與環境傳播、風險傳播等研究領域揭示的“白人男性效應”(white male effect, WME)如出一轍。一項公眾對納米技術的態度研究顯示,非白人女性更愿意支持對納米產品進行標識(也即態度更為負面)(Akin et al., 2019)。可以說,WME所隱含的社會性機制在于白人男性比女性和其他種族人群更傾向于低估(downplay)風險,因而表現出對科技的更為積極的態度(Kahan et al., 2007; Olofsson & Rashid, 2011; Akin et al., 2019)。對此,學者給出的解釋是白人男性往往具有更高的收入和教育水平,從而在風險的自我控制感知(perceived personal control)和對風險的真實統計值(actual statistics)認知上更勝一籌(Finucane et al., 2000; Olofsson & Rashid, 2011),因此白人男性對風險更不敏感。在轉基因研究中,更高收入和更高教育水平的公眾亦被證實對轉基因的態度更為積極(Lu et al., 2017; Rose et al., 2019),而在西方國家,就人口指標而言,白人、男性通常與更高的收入和更高的教育程度相關聯。除卻上述因素,職業/行業引發的身份認同亦是影響公眾轉基因態度差異的重要因素。例如,一項針對中國轉基因食品生產行業的經理人調查研究顯示,處于加工和種子行業的經理人對轉基因食品的態度較處于化學行業的經理人態度來說更為積極正面(Deng et al., 2019)。總體觀之,社會人口學特征對公眾轉基因態度的影響呈現出較為統一的社會性模式,因此這些特征一般被作為統計模型中的控制變量。
在過往研究中,認知性因素是公眾轉基因態度的主要解釋變量(Gupta et al., 2012)。持這一觀點的學者認為公眾態度的形成和改變經歷了一個自下而上(bottom-up)的過程,即公眾以其對特定技術及其特征的了解來建立態度(Costa-Font et al., 2008; Zhu & Xie, 2015)。認知因素主要包括科學知識、感知風險和感知收益(perceived risks and benefits)兩個部分。
1. 科學知識
前文提及,科學知識與公眾轉基因態度的關系在既有研究中存在較大爭議,其爭論點在于二者關系的形式(線性或非線性)和效應的方向(積極、消極或無影響)上。基于此,一些研究開始探討科學知識對態度影響的條件性(conditionality)。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觀點是,知識與態度之間的關系取決于科學知識的類型(Lee & Kim, 2018)。
一些研究者摒棄過往研究對科學知識采用“教科書式”的是否題進行簡單測量的操作化方案,將其進行類型化區分,然后探討不同類型的科學知識與公眾轉基因態度的關系及背后的機制。多數研究將科學知識重新操作化為“事實性知識”(factual knowledge)/“客觀性知識”(objective knowledge)和“感知熟悉”(perceived familiarity)/“主觀性知識”(subjective knowledge)(Ladwig et al., 2012; Zhang & Liu, 2015; Rose et al., 2019)。與客觀性或事實性科學知識不同,主觀性知識或感知熟悉所測量的是公眾自我報告的對轉基因技術的知悉程度。事實上,這一概念最初被研究者提出時,被認為是對缺失模型中事實性科學知識的有效替代,可以更為精確地預測和評估公眾對科學的理解(Ladwig et al., 2012)。根據“熟悉假設”(familiarity hypothesis),個體若對特定科技話題越熟悉,那么將越支持該技術。盡管該假設在早期的轉基因態度及消費行為研究中獲得支持(如House et al., 2004),但這一觀點在隨后的研究中被逐步推翻。此外,研究者還發現事實性知識和感知熟悉是兩個不同的構念,兩者在影響公眾科學態度的效果和機制上存在巨大差異。
