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云夢秦簡》看秦法律帝國的建立

晁蕓蕓

(華東政法大學，上海 201620)

一、《云夢秦簡》中體現的秦法律思想和法律原則

(一)法家、儒家思想并存

《云夢秦簡》中體現法家思想是毋庸置疑的，據《唐律疏義》記載：“李俚集諸國刑典，造《法經》六篇。……商鞅傳授，改法為律。”商鞅是典型的重刑主義者，他的重刑主義思想在《云夢秦簡》中有很多體現，不過最能表現其法律思想的還是連坐制度。秦律規定的連坐大體上可分為同居連坐，什伍連坐，文武官吏、士兵之間的連坐等，并鼓勵告奸，通過這樣的制度，秦擴大了刑罰的適用范圍，加強了對人民和官吏的控制。在商鞅或者說是在法家看來，輕罪必須重罰，重罰起到的是震懾普通民眾的作用，重刑從來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從而最終達到“以刑去刑”的目的。

不過秦律雖然重刑但卻不濫刑，反而嚴格貫徹慎刑思想，不提倡司法官吏任意刑訊，“治獄，能以書從跡其言，毋笞掠而得人情為上；笞掠為下；有恐為敗?！辈话凑辗膳邪傅乃痉ü倮魟t會受到懲處，以“失刑”、“不直”、“縱囚”等罪名處置。“論獄何謂‘不直’？可(何)謂‘縱囚’？罪當重而端輕之，當輕而端重之，是謂‘不直’。當論而端弗論，及亻易其獄，端令不致，論出之，是謂‘縱囚’?！?/p>

除此之外，秦律還有很多規定體現了儒家思想中的父權家族思想及特權思想?！斗纱饐枴分幸幎瞬恍⒆铮骸懊饫细嫒艘詾椴恍?，謁殺，當三環之不？不當環，亟執勿失?！边@條的意思是老人控告子孫不孝，要求判決子孫死刑，是否要經過三次原諒的手續？答案是不應該原諒，要立即拘捕，不能讓人逃走。淫亂宗族的則直接處以死刑，“同母異父相與奸，可(何)論？棄市?！?/p>

根據《云夢秦簡》的內容來看，犯罪人身份的尊卑貴賤和社會地位高低是秦國司法官吏適用刑罰時需要注意的重耍因素，這和當時儒家的八辟思想不謀而合，而法家主張的“刑無等級”的思想明顯是與法律規定不符。一般情況下，同樣的犯罪行為，貴族、官吏等身份都能夠減免刑罰?！斗纱饐枴罚骸皩⑸喜蝗室乩镎叨v之，可(何)論？當般(系)作如其所縱，以須其得；有爵，作官府。”這一規定的意思是說，押送危害鄉里的罪犯的人，中途將罪犯放走，押送者要按照被放走的人應當受的刑罰去服勞役，直到犯罪人被重新捕獲，但押送者如是有爵位的人，則可以到官府去服勞役，二者的刑罰截然不同。哪怕沒有爵位的貴族犯罪，也依然可以比照有爵位的貴族犯罪來判刑，以得到免除刑罰，“內公孫毋(無)爵者贖刑，得比公士贖耐不得？得比焉?！?/p>

(二)秦律的刑法原則

首先，秦律中區分共同犯罪與非共同犯罪，已經非常接近現代的法律規定了。《法律答問》中舉例說明如何區分共同犯罪：“甲乙雅不相智(知)，甲往盜丙，才到，乙亦往盜丙，與甲言，即各盜，其臧(贓)直(值)各四百，已去而偕得。其前謀，當臧(贓)以論，不謀，各坐臧(贓)?！奔醋靼溉耸欠袷虑肮仓\是區分共同犯罪的標準，同時對5人以上的共同犯罪以及利用身份地位指使他人犯罪的行為，加重處罰。

其次，秦律區分故意和過失犯罪。秦律將故意犯罪稱為“端”，《法律答問》中涉及的“以奸為事”、“盜錢”、“盜?！薄ⅰ巴ㄥX”、“臣妾殺主”、“盜殺人”、“臣強與主奸”、“誣告”、“論獄不直”、“毆大父母”等刑事方面的犯罪行為，都是指故意犯罪，這些犯罪往往會被處以較重的刑罰。

