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敬歡
(山西旅游職業學院,山西太原 030031)
俳句由五、七、五,這僅僅十七個音節構成,是世界上最短的詩。俳句是日本普通百姓生活和日本美麗的氣候風土在長期經驗積累中形成的,是世界獨有的短詩形文學,可以稱之為日本文化的精粹。
俳句經過幾個階段發展而來,在松尾芭蕉去世后,俳句落入了庸俗化。天明年間(1781—1789)終于興起了革新、中興之風。以江戶的大島蓼太,尾張的加藤曉臺,伊勢的三浦樗良,京都的炭太祇、與謝蕪村為中心,他們共同主張“回歸到芭蕉去”,同時又從各自獨特的觀點出發,最終確立了以與謝蕪村為中心的天明朝俳風。這一時期被稱作“中興俳諧”。與謝蕪村晚年醉心于中國和日本的古典藝術世界,特別是在中國的繪畫論、詩論影響下提出了“離俗論”,即離俗至雅。
關于與謝蕪村的先行研究主要集中在個人傳記、文本、注釋、內容與特質、接受與影響這五個方面。關于與謝蕪村的作家論、作品論,雖沒有松尾芭蕉那么多,但也達到了相當大的數量。正岡子規的《俳人蕪村》,被認為是蕪村俳句評價的出發點。后來,荻原朔太郎從寫實主義的角度出發,批判了正岡子規的蕪村觀,認可了其抒情性,對今后的蕪村觀有很大的影響。他的著作《芭蕉·蕪村》,通過與松尾芭蕉的對比,凝練出了與謝蕪村的若干特質,乍看相反的芭蕉和蕪村兩人,從本質上來說卻具有相同的特質,這被認為是使蕪村論達到新階段的一力作。
要理解俳句,季語是關鍵之一。該文將從與謝蕪村俳句的季語入手,探討其“離俗論”。
俳句中必須要有一個季語,即表示春、夏、秋、冬及新年的詞語。尾形仂指出,“要打開蘊含魅力的俳句的大門,真正理解其內心”,“第一把鑰匙就是季語”。俳句最初的原型是一種叫作“連歌”的合作文藝,即幾人聚在一起各誦音節為五七五和七七的句子,然后交互連綴成一百句或三十六句的完整一卷。季語是在連歌中,即將進行共同創作的人們問候時首句中詠誦的季節詞語。所以作為問候語的季語,把首句作者和在座的歌人、更廣泛地說是和讀者聯系了起來,起到了最基礎的導管作用。比如說到“櫻”,我們知道這是代表春季的花,就會自然地聯想到三月末四月初的景色和氛圍。
自古以來,贊美季節就在日本的詩人中間盛行,如公元905年奉醍醐天皇敕命匯集優秀短歌編撰成卷的《古今和歌集》,內容便是從春歌、夏歌、秋歌、冬歌這樣的季節詩開始的。到了鐮倉幕府成立時,形成了連歌最初一句(發句)中必須要包含“季詞(季語)”的規定。
人們順應著美麗變幻的四季的自然,經營著各自的生活,不斷地創作出新的季語,并在其中篆刻下了不同的心情。所謂的季語,不僅僅是指四季的自然現象或與季節推移相伴的日常生活,更融入了日本人文學上的情感。
季語不僅象征了平常意義上的季節感,更表達了一種深遠的人生與自然曠味。以季語作為俳句的形式,并非是遠觀自身之外的客體,而是作為俳句的一部分,把自身也投入其中,作為主體來對待。
“俳句貴在使用俗語而又離俗。離俗而用俗,此離俗法最難。”這是與謝蕪村為弟子召波的《春泥句集》所作序中出現的。以與召波一問一答的形式呈現出來。“召波,來問我俳諧一事”,此句是對召波的提問最簡潔的回答。
這表達了蕪村的俳句論的根本態度和方法。俳諧中所使用的詞語,不是特別鄭重的、高雅的語言,而是日常生活中人們都在使用的平易的俗語。這才是理所當然的俳句的思考方式。此外“崇尚離俗”之處又具有與謝蕪村的獨特性。雖然是要離俗但又必須使用俗語。因為不使用俗語的話就不是俳諧了。這樣在“俗”與“離俗”之間的往返運動,和松尾芭蕉的“高悟歸俗”的理念并非毫無關系。這里沒有提及“高悟”,比起歸俗更加崇尚的是離俗。而且,芭蕉的這句話輕而易舉地暗示了自然的動態,而蕪村是把這種方法當作“最高”。通過這樣趣味橫生的與芭蕉的對照,展現了蕪村直截了當的俳諧性格。從俗出發,又以強烈的意志脫離俗,這才是與謝蕪村的俳諧。