以Rose等人(2019)的研究為例,通過調查美國中西部某州公眾對轉基因食品的態度,他們發現:事實性科學知識對態度的主效應不具有統計上的顯著性;與此相反,感知熟悉程度越高的公眾對轉基因食品持更加負面的態度,這部分公眾受到了“選擇性關注的俘獲效應”(capturing effects of selective exposure)的影響,傾向于消費與其態度、立場相似的負面信息,進而加劇其對轉基因食品的負面態度。一項新近的研究(Francisco & Gon?alves-S, 2019)從認知心理學的角度確證了主觀性知識對科學態度的負面效應,同時進一步揭示出主、客觀兩種科學知識的潛在聯動機制及其對公眾總體性科技態度的影響。該研究通過分析歐洲晴雨表(Eurobarometer)調查數據發現:個體客觀性科學知識與科技態度間的關系受到了主觀性知識水平的影響,二者之間形成一種倒U型關系,其中,客觀性知識水平位于中部的公眾對科技的態度最為負面。具體來說,主觀性科學知識的影響表現為鄧寧—克魯格效應(Dunning-Kruger effect),即一般公眾在其事實性科學知識不斷增加的過程中,個體感知到的主觀知識也在不斷增加;由于“信心(即主觀性知識)的增長速率快于(事實性)知識”(Francisco & Gon?alves-S, 2019),當個體的事實性知識水平到達一定狀態時,其感知到的主觀知識水平已經遠遠超過了其真實的事實性知識水準,導致出現了過度自信的認知偏差效應(biasing effect of overconfidence)(Malka et al., 2009; Rose et al., 2019)。最近發表在《自然》(Nature)雜志上的一篇轉基因態度研究證實了這一認知偏差(Fernbach et al., 2019)。他們發現在轉基因問題上,那些最極端的反轉人士,對客觀性知識知之甚少,但他們自認為知道的最多(自我報告轉基因知識水平高)。總體觀之,該種認知偏差效應的存在很可能促使普通大眾減緩對事實性知識的攝取,從而導致他們會愈發依賴價值觀等非認知性因素去形成和塑造對轉基因的態度(Rose et al., 2019)。
2. 感知風險和感知收益
大量的研究將感知風險與感知收益視為公眾對一般性科技(Gupta et al., 2012)和轉基因技術及其產品(Scott et al., 2018)態度的決定性因素。總體而言,愈強的感知風險愈不利于公眾對轉基因積極態度的形成(Pham & Mandel, 2019),而個體感知收益則與其對轉基因的積極態度有顯著相關性(Zhang & Liu, 2015)。
一些研究試圖比較感知風險和感知收益的相對重要性。例如部分國內外經驗研究發現,感知收益無論是在影響公眾轉基因態度還是行為意向上,其重要性都強于感知風險(Gaskell et al., 2004; Bruce et al., 2006; Zhang & Liu, 2015),但亦有研究認為相對于感知收益來說,感知風險對于轉基因態度的解釋方差更大,因而更為重要(Moon & Balasubramanian, 2004; Scott et al., 2018)。對于上述形成沖突的觀點,一種可能的解釋是感知風險和感知收益具有多維度和多層次性,而不同的研究往往不會把所有的維度和層次皆納入考察和比較范圍內。以轉基因技術為例,既有研究中識別出來的感知風險和感知收益主要包括經濟的、社會的、技術的、道德的等多個層面,在每一個層面中還囊括了諸多子議題,如社會層面的感知風險包括對人類健康、生態環境以及動物福利造成的風險等(Gregorowius et al., 2012; 戴佳等,2015; Zhu & Xie, 2015; Almeida & Massarani, 2018; Xu et al., 2018)。此外,還有一種可能是由于大多數研究僅測量了感知風險或收益的某個特定評價維度,然而公眾在對技術風險和收益形成感知時,評價維度并非是單一的,且不同感知風險或收益評價維度對態度的影響存在差異。例如,一項新近研究將個體的感知風險操作化為“感知風險水平”(perceived level of risk)、“感知風險不確定性”(perceived uncertainty of risk)和“感知風險可控性”(perceived controllability of risk)三個維度,發現除了感知風險可控性可以促進公眾對轉基因積極態度的形成外,另外兩個評價維度的風險感知對公眾轉基因態度產生顯著的負面影響(Lee & Kim, 2018)。由此,未來的研究可從多個層面和維度對感知風險和感知收益進行更為精細的測量,以系統考察二者對公眾轉基因態度的異質化影響。
