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輝
(哈爾濱理工大學,黑龍江哈爾濱 150080)
一個人思想觀念和個性特征的形成受先天和后天兩方面因素影響。先天因素與家世有關,后天因素則與人生經歷、社會環境有關。在對待治學、出仕、歸隱問題上,祝允明均有不同凡俗的見解和思考,而這一點當得益于其自幼秉承的正統教育和由此形成的廣納博取的治學態度。
祝允明“出世甚華”,內外祖的威望和高壽,對他的成長頗有裨益。祖父祝灝生性樂觀,頗善言辭。作文以縟麗自喜,詩歌典瞻有情致。外祖父徐有貞稱名吳中,年高德劭,“自經傳子百家小說以至天文地理醫卜釋老之說無所不通,其為文古雅雄奇,有唐宋大家風致”。在內外二祖的言傳身教下,祝允明自幼便刻苦攻讀、勤于治學。陸粲記其“游覽綜群籍,稗官雜家。幽遐嵬瑣之言,皆入記覽。發為文章,崇深巨麗,橫口開闔,茹涵古今”。不拘一門之學,廣閱百家精華,對雜學的廣泛涉獵對祝允明的影響頗大。它使得祝允明能夠以一種更為開闊和獨特的思維來思考世間事物,亦使其詩文創作在平凡的文字表達下增添了更為厚重的底蘊。
眾所周知,讀經書、習舉業、作時文、登科第在古代社會被視為讀書人的正途,但在祝允明生活的成弘年間,一部分吳中文人卻反傳統而行之,將究心古學、研習古文視為人生正途。吳寬為諸生時曾一度欲放棄舉業,專事古學;朱存理、沈周等人則終生不習舉業,甘老田園,以古文書畫自娛;允明外祖徐有貞,十二歲即攻古文辭,重實用之學。在此種叛逆風氣的熏陶下,少年時代的祝允明亦渴望在學習經籍之外研摹古文。他回憶兒時學詩的情景,“九歲出胎瘍……命起,就外傳。經籍之外,因俾專誦楊伯謙《唐音》。漸旁觀諸詩法,雌黃滿眼,性情為之移。雖未能抉擇,然久而流通泮融矣”。《唐音》是元代楊伯謙即楊士弘所編的唐詩選集。祝允明從9歲開始即被這“雌黃滿眼”的唐人之作所吸引,對古文辭產生了發自內心的喜好。到他20入府學為生員時,古文辭的寫作已經相當出色,并因此頗受稱賞。其“初在郡學,御史山陰司馬垔按直隸,檄郡學又博學能為古文辭者,免課書,更殊禮遇。郡以允明當。垔按吳,允明從諸生中擢行相見禮。侍郎徐公貫嘗讀允明所為文,數加存問。由是延遇兩都,知與不知,莫不曰允明天下士也”。對雜學的廣泛涉獵,開闊了允明的眼界,培養了其作為一個哲學家應有的深邃思致;對古文辭的愛好和寫作,形成了允明獨特的審美視角,提高了其作為一個文學家應有的理論高度。
淵博的知識儲備和深厚的古文根底使祝允明的詩文創作既具思想深度又具文學風采。他“自著有《大游賦》、《蠶衣》、《浮物》、《心影》、《吳材小纂》、《南游錄》等書,共百余卷。”皆為崇實遺虛、旁征博引的思辨之作。其中《大游賦》一文,系統地闡述了其獨具一格的為學、為政觀點,涉及古今、天人、禮樂、農商、水利、財賦等等。論述宏富,長達萬余言。《讀書筆記》一書雖只有一卷,但卻凝聚著祝允明思想的精華,字字擲地有聲,句句真知灼見。《浮物》與《讀書筆記》相似,也是祝氏思想的記錄,處處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其它作品如《丁未年生日序》、《心影》、《祝子罪知錄》等,思想激進超前,議論一針見血,頗具震撼力。
由此可見,博學、嗜古的家風和吳中世風的熏陶,使得祝允明自幼便對雜學、古文辭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而對雜學、古文辭的崇尚又進一步影響到祝允明的思想與創作。具體表現為:創作上,一反吳中平白俗易的傳統,轉而追求一種富艷奇奧的詩風;思想上,一反傳統的儒家歸隱觀念,轉而追求一種頗具叛逆色彩的仕隱觀。
盡管自幼嗜古,對古文辭情有獨鐘;盡管身處有著深厚隱逸傳統的吳中,但高貴的出身和正統的家教,早已注定了祝允明日后所走的科舉入仕之路。優越的家境和二祖的教授使少年時代的祝允明極具優越感。對于未來,他信心百倍,堅信自己在不久的將來定能繼承家業,建蓋世之功。《述行言情詩》其三云:
結發屬偶句,舞勺肆篇章。
前徵吻羊叔,髦譽追滕王。
明明內外祖,公望張辟江。
提刃多教術,童弱企高翔。
安知三紀后,棲棲守榆仿。
從中可以看出祝允明躍躍欲試、渴望一展抱負的雄心和對自我的殷殷期待。詩中,祝允明道出了自己的為官志向:一是盡素衷、做好官,不負朝廷、百姓之望;二是功成名就后,隱逸林泉。令人佩服的是,祝允明的為官承諾不僅是形之于言的,也是付諸于行的。