“應該誦讀漢詩。你要比之前更好地學漢詩。無須再去追求他物。”這也同樣是與謝蕪村為《春泥句集》所作的序文中出現的。對于蕪村的離俗論,召波認為這樣的論述是硬要自己去尋求離俗,這一點有不自然之處,有沒有更快的、自然的離俗的方法。對于這個問題,蕪村作出了上述的回答。召波的提問是相當尖銳的。他認為雖說是要離俗,但如果這種意識太強烈的話,不是反而成了一種俗氣嗎?對此,蕪村回答說多誦讀你擅長的漢詩便好。“無須再去追求他物”,他頗為自信地斷定道。漢詩的風韻對離俗是有效的,對于擅長漢詩的人來說,效果會更好。如此想來,就能像蕪村那樣干脆地斷定了。然而召波是非常慎重的,他又問道,俳諧與漢詩的風趣韻味不同,這樣的方法不是太迂回繞遠了嗎?對此,蕪村引用了繪畫中的“去俗論”來回答。“去俗論”是說為了去俗要讀萬卷書,他認為要借助同為文藝形式的俳諧和漢詩的力量,這是一種合適的方法,因此引用了繪畫的理論。為了離俗而想到漢詩和畫論,然而又不是從自然和現實中學習。由此也能看出蕪村清晰的態度。
蕪村所使用的季語中不乏“白梅”“牡丹”這樣高雅的意象,然而更多的是生活中隨處可見、貼近老百姓生活的事物。比如:
浸在水桶里的瓜、茄子們,頻頻點頭打招呼。(《蕪村句集》)
《落日庵句集》的序中寫道:“與青飯法師雖是初相識,卻如同老朋友一樣相談甚歡。”就好像水桶里放的瓜和茄子浮起來相互碰撞一樣,我們初次見面也是意氣相投,“確實如此啊”“如您所言”這樣點頭相和。季語是“瓜”和“茄子”。瓜和茄子都是在陰歷五月結果的。蕪村用這樣客觀的隱喻手法,來表現和青飯法師“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的情感。本句是即興的、輕松詼諧的俳句。將當時興致勃勃的心情,淡泊地詠唱出來。將自己寓于極為常見的茄子中,是非常精彩的俳句。
再比如:
落日西斜織霞綿新月東升菜花黃(《蕪村句集》)
淑女立于墻角下三味線草開繁花(《蕪村句集》)
“菜花”屬菜科野花,四片花瓣呈十字形排列。東方新月如鉤,西方晚霞似錦,金黃的油菜花田一望無垠,這是怎樣一副流光溢彩的春日盛景啊。“三味線草”是日本春七草之一,盛開在田野、路旁、庭院等各處。從這個季語中我們仿佛能看到作者所懷念的少女的面龐。
與謝蕪村擅用生活中常見的事物來表達情感,給平凡的事物賦予了鮮活的生命力,且不落俗套,印證了其“離俗而用俗”的理念。
芭蕉時代常見的俳句漢詩文韻味,在其死后,也漸漸淡去了。直到蕪村時代,這一現象才又開始復活。蕪村比芭蕉更重視漢詩文韻味。在被稱作俳句中興期的蕪村時代,俳人們用各種手法在俳句中導入漢詩文思想和表達形式。比如:
柳散清水枯,石現處處。(《反古衾》)
著名的游行柳的枯葉,早就四散各處,連道旁的清水也干涸了,河床隨處可見露出的巖石,照射在秋日微弱的陽光下。此句是與謝蕪村云游東北時的收獲。《蕪村句集》中記載:“游行柳下,柳散清水涸石處處。”另,據其晚年的自傳,是聯想到了蘇軾《后赤壁賦》的“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所成。傳統的日本古典風景經蘇東坡之啟發而得已完全改變。
此句的季語是“柳散”,為晚秋之景。比起春柳的優美,柳樹的黃葉和“梧桐一葉”一樣象征著凋落,如“一葉落而天下知秋”所說,表達了歌人在辛苦的旅途中的寂寥。季語不僅僅表示了時間,在這種場合下,還變得極富個性化、人情味與象征性,觸動著作者的心緒。京都的漢詩人三宅嘯山給予了這樣的評價:“老成鍛煉,是素堂之風骨。”與謝蕪村是將眼前之景,通過漢詩文的審美視角重新選擇與建構。
再比如:
云峰現,四澤水枯
這一句是從陶淵明的《四時》而來。“春水滿四澤,夏云多奇峰。秋月揚明輝,冬嶺秀孤松。”“云峰”是夏季的季語,表示積雨云。春天雪水融化,山的四周都有水。到了夏天,積雨云像山峰一樣呈現出各種各樣的形狀。陶淵明的詩后兩句還有秋和冬,與謝蕪村只借用了春和夏。春天過后,山中的水枯了,積雨云出現。如果不知道“四澤”之意,就不能理解此句的意思。
春宵夜苦短,身在其中
此句應該是應用了蘇軾的“春宵一刻值千金”。
四條五條橋下,春水洋洋
此句中的“春水”可理解為受唐詩人劉延芝的“天津橋下陽春水”影響而來。
從以上幾例可以看出,與謝蕪村深受漢詩文影響,常把現實生活中的景物通過漢詩的構想描繪出來,形成了其鮮明的個人特色。因此被評價為“富于漢詩精神,有脫俗求雅的風格”。
該文以與謝蕪村的幾首俳句為例,特別是圍繞其季語,來討論“離俗論”。“離俗論”有兩個要點,一是在俗的基礎上追求雅;二是借助漢詩文與畫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