盡管感知風險和感知收益在影響態度的效應及機制上具有相對獨立性,但公眾總是通過對二者進行權衡和綜合性評判進而形成其對某項技術的態度(Zhang & Liu, 2015)。根據理性權衡(rational-weigher)模型,公眾會以一種提升其預期效用(expected utility)的方式來處理有關風險的信息,衡量風險的成本—收益比(Starr, 1969; Kahan et al., 2006)。基于該模型,學者證實感知風險/收益在科學知識(認知性因素)與態度的關系中具有中介效應(Costa-Font et al., 2008; Lee & Kim, 2018)。例如,Zhu和Xie(2015)通過對中國碩士研究生的調查研究發現,個體對轉基因的事實性(風險)知識水平分別通過強化感知風險和降低感知收益進而對態度產生影響。此外,就知識和態度的直接作用來說,個人的事實性知識水平越高,其對轉基因食品的態度就越積極。通過進一步的檢驗,作者發現:以認知為基礎的信息對那些初始態度是基于認知因素形成的人群來說更為有效。這一結果意味著,與普通大眾(lay people)不同,具有更高科學素養的群體會因為擁有較高的客觀知識水平從而啟動他們的理性認知快捷方式,致使他們更加傾向于基于風險與收益來衡量轉基因(Mielby et al., 2013; 賈鶴鵬、范敬群,2015),即更多地通過認知性的因素驅動理性權衡來形成和塑造對轉基因的態度。
除了理性權衡,非理性權衡亦是公眾對風險和收益信息評估的另一種可能解釋(Kahan et al., 2006)。具體而言,非理性權衡認為普通公眾缺乏穩定提高預期效用的能力,因為他們對風險信息的評估受到認知偏差和其他有限理性(bounded rationality)的制約(Weber, 2006),其中情感就是一個重要的制約因素。根據該模型,部分轉基因研究亦證實了“作為情感的風險”(risk as feeling)之于公眾轉基因態度形成的機制性作用(Gupta et al., 2012),這部分內容研究者將在后文論及。
與認知取向的研究不同,一些社會心理學者認為,公眾拒絕科學或形成對特定科技應用的負面態度是因為這些科技與他們的既定觀念和認知偏好相左(Rutjens et al., 2018)。由此,他們開始探討一些心理記錄(psychographic)變量對公眾科技態度的影響和隱含于其中的心理認知機制。這一派的觀點也被稱為“科學傳播的科學”(Fischhoff, 2013)。具體而言,公眾科技態度的形成經歷了一個“自上而下”(top-down)的過程,即公眾對轉基因的態度嵌入價值觀念體系中,這個體系由價值傾向(value predisposition)以及信念(belief)等元素構成,它們充當了轉基因態度形成中的“知覺過濾器”(perceptual filters)(Costa-Font et al., 2008; Brossard et al., 2009)。由于公眾通常是“認知的吝嗇鬼”(cognitive misers),容易依賴一系列啟發式工具(heuristic devices)、心智捷徑(mental shortcuts)或初始信念進行“動機性推理”(motivated reasoning),從而形成態度并做出決策(Sniderman et al., 1993; Popkin, 1994; Cacciatore et al., 2011; Mielby et al., 2013; 賈鶴鵬等,2015; 金兼斌,2018)。
在轉基因研究中,學者們已經證實政治意識形態(political ideology)、宗教信仰、價值觀、信任等因素對態度的影響。由于這些概念往往在語義上相互關聯(semantically related),過往研究較少對其進行區分;本研究參照Rutjens等人(2018)的分類,從意識形態(ideology)、心理動機(motivation)、道德觀念(morality)三個方面綜述心理因素與態度的關聯。
1. 意識形態
意識形態指的是某種信念(belief)或傾向(predispositions)。一旦某個科學議題與更為廣泛的社會或意識形態問題關聯起來,個體總是傾向于與所屬意識形態群體的看法保持一致(Scott et al., 2018),這樣可以令他們感知到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是可控的、有序的和有意義的(Rutjens et al., 2018)。