最后，司法官吏在判決案件時，還會考慮犯罪人的犯罪動機，如果沒有犯罪意圖就會輕判甚至免罰，“甲告乙盜牛若賊傷人，今乙不盜牛、不傷人，問甲可(何)論？端為，為誣人；不端，為告不審?！?/p>

二、《云夢秦簡》所見秦的法律體系

《云夢秦簡》內容繁雜，如果采用現代法律的分類方式，可以說它涉及到刑法、民法、經濟法、行政法、訴訟法等各個方面的內容，刑罰方式也是極其多樣，從死刑到徒刑，還有特殊的身份刑，足以見秦法律體系之完善。

(一)法律體系

1.以刑法為中心

《云夢秦簡》中，《法律答問》占據出土簡牘數量的五分之二，其內容幾乎完全可以按照《法經》六篇來進行分類，刑法占比極大，按照內容可以分為以下幾類：

第一是對名詞的解釋，主要以“何謂……？何如為……？以及……何也？”這些句式來表現。有些罪名、刑名和稱呼由于不太常見，需要專門作出解釋來，“‘癘者有罪，定殺?！ⅰ?何)如？生定殺水中之謂殹(也)。或曰生埋，生埋之異事殹(也)?！边@里的“癘者”指的是麻風病人，而這句答問是解釋“定殺”的，即要把麻風病人淹死而不是活埋。上文提到的“不直”、“縱囚”也屬于這種條文。

第二是對犯罪行為進行界定。《云夢秦簡》法律條文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對功過是非和犯罪行為的界限規定得比較明確，對獎勵和懲罰的規定比較具體?！鞍稳税l，大可(何)如為“提”？智(知)以上為“提”。對于法律沒有明文規定的行為，秦律則規定可以比照近似條文來判罪，尤其是危害統治和社會治安的行為，這在《法律答問》中多有體現，“臣強與主奸，何論？比毆主?！薄啊畾蟾改?，黥為城旦舂?！駳叽蟾改?，何論？比大父母。”

第三是直接援引原律條進行補充說明，這應該是由于原律條語句比較簡練，不好理解，對其進行補充說明，使之更容易被用于基層一線的司法實踐之中。“‘捕亡，亡人操錢，捕得取錢?！赌妥镆陨系萌　！痹镜穆晌闹灰幎?，抓捕逃犯的人可以將逃犯身上的錢據為己有，其他并未規定，補充說明只有被抓的罪犯會被判處“耐”罪以上刑罰的才可，限制了這個條文的適用范圍，否則這條律文更像空洞的原則性或口袋性規定了。

最后是直接記載對特定行為的判罰。由于秦律的立法技術還不夠完善，概括提煉的能力還沒有后世法律那么強，所以《法律答問》中出現了很多直接詢問某一行為該如何處罰的條文，涉及到的行為則有偷盜他人桑葉，偷盜他人牛、馬、羊，與人斗毆，誣告行為，共同犯罪偷盜等等，這些條文的出現，一方面是由于律文無法涵蓋所有需要處罰的行為，或是同一犯罪行為可能由于犯罪者的動機不同而需要不同的判罰，所以要單獨列出處罰規定，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這些行為在當時應當是經常發生的違法行為，單獨列出也可以方便司法官吏審判。

2.圍繞刑法配置其他法律

首先是行政及訴訟方面的法律規范，為了保證秦律能夠得到貫徹執行，秦律在對官吏的管理、案件審理、訴訟等方面做出了一系列的規定。

《云夢秦簡》中的《內史雜》、《尉雜》、《屬邦》、《置吏律》、《除吏律》等都是對不同官員職務、職責的大體性規定，涵蓋了當時秦朝幾乎所有的官職，十分全面?！斗庹涫健分袆t有完整的訴訟程序，首先是原告提出訴訟，之后傳訊被告，搜集證據，最后做出判決，看似簡單，但每一步都有很多步驟需要遵守。在審訊過程之中，要求司法官吏盡量不要刑訊，耐心聽取雙方的陳述，并且做好審訊記錄，“凡訊獄，必先盡聽其言而書之，各展其辭，雖知其池，勿庸轍詰。其辭已盡書而無解，乃以詰者詰之。詰之由盡聽書其解辭，又視其他無解者以復詰之。詰之極而數訑，更言不服，其律當笞掠者，乃笞掠。笞掠之必書曰：‘愛書：以某數更言，無解辭，笞訊某?！?；證據方面，秦很重視現場調查和法醫檢驗報告，一般由令史來擔任這項工作，《封珍式》中比較典型的現場勘驗報告有記錄被害人尸體情況的《賊死》、記錄死者檢驗情況是否自縊的《經死》和記錄盜穴情況的《穴盜》。審理清楚案情后，司法官吏必須依法斷案，否則會承擔相應的罪責，這在前文已有敘述。在案件判處之后，案件的當事人還有申請復審的機會，即“乞鞠”，“以乞鞠及為人乞鞠者，獄已斷乃聽，且未斷猶聽也？獄斷乃聽之?！?/p>

