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奕翔
(鄭州大學 法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我國于2009年修訂后的《侵權責任法》第八章環境污染責任中第六十五條規定,因污染環境造成損害的,污染者應當承擔侵權責任;2014年修訂后的《環境保護法》第六十四條規定,因污染環境和破壞生態造成損害的,應當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的有關規定承擔侵權責任?!董h境保護法》將污染環境與生態破壞兩種行為并列規定,認為生態破壞不屬于污染環境,而《侵權責任法》中只明確規定了環境污染行為屬于環境侵權,并未提及生態破壞行為。
有的學者主張生態破壞侵權應屬一般侵權,抽象的“生態破壞”不具備特殊侵權責任事實要求的相對確定范圍;部分學者認為生態破壞侵權應適用環境污染侵權的相關歸責原則,但未在緣由及具體立法指導上達成普遍共識。
首先,在2015年開始適用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中,前十七條都在圍繞著環境污染進行規定,而未提及生態破壞的具體適用法律;第十八條規定,本解釋適用于審理因污染環境、破壞生態造成損害的民事案件。對第十八條展開分析,“污染環境”與“破壞生態”之間所使用的是頓號,通常適用于并列詞語之間或者某些序次語之后的停頓。因此,可得知破壞生態造成損害的民事案件可適用本解釋,但如何具體適用、是否應當完全按照因污染環境行為提起的訴訟而適用無過錯責任等制度尚無從知曉。
其次,在2015年開始適用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中,多個條款都將污染環境行為與生態破壞行為一并列出,規定適用相同的規則。但以上條款中均無影響案件歸責原則的實質性規定,對于是否都應適用無過錯責任、因果關系推定等制度并未明晰。
同時,在國務院法制辦公室編制的有關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法的注釋法典中,對于《侵權責任法》第六十五條的注釋也僅提到了環境污染的相關內容,而未提及生態破壞行為是否應適用《侵權責任法》第六十五條。
最后,在適用于當前司法實踐的《民事案件案由規定》中,侵權責任糾紛部分并未提及生態破壞侵權,而僅是對于環境污染責任糾紛進行了規定和細化分類。盡管法院不得以當事人的訴請在《民事案件案由規定》中沒有相應案由可以適用為由便裁定不予受理或者駁回起訴,但從該規定中也無法得出最高人民法院對于生態破壞侵權應適用何種歸責原則的具體意見。
結合民事案件的案由規定,并通過初步檢索發現實務中常將生態破壞侵權責任糾紛歸于環境污染責任糾紛案由后,筆者最終以“生態破壞”、“民事案由”、“環境污染責任糾紛”為關鍵詞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進行檢索,共得到了43份裁判文書。通過查閱這43份裁判文書,筆者發現實務中存在規避認定生態破壞行為為侵權行為,而盡量以環境污染行為來認定侵權行為的情況。同時,“生態破壞行為”出現在裁判文書中的次數也遠遠低于“環境污染行為”。筆者認為,這是由于環境污染行為較生態破壞行為的定義更加明晰、更易判斷,且《侵權責任法》未明確規定生態破壞侵權屬于環境侵權的緣故。
此外,人民法院在裁判過程中對于生態破壞侵權常適用與環境污染侵權相同的歸責原則,但普遍將案由直接確定為環境污染責任糾紛。如在陳江鵬與陜西中能煤田有限公司財產損害賠償糾紛案中,最高人民法院明確表示了生態破壞行為造成損害的侵權責任糾紛應適用環境污染侵權的相關規定,該案中所發生的損害是由于生態破壞行為所造成,案由應確定為環境污染責任糾紛;在楊樂村三組與重慶龍珠電力股份有限公司環境污染責任糾紛中,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認為,“‘環境污染責任糾紛’為《民事案件案由規定》的第三級案由;本案中雙方發生之法律關系的內容為:被申請人龍珠電力公司修建或擴建水電站,申請人認為該行為導致生態環境破壞造成損害,主張龍珠電力公司清除傾倒在涪江中的渣土、修建永久性防洪堤、賠償楊樂村三組因修建水電站導致1998年洪水沖毀楊樂村三組耕地的損失及利息。由于目前并沒有生態破壞糾紛的案由,一、二審法院根據法律關系性質和訴求,確定本案案由為環境污染責任糾紛,并無不當?!?/p>