政治意識(political ideology)。在公眾對一般性科技的態度研究中,盡管許多學者證實具有自由主義政治信念的公眾傾向于對科學持有更積極的態度,保守主義者對科學的態度越來越不積極(如Brewer & Ley, 2013; Blank & Shaw, 2015),但也有大量研究提出相異結論,認為無論是自由主義者還是保守主義者都可能對與他們信仰和價值觀相沖突的科學形成不積極的態度(Kraft et al., 2015; Nisbet et al., 2015)。實際上,除了在氣候變化這一高度政治化的科學議題中政治意識形態對公眾態度具有顯著作用外(Zia & Todd, 2010),“政治意識形態立場是自由派還是保守派、左翼還是右翼,無法從根本上預測公眾對科學的態度”(Pechar et al., 2018, p. 296)。聚焦到轉基因研究中,盡管一項針對中國的研究發現在總體上,傾向于支持社會平等、民族主義和威權主義的部分網民更偏向認為轉基因食品是不安全的(Zhang & Sun, 2018),但大量針對西方社會的研究證實,公眾對轉基因的態度與他們所持的政治意識形態并無相關性(Scott et al., 2016; Scott et al., 2018)。目前,多數研究將政治意識作為控制變量納入模型。
宗教意識(religiosity)。大體上,鮮有研究直接對宗教意識與公眾轉基因態度間的關系進行檢驗(Rose et al., 2019)。有的研究發現宗教意識不對公眾轉基因態度產生影響(Costa-Font et al., 2008),有研究則發現定期做禮拜的教徒更不愿意消費轉基因食品(Hossain & Onyango, 2004)。理論上來說,宗教意識和公眾轉基因態度之間存在相關性——因為轉基因技術通常被認為是“扮演上帝的角色”(play god);但宗教意識對態度的影響可能會被“感知非自然性”(perceived unnaturalness)等道德價值觀所抵消(offset)或沖淡(dilute),進而導致有些研究沒有發現宗教意識與轉基因態度之間的顯著相關性(Rutjens et al., 2018; Scott et al., 2018)。
科學信仰(belief in science)。除了政治意識和宗教意識形態,對科學的信念同樣也是幫助公眾快速理解復雜科學技術性議題的意識形態之一。在前人研究中,科學信仰相關的因素主要包括公眾對科技的總體性態度(Bredahl, 2001; Amin et al., 2014)、尊重科學權威(deference to scientific authority)(Brossard & Nisbet, 2007; Rose et al., 2019)和對科學/科學家的信任(金兼斌、楚亞杰,2015; Kim et al., 2015)等;上述因素均被普遍證實對公眾轉基因態度具有積極的影響。有學者(Anderson et al., 2010)指出,公眾對基本科學的理解總是與對科學的信仰“相伴相生”(package);公眾對科學權威的尊重和信任亦在此過程中被培養出來(Lee & Kim, 2018)。值得注意的是,尊重科學權威和對科學/科學家的信任是兩個在功能上十分相似的概念,然而相較于僅具有短期效應的信任,前者代表個體對科學過程和科學社會應用的一種長期心理傾向和信心,因而“尊重科學權威”對公眾科學態度的預測會更加精確(Scheufele, 2013; Akin et al., 2019)。值得說明的是,公眾對科學/科學家的信任嵌入對政府、官員、醫生等的制度信任(institutional trust)的格局中,制度信任作為一種社會性選擇,影響并制約著個體對科技的態度。
2. 心理動機(intrapsychic motivation)
心理動機可以增加個體對科學的興趣、接受程度和信心。與意識形態不同,它源自于個體內心的需要,是由一種目標或對象所引導、激發和維持的個體活動的內在心理過程或內部動力(Rutjens et al., 2018)。在這一脈絡的研究中,興趣(interest)和態度的關系一直是科學教育領域關注的重點。科學興趣被證實是形成公眾積極科學態度的一個動機性因素(Krapp & Prenzel, 2011; Potvin & Hasni, 2014)。除此之外,新近的研究(Kahan et al., 2017)顯示,科學好奇心(science curiosity)作為反映個體因內心愉悅(pleasure)需要而主動尋求和消費科學信息的內心動機,具有影響公眾科學態度的作用。通過實驗研究,研究者發現隨著科學好奇心程度的增加,公眾在對氣候變化風險的評判上趨于統一(uniform)而非極化。此外,好奇心程度高的受試者比好奇心程度低的受試者在閱讀和處理與他們政治傾向不同的科學信息時表現出更為強烈的意愿。換言之,科學好奇心可以促進人們參與尋找真相信息,進而抵消對有偏信息(biased information)的尋找。目前尚未有針對科學好奇心和轉基因態度關系的研究,后續研究可從該角度切入。