此外秦律還有一大特點是在經濟領域廣泛采用刑罰來規制百姓的行為，在農業、商業和手工業等領域，廣泛地進行立法，對封建經濟進行保護。

涉及商業方面的有《關市律》、《金布律》，《效律》中還有關于對量具和衡器進行檢驗的規定，這些法律對于市場上流通的貨幣和布的規格、使用辦法、兌換比例、稅收甚至商品標價等等都有所規定。涉及農業管理的有《田律》、《倉律》、《廄苑律》等，這些法律反映了秦新興地主階級的重農政策，對于土地所有制關系、農田水利、風澇蟲災、作物生長和牛馬飼養等方面都設計了具體規定。涉及手工業的有《工律》、《均工律》、《工人程》，還有一些在《秦律雜抄》中沒有明確律名的關于采礦、木工用料等方面的法律條文。這些法律規定對手工業生產管理、勞動調配、工人收徒、產品檢驗等各方面都作了規定。雖然秦律中有關發展經濟的法規和條款主要是基于封建地主階級對勞動人民的壓榨和發展封建經濟的需要，但是這些規定也一定程度上表明了處于上升時期的封建地主階級對組織生產、提高勞動生產率和保護自然環境的用心。

(二)刑罰體系

關于秦律的刑罰體系不同學者有不同的分類方法，但總的來說大致可以分為死刑、肉刑、徒刑、遷刑、贖刑和侮辱刑這幾種。

死刑有很多種執行方式，僅《云夢秦簡》所見就有“戮”、“車裂”、“定殺”、“梟首”等酷刑，史籍中還可見“族”、“剖腹”、“肢解”等刑罰，十分殘酷；肉刑比死刑輕，包含黥(在犯人面上刻字)、劓(斬掉犯人鼻子)、斬左趾、斬右趾、刖(挖去犯人膝蓋骨)等刑罰，雖然不會對犯人的生命造成威脅，但卻使犯人殘疾，從生理上摧殘他們；徒刑是秦比較有特色的刑罰，剝奪犯罪人的自由，有城旦舂、鬼薪白粲、隸臣妾、司寇等刑罰，從《云夢秦簡》來看，秦的徒刑是有刑期的，一般是一年至五年之間，重復犯罪的可能會加重刑罰。需要注意的是，徒刑往往會附加侮辱刑一同進行處罰，髡(減掉犯人的頭發)、耐(剃掉犯人兩鬢及胡須)是比較常見的侮辱刑；遷刑等同于后世的流放刑，將罪犯發配邊遠地區開荒戍邊，但是這個刑罰對應的罪名往往沒有那么明確，凡是官府認為不服從命令、當官不管事、與社會格格不入的人，都可能會被判處遷刑。贖刑是特權階級所獨享的，除了謀反外，任何刑罰都可以用爵位或金錢來贖，有官職在身者，在服刑時有優待，例如公士以下的爵位犯被判處城旦舂的刑罰可以不穿罪衣、不帶刑具。

從以上可以看出，秦的刑罰，名目繁多，手段殘酷，而且常常是兩種甚至三種刑罰結合使用，如：刑為隸臣、耐為鬼薪、黥為城旦等。這樣不同刑罰的組合，又派生出了許多新的刑罰等級，統治者又經常施加各種法外酷刑，使本來就很殘酷的刑罰更加殘酷，使秦律成為我國封建法律中最嚴峻的法律，成為后世印象中的“暴秦”。

三、結語

通過對《云夢秦簡》的研究，其豐富的內容表明，秦國自商鞍變法之后到吞并六國統一天下之前，就已經通過法律的形式將國家的各種政治制度、經濟制度固定下來，并納入到國家的法律制度之中，進行統一管理了。云夢秦律中有關刑法、訴訟法、行政管理法以及民事法規的內容足以表明，由秦所創立的，在中國延續了兩千多年的封建主義的法制體系，在秦吞并六國之前實際上已經大體建立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