知縣任上,祝允明忠于職守,盡心盡責。當時的興寧縣民俗不淳,社會秩序混亂,常有強盜嘯聚山林,縱火劫掠。祝允明一面禮待百姓,教育引導民風;一面施展計謀,整治盜賊之亂,使得縣鄉安定,物阜民豐。王寵記曰:“興寧民尚嘩訐,訟碟傍午。公至,懲其一二尤無良者,奸黠斂跡。故多盜,竄處山谷,時出焚劫,為民害。公設方略捕之,一旦,獲三十余輩,桴鼓不警。土俗婚姻喪祭多違禮,疾不迎醫而尚祈禱,公皆為條約禁止。暇則親蒞學宮,進諸生,課試講解。嶺之南,彬彬響風矣。”
祝允明天性機敏好動。幾十年吳中生活的悠游放蕩,使他早已習慣了適心任性、跌宕不羈的生活方式。為官日久,枯燥單調的官衙歲月讓他深感壓抑,“今朝也是為官日,白日晴天閉戶眠。”晴天白日,身為在職官員卻無事可做,只能閉戶高眠,這種無聊懶散的生活是祝允明至所不喜的。官衙生活的苦悶與無聊祝允明尚且可以忍受,但官場內部的黑暗混亂及動輒得咎的從政環境,則是他最難以接受的。他在寫給友人的信中言:“仆誠不善仕,其故大帥不能克己,不能徇人,不能作偽,不能忍心。視時之仕者若神人然,安能企及之哉!”當發現仕宦生活并非自己所想象的那樣美好后,隱逸轉而變為祝允明所極力向往的一種理想狀態。思親、思鄉成為其此一時期詩歌創作的新主題。在《廣州別表弟趙二》一詩中他毫不避諱地傾訴著思鄉之情:
海邊三載試琴才,省問煩君兩度來。
天闊風鵬嗟轉徙,秋深霜雁獨飛回。
計成驛路過江擢,屬買漁蓑掛釣臺。
別酒多傾也能醉,歡情不似故園杯。
看到寂寞的小舟來來往往,望著孤飛的大雁南飛北去,想著自己為一己之功名而羈留異地,形單影只,詩人的心緒無限蕭索。在思鄉之念的侵襲下,一切都變得毫無意趣,即便是平日最喜暢飲的美酒,也因思鄉之情的陣陣襲來而變得淡而無味。盡管思鄉之情已漫溢得難以抑制,但祝允明在興寧任上并沒有辭官,而是選擇了繼續留任,這可能與其功成身退的為官志向的尚未實現有關。正德十六年(1521),任滿考畢,祝允明遷應天府通判,專督財賦。上任不久便掛冠歸田。
公正地說,祝允明雖有意用世,亦奔走科舉,然而卻不是淺薄的功名利祿之徒。他所追逐的并非功名地位,而是一個可以真正施展才華的天地。與家國情懷較為淡漠的唐寅不同,高貴的出身使祝允明與傳統的價值體制聯系更為緊密。在其心中,“獻身政教、至死靡它”的家國情懷更為濃烈。所以他才會在屢試不第后依然履行著身為儒者應盡的職責:勇敢地指斥時弊,猛烈地抨擊舊俗;所以他才會在對官場的積弊有著諸多不滿后依然堅守官位,直到“任滿考畢”才辭官歸隱。這種自覺的政治使命感和責任感的背負,應該與其自幼所秉受的正統教育和“七世美仁”的家風熏陶息息相關。
“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這是儒家正統的隱逸觀念,也是我國古代士人奉若典范的仕隱準則。對于這種被古代士人恪守了幾千年的隱逸準則,祝允明是深不以為然的。幾十年隱居吳中的生活經歷使其對隱逸有著更為深刻而獨特的思考。
祝允明認為,隱逸與政治環境沒有任何聯系,“極亂可隱,極治亦可隱也。”“有道可隱,無道亦可隱”也。隱逸,只是一種自我修身的過程,是一種拋棄政治觀念、超越主觀情感的純粹的非功利狀態。他在《恬隱齋記》中說:
人之情,動勝靜者十九,靜勝動者十一。隱,靜之至也。而復何有于恬不恬耳即世下矣,名至靜者而猶有不恬,不恬而擾曰隱,妄也。不恬而曰隱者妄,吾固不能忘恬而隱也。不恬而隱者妄,則恬于隱者誠至矣。恬于隱者誠至,而又何有于標著乎?是亦將固其至者而已。欲忘恬而先之者也,故觀恬隱之稱而知為真隱,知為真忘。恬也者也,至矣哉!
在祝允明看來,隱逸,絕不意味著在白云松風的沂水畔虛度時日,也不意味著在采菊東籬的田園村莊中待時而動,而是一種超越了是非觀念,充分體現出人生自由和舒適的平靜狀態。不“恬”者,不可隱;非真忘者,不可隱。只有“恬”隱,才是隱者之最高境界。
其實,祝允明所倡導的是一種與傳統隱逸觀相對的“世俗化”隱逸觀念。傳統的“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的隱逸方式,說到底,既是一種明哲保身的隱逸方式,也是一種待時而動的政治權變;既具有自保的意味,亦具有反抗的色彩。它并沒有超脫政治的藩籬,依然以政治作為決定自己行為的準則,因此是一種政治化隱逸。而祝允明所提倡的世俗化隱逸,已徹底擯棄了政治因素,唯任內心的寧靜和自在。這與沈周等多數吳人所尊尚的“自由隨意,不拘形跡”的市隱思想頗為契合。所不同的是,沈周等人的市隱觀并不排斥儒家的政治化隱逸。而祝允明對儒家政治化隱逸的排斥,恰好反映出其獨特的思考視角和“好為新奇之論”的思想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