3. 道德觀念(morality)
盡管道德觀念與宗教和政治意識有很強的關聯性(Rutjens et al., 2018),但本研究選擇將道德觀念因素與意識形態剝離開來——這不僅是因為道德觀念已被研究者證實是影響公眾反對轉基因的重要因素(Scott et al., 2016),而且其在影響公眾的態度上具有相對獨立的機制。
道德觀念作為個體對科學/科學家的對錯評斷(perceived right and wrong),具有不容商量(nonnegotiable)和道德絕對主義(absolutism)的特點(Scott et al., 2016; Rutjens et al., 2018)。在既有研究中,“自然性”(naturalness)被認為是個體道德觀念的一個重要維度。在很大程度上,人類本能地認為自然是一種積極和仁慈(benevolent)的力量,進而對其產生一種與生俱來的欣賞和吸引傾向,即親生命性(biophilia)(Scott et al., 2018; Waytz & Young, 2019)。前人實證研究將“感知自然性”(perceived naturalness)或“欣賞自然”(appreciation of nature)納入模型中并探討其與轉基因態度的關系。例如,一項針對美國和德國的比較研究(Peters et al., 2007)發現,越崇尚自然性的公眾越傾向于批判轉基因生物技術,反之亦然。更為重要的是,“欣賞自然”變量能夠解釋超過10%的態度的方差(其中美國為14%,德國為11%),可見這一觀念對轉基因態度具有較強的預測能力。
新近的實驗研究(Scott et al., 2016)進一步討論了道德觀念影響轉基因態度的機制。具體來說,他們發現絕大多數(64%)反對轉基因的美國公眾是道德絕對主義者(moral absolutists),該群體具有對證據不敏感(evidence insensitive)的特點,表現為并非通過對轉基因的風險—收益評估形成或改變態度,相反,這部分人傾向于對轉基因(食品)持強化的厭惡感(heightened disgust),而厭惡感這一情感反應導致他們支持對轉基因進行更為嚴苛的法律規制。
體驗因素主要分為個人經歷(personal experience)、先前態度(prior attitude)兩個部分。
1. 個人經歷
在氣候變化研究中,個人經歷被廣泛認為是影響風險感知和態度的重要因素。例如,曾經歷過極端天氣的人對氣候變化的感知風險水平更高,也更愿意相信氣候變化是真實存在的(van der Linden, 2015)。鮮有學者在轉基因議題下討論二者的關系。2006年一項針對美國華盛頓州(Washington State)農民轉基因態度的研究發現,農民過去的生活經歷(操作化為“是否有曾經從事除農業種植之外的工作經歷”)與其對轉基因的態度顯著相關,有過非農工作經歷的農民更有意愿種植和使用轉基因作物(Kondoh & Jussaume, 2006)。然而該研究并未對此給出具體的機制性解釋。參考個人經歷和公眾對氣候變化態度的研究,本文認為前者對后者產生影響的機制在于上文提及的“作為情感的風險”作用下的非理性權衡。具體而言,不愉快的(危險或傷害)經歷會觸發本能的(visceral)負面情感,驅動個體對風險進行情感上的回應(emotional response),進而“情感啟發”(affect-heuristic)會在風險的感知和評估中占據主導地位(Slovic et al., 2004; Fischer & De Vries, 2008; Gupta et al., 2012; van der Linden, 2015)。當面對新信息或不確定性時,負面情感會直接引導最基礎的心理過程,例如注意、記憶和防御性信息處理方式(defensive information processing),快速形成負面態度的判斷和決策(Yeo et al., 2019)。
2. 先前態度
在既有研究中,對相似參照物的先前態度(prior attitude towards comparators)被證實是影響公眾對新興科技態度的因素(如Kronberger et al., 2012)。將一種科技與另一種科技進行比較被稱為“錨定效應”(anchor effect),它可以使個體快速整合有關技術復雜性(complexity)及其社會后果(implication)的相應信息,并提供了一個從過去經驗中學習和受益的機會,以規避新技術帶來的潛在問題和負面影響(Torgersen & Schmidt, 2013; Kim et al., 2014)。一項針對美國民眾對納米技術態度的最新研究發現,個人對納米技術的態度判斷會錨定在他們對轉基因技術的態度上。具體來說,對轉基因的負面態度會使他們對納米技術的態度產生“溢出效應”(spillover effect),使得公眾更支持對納米產品進行標識(Akin et al., 2019)。