筆者贊同人民法院對于生態破壞侵權適用與環境污染侵權相同歸責原則的做法,但認為人民法院將生態破壞侵權的案由直接確定為環境污染責任糾紛的做法有誤。依據《民事案件案由規定》以及《環境保護法》第六十四條對于生態破壞和環境污染的并列規定,生態破壞責任糾紛不屬于環境污染責任糾紛,不應歸于環境污染責任糾紛案由下,而應適用作為二級案由的侵權責任糾紛。
綜合上述內容可得知,立法對于生態破壞的模糊界定間接導致了司法實踐中對于生態破壞認識的分歧與困擾,明晰生態破壞侵權行為的定性及其相應的歸責原則具有重要意義。
有的學者稱生態破壞為環境破壞,是指人類不合理的開發利用自然環境,過量地向環境索取物質和能量,使得自然環境的恢復和增值能力受到破壞的現象;或指人類不適當地開發利用環境,致使環境效能受到破壞或降低,從而危及人類的生存和發展的事實。有的學者認為生態破壞是指人類不合理地開發利用環境的一個或數個要素,過量或不適當地向環境索取物質和能量,使它們的數量減少、質量降低,以致破壞或降低其環境效能、生態失衡、資源枯竭而危及人類和其他生物生存與發展的一種現象。
在上述學者們所下定義的基礎上,筆者認為,生態破壞應指人類不合理或不適當的開發利用環境,以致環境效能遭到破壞或降低,從而危及人類和其他生物生存與發展的一種現象。而對于行為人故意破壞生態環境,而無開發利用環境的主觀目的的行為,屬于當然的生態破壞行為。
有的學者認為,行為人破壞生態的行為應屬于污染行為的一種。對此,筆者并不認同,生態破壞相對于環境污染,在行為特征上具有顯著的區別。
1.生態破壞行為的形式更多樣
環境污染行為通常是向外界排放一定的物質或能量;而生態破壞行為的形式和方式多種多樣,如采伐森林、開采煤礦、開墾荒地等等,常常表現為對環境中物質或能量的獲取與采集。有的學者認為這是環境污染行為區別于生態破壞行為的本質特征。
2.生態破壞行為的致害過程更加復雜
因環境污染行為承擔侵權責任的基礎無須建立在對環境造成損害的基礎上,該行為所排放的污染物可以直接經由環境媒介到達受害人的人身或財產暴露點,進而對受害人人身或財產利益造成損害;而生態破壞行為首先要對于生態造成破壞,進而才能影響到受害人的人身或財產利益。在無環境損害的前提下,生態破壞行為不可能對他人造成損害。將生態破壞行為直接視為環境污染行為,實則是忽視了生態破壞行為對于社會公共利益侵害的必然性。
3.生態破壞行為后果更易預測
環境污染行為往往是對于已知技術使用而產生的未知后果,而部分生態破壞行為卻是對已知自然生態規律的違背,行為人有更大的可能性可以預知到自己行為的危害后果。故生態破壞行為人對于損害后果發生的故意或過失心態往往較環境污染行為人更大,且受害人也更易判斷危害后果的發生可能性,采取預防措施以阻止危害后果的發生或降低嚴重程度。
4.生態破壞行為的救濟主體存在缺失
環境污染行為都有直接的受害人,可由受害人自行提起訴訟、尋求救濟;而生態破壞行為在僅造成了環境生態破壞、無直接受害人時,缺少了受害人這一在侵權責任糾紛中關鍵的救濟主體。
因此,鑒于環境污染與生態破壞在各個方面的顯著差異,不應將生態破壞行為納入環境污染行為的種概念,生態破壞侵權應作為一種獨立的侵權類型。
生態破壞侵權作為一種獨立的侵權類型,其與環境污染侵權都是環境侵權的具體行為方式,二者之間也存在著一定關聯。
1.生態破壞與環境污染可以互為因果
生態破壞行為與環境污染行為同樣都會對于環境造成損害。因此,嚴重的環境污染行為可以破壞自然界的生態平衡,導致生態破壞現象的出現;生態破壞行為可以降低自然界的自凈能力,從而導致環境污染行為結果的加劇。
2.生態破壞與環境污染都可對于社會公共利益造成損害
環境污染行為存在對于環境先造成污染,進而間接對于受害人人身或財產利益造成損害的情形。此時的環境污染行為便已侵害了社會公共利益,而生態破壞行為對于個人利益造成的損害的前提便是已對于環境造成了損害。因此,上述兩種行為均可對社會公共利益造成損害。