社會文化因素對公眾轉基因態度的影響可被劃分為宏觀、中觀、微觀三個層次。
1. 宏觀層面: 文化及文化世界觀的影響
近幾年,科學傳播研究者逐漸注意到在公眾的科技態度研究中,文化環境(cultural context)一直處于缺席地位(Guenther & Weingart, 2018)。由此,學者開始呼吁轉向基于文化的解釋路徑。在轉基因態度研究中,很少有學者直接研究態度形成的文化解釋路徑。Peters等人(2007)比較了美國和德國兩個國家民眾的轉基因態度及其影響因素(如機構信任)在具體影響模式上的差異。他們的研究顯示,美國人對待轉基因食品的態度比德國人更為積極,且機構信任僅在美國的樣本中顯著地影響民眾對轉基因積極態度的形成。研究者認為上述差異可以歸因于文化的影響:美國文化比德國文化有更高程度的普遍主義(universalism)和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而鼓勵普遍主義和個人主義的文化比強調特殊主義和集體主義的文化更依賴于通過信任機制去消除或減少技術的不確定性。
在風險研究領域,研究者進一步提出風險的文化認知理論(cultural cognition thesis),強調文化世界觀(等級主義、平等主義、個人主義和集體主義)對公眾風險感知的塑造作用(Kahan, 2012, 2015; van der Linden, 2016)。具體而言,風險感知與文化認知的關系受到了傳統啟發式思維過程的影響:個體注意到某些風險并賦予其具體意義。同時,個體會回顧自己曾遭遇的風險事件, 而這些風險事件都是與其價值觀相符,并與現存風險事物相關聯的。個體更傾向于相信與自身文化價值觀相一致的專家言論,認定風險事件會惡化其生活狀況,或參考其他類似事件來計算自己的損失(Kahan et al., 2006; Kahan, 2015; Dixon & Hubner, 2018)。總之,在文化價值觀的具體影響下,個體形成由價值觀篩選和過濾后的風險感知,且這種感知還會反過來加強其對該生活文化方式的遵循。此外,Kahan等人還詳細闡明并驗證了文化認知對個體風險感知的五種具體機制,即認同保護認知、偏見同化與群體極化、文化易得性(cultural availability)、文化可信性和文化認同確認(cultural identity affirmation)等(Kahan et al., 2007; Kahan, 2012)。目前,文化認知理論已被大量運用在環境傳播和健康傳播研究中,其在科學傳播研究中的應用開始拓展到諸如解釋公眾對科學家的信任(Dixon, 2016)、公眾對科學共識的反對(Kahan et al., 2011; Dixon & Hubner, 2018)等議題上。然而幾乎沒有學者將該理論直接運用于公眾對轉基因態度形成的研究中。
總體上,文化對公眾科技態度的影響機制在于,它提供了個體理解、解讀新興科技問題以及對其進行意義建構(sense-making)的基模(schemes)。作為一個“工具箱”(toolkit),文化將科技與特定的符號、規范、價值、事件等進行語義關聯(semantic relations),篩選出某一科技所帶有的諸如風險和收益等認知評價的特征,從而影響了公眾對科技的態度(Peters et al., 2007)。
2. 中觀層面: 社會建構中的態度
從中觀層次來看,公眾總是嵌入特定社會場景(social setting)之中。在這個場景中,社會網絡和媒體共同塑造了個人對轉基因的態度。
從社會網絡視角出發,兩個具體因素影響了個人對轉基因的態度:人際互動(interpersonal interactions)和主觀規范(subjective norms)。就我們所知,鮮有研究直接測量人際網絡屬性——譬如節點(nodes)、連結(edges)和關系(ties)——對個人轉基因態度的影響。Kondoh和Jussaume(2006)通過測量“最近是否與其他農民有直接的交流或合作”(人際互動的代理變量),發現農民對轉基因作物的態度形成經歷了復雜的人際影響過程。農民將其對技術的個人化評估與他所在社會網絡中其他成員的評估進行對比和權衡,在社會互動中,農民構建了對轉基因作物的態度。新近的一項研究探討了人際互動與個體轉基因食品態度形成的動態關系,通過焦點小組訪談,研究人員發現個體通過不斷確認他人對轉基因的看法進而展現出態度的可塑性(malleable)特征(Feindt & Poortvliet, 2019)。除了人際互動之外,根據計劃行為理論,主觀規范亦會對個體轉基因態度產生影響。Brosig和Bavorova(2019)分析了捷克、俄羅斯和烏克蘭三個國家的青年對轉基因食品的態度,發現年輕人的態度與其參照群體(父母和好朋友)對轉基因的態度呈顯著正相關關系。
媒體與公眾轉基因態度關聯的研究可被分為兩種路徑:一種路徑是從供給側出發;另一種路徑則以需求側為研究視角,討論公眾的科學信息消費對其態度的影響。就前者來說,媒體報道被證實在很大程度上直接影響了公眾對爭議性科技議題的認知和態度(Nisbet & Lewenstein, 2002; 金兼斌,2018; Lyons et al., 2019)。通過對1992至2012年國內外關于轉基因議題的媒體報道研究進行梳理,范敬群等(2014)研究者指出,媒體報道框架、文本內容和媒體從業人員的態度等因素對公眾的轉基因負面態度以及轉基因的社會性爭議產生影響。這一影響實質上展現出媒體對轉基因“風險的社會放大”以及涵化效果。就公眾科學信息消費角度來說,其與轉基因態度的關系面臨很大的不確定性。事實上,這一脈絡承襲的思路是缺失模型——筆者已在前文著重介紹了知識—態度關系在既有研究中的爭議性,因而在此不予贅述。
3. 微觀層面: 人格特質的影響
人格特質(personal traits)作為個人相對持久的思維、感覺和行為模式特征,是預測消費者選擇、風險傾向以及態度的一個穩定因素(Lin et al., 2019; Whittingham et al., 2019)。在近一兩年的轉基因研究中,學者逐漸開始關注人格特質對態度的影響。例如,Whittingham等人(2019)對加拿大522個Twitter賬號進行分析,發現公眾對轉基因食品的態度與其人格特質(由大五人格量表測量)密切相關。具體來說,大五人格特質中的三個維度,即開放性(openness)、宜人性(agreeableness)、神經質(neuroticism),與公眾認為“轉基因食品是安全的”這一態度顯著相關;外傾性(extraversion)與公眾對轉基因食品的負面態度(認為轉基因食品不安全)正相關;責任心(conscientiousness)與態度在統計意義上無關。同時,研究者還發現人格特質完全調節了個體價值觀對態度的影響——這說明人格特質相較價值觀而言對轉基因態度產生的影響更為重要。在另一項跨國對比研究中,研究人員運用中國、美國、意大利調查數據,揭示六大人格特質(在大五人格基礎上加入“能動性”維度)能夠準確預測民眾對轉基因豬肉的態度(Lin et al., 2019)。
以上我們較為系統地整理了公眾轉基因態度的歸因研究,不難發現,科學傳播不同理論指導下影響因素和態度的關系并非是確定的。這一不確定性具體有兩種表現:其一,對于態度形成的同一種因素,不同研究者得到了形形色色甚至相異的研究結論;其二,被識別出的因素并非直接地作用于公眾轉基因態度的形成,而是受到其他因素的中介或調節。
無論是從相對靜態的單一科學傳播理論模型內部還是從動態的模型變革和演進角度出發,都映射出理論預設和社會現實之間的“鴻溝”和恒久的張力。可以說,這一張力的存在促使研究者對科學傳播模式持續進行內部和外部的修復。盡管在這一過程中,不同的科學傳播理論模型呈現出一種“關聯性的斷裂”或“斷裂性的關聯”而非撕裂甚至斷裂的狀態(劉翠霞,2017),但林林總總的模型不斷提示著我們,理論模型僅是一種韋伯(Weber)意義上的“理想類型”,以某種去情境化的方式為我們描述了一種簡化和線性單調的潛在社會機制,并提供了理解某種社會現象的認知捷徑或啟發式通道。誠如Box和Draper(1987,p.424)所言:“實質上,所有的模型都是錯的,只是一些有用而已。”
我們認為有兩方面的原因導致了理論和現實、應然與實然的脫節。一方面,理論模型旨在將變量之間的關系一般化,其描述對象是普通公眾(general public),而實際上公眾是隨著時間、地點和議題不斷變動的眾數(plural),并非“鐵板一塊”(Kato-Nitta et al., 2018)。換言之,不同人群之間存在巨大的異質性,既無法也不可簡單地用一種確定的、線性的認知公式或心理機制去窮盡描述所有可能的關系(Cormick & Romanach, 2014)。