3.生態破壞與環境污染具有相對一致性
生態破壞行為的最終結果是導致生態遭到破壞,而環境污染行為的最終結果是導致環境遭到污染。因此,生態破壞與環境污染都同時作為了其行為的形式與最終導致的結果,二者具有相對一致性。
有的學者認為生態破壞侵權應適用一般侵權歸責原則的理由主要有以下幾點:第一,將《環境保護法》與《侵權責任法》中的“環境污染”表述作同一理解,有利于法律體系的協調統一,且2015年開始施行的《環境侵權司法解釋》第一條也強調了只有環境污染行為才可以構成環境侵權;第二,“生態破壞”存在難以抽象共性標準的問題。
對于上述理由,筆者認為并不成立。
首先,根據《立法法》第九十二條的規定可得知,解釋與適用同一機關制定的法律應遵循特別法優于一般法、新法優于舊法的原則。2014年發布的《環境保護法》與2009年發布的《侵權責任法》同屬于全國人大常委會所制定的法律,前者較后者屬于新法,且為適用于環境保護方面的特別法。出于維護法律體系協調統一的目的,應以《環境保護法》第64條的規定為準,將《侵權責任法》第65條規定的環境侵權事實擴大解釋為環境污染行為和生態破壞行為。
其次,在2015年開始適用的《環境侵權司法解釋》中第十八條明確規定了該解釋適用于審理因破壞生態造成損害的民事案件,其第一條也并未規定只有環境污染行為才可構成環境侵權。
最后,生態破壞相較于環境污染,前者的行為形式與致害過程確比后者更為復雜多樣,難以抽象共性標準。但正是因此,在雙方當事人之間地位不平等時,受害人一方會更加難以證明因果關系、加害人過錯的存在,更加需要法律的傾斜保護,而并非回歸一般侵權的歸責原則。至于對生態破壞行為的判斷,則可借助相關學科知識及司法實踐的經驗總結來加以解決。
生態破壞侵權作為一種獨立的侵權類型,其與環境污染侵權之間存在的關聯使得生態破壞侵權具備適用環境污染侵權的相關歸責原則的基礎。
首先,在生態破壞侵權中也存在著雙方地位不平等的情況。加害人與被害人之間經常在信息掌控、經濟實力等方面存在一定差距,環境污染侵權中對于弱勢群體的傾斜保護需求同樣存在。
其次,生態破壞中也存在“合法破壞”現象,可能對他人及社會公共利益造成損害。如森林采伐行為,只需獲得相關的行政許可,即可合法的對樹林進行采伐。但該行為也可能對于生態造成破壞,進而損害相關當事人的人身或財產利益,需要無過錯責任制度的適用。若不適用,將出現加害人因其生態破壞行為獲取了較大經濟利益,卻不需要對其所造成的損害進行賠償,違背民法上公平原則的情況。同時,為減少“合法生態破壞”侵權之訴的出現,提高司法效率,有關行政機關在給予行政許可時便應要求申請人對未來可能造成的生態環境損害提供預案或補償措施,并在之后嚴格監督申請人對相關預案或補償措施進行落實。
再者,在最高法關于審理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的司法解釋發布前的司法實踐中,生態破壞類案件與環境污染類案件的裁判之間也存在共性,兩者都強調適用舉證責任倒置、因果關系推定,恪守現行的訴訟時效;且2014年修訂后的《環境保護法》第64條已將《侵權責任法》第65條所適用的原因行為范圍擴大為了“污染環境行為”和“破壞生態行為”兩類。
最后,對于尚未造成個人人身或財產損害,僅對社會公益造成損害的生態破壞侵權,也同樣應適用與環境污染侵權相同的歸責原則。此類案件中同樣存在上述“雙方當事人地位不平等”、“合法破壞”等情況,與已造成個人人身或財產損害的生態破壞侵權的不同之處僅主要在于救濟主體的缺失,而環境公益訴訟制度已經解決了該問題。此時的環境公益訴訟,也恰恰符合相關學者所提出的環境公益訴訟不宜涉及任何私益的要求。
為解決當前立法對于生態破壞行為性質的模糊界定所造成的司法實踐中對于生態破壞認識的分歧與困擾、維護法律規定之間的統一以及適用合理的生態破壞侵權歸責原則,應將生態破壞與環境污染視為并列的兩種不同的環境侵害事實,并在相關法律和司法解釋中加以明確。同時,生態破壞侵權應作為一種獨立的侵權類型,適用環境污染侵權的相關歸責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