另一方面,從理論上而言,脫節源于影響因素之間的“并發癥”(syndrome)現象。具體到本研究情境中,這個現象是指一連串與態度相關的已知或未知的因素是一個系統性的“綜合并發癥”,它們互相關聯、互相塑造、互相改變,共同塑造了公眾對轉基因的態度(Peters et al., 2007; Whittingham et al., 2019)。事實上,這是社會科學研究中普遍存在的一個方法論問題。在社會學經驗研究中,它代表了“主觀解釋主觀”的分析進路——對諸如態度、感受、偏好等一類特定主觀變量的理解往往會涉及另外一個主觀變量;在經濟學中,它被稱為“內生性”(endogeneity)問題,該問題會使得模型估計產生極大的混淆偏誤(胡安寧,2019)。拓展到科學傳播研究中,本質而言,我們不可避免地會涉及主觀對主觀的問題,這一問題在某種程度上削弱了研究結果的外部效度,解決這一問題不僅需要科學傳播者對不同結果進行再情境化(re-contextualization)的解讀和應用,更為重要的是,需要思考如何從研究設計上盡可能地規避它。
近兩年,科學傳播研究開始倡導一種“細分研究”的新路徑。2018年年末,SSCI(Social Science Citation Index,社會科學引文索引)刊物《環境傳播》(EnvironmentalCommunication)推出一期“環境和科學傳播中的受眾細分”(Audience Segments in Environmental and Science Communication)特刊(Metag & Sch?fer, 2018; Scheufele, 2018),該特刊包含9篇文章,內容涵蓋了細分研究的目標、具體研究設計、既有研究的梳理以及對未來研究的建議和展望。可以說,該特刊的推出在某種程度上標志著細分研究的新路徑在科學傳播領域的崛起。
新路徑的提出不僅是因為上文提及的依賴科學傳播理論模型的傳統研究面臨著現實挑戰,更是出于將科學傳播從應然推向實然、設計出具有實踐性意義的有效科學傳播方案的考慮。
總體觀之,細分研究的目標在于將普通大眾劃分為相對同質、相互排斥的子群(Sch?fer et al., 2018)。通過對公眾的切分,探索這些異質群體之間差異化的思維、情感、行為方式和信息處理模式(patterns of information processing),這一取向不僅可以為政策制定者、研究者和科學傳播實踐者提供特定群體的畫像,更為重要的是,可以有效地指導并設計出具備戰略性的傳播方案,利用有限的傳播資源進行精準的科學傳播(Cormick & Romanach, 2014; Metag et al., 2018; Metag & Sch?fer, 2018)。在這一取向的研究中,如何找到并運用一個合適的切分工具成為研究的關鍵。過往研究常使用社會人口學或心理測量變量對受眾進行切分,但結果往往不盡如人意。學者認為,一個較有潛力的細分工具是受眾的行為數據(Besley, 2018; Sch?fer et al., 2018)。例如Metag等人(2018)根據個人的科學信息消費行為,分別將瑞士和德國的公眾劃分為五個子群,他們發現分屬于兩國的相同子群在人口統計學因素構成和對科學的態度上具有非常相似的模式。
筆者認為,新研究路徑的提出并非意味著對傳統科學傳播理論模型的否定,而是肯定了理論模型的價值。具體來說,新近的理論取向研究試圖尋找一些去主觀化的、相對穩定的因素(Peters et al., 2007; Whittingham et al., 2019),譬如前文綜述涉及的人格特質和風險的文化認知類型等,而恰恰對這些因素的識別又是實行細分研究的基礎性和關鍵性資源。從這個層面出發,兩種研究路徑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了科學傳播研究的閉環,驅動科學傳播的理論研究不斷向前推進。
從現實層面出發,細分研究的新路徑啟示我們,在面向公眾進行科普實踐時,需要根據科普對象的不同特點,進行分層科普和精準科普,才會收獲較好的科普傳播效果。面對不絕如縷的爭議性科技現象,推動符合中國現狀的科學傳播理論和科普實踐,培養公眾的科學精神,是當下中國傳播學研究者面臨的一項重要議題。
本文系國家轉基因生物新品種培育重大專項重大課題支持項目(2016ZX08015002)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