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中東方不敗的阿尼瑪原型解析

◎張雅琪

（遼寧師范大學 遼寧 大連 122000）

東方不敗是金庸武俠小說《笑傲江湖》中的人物，出場不多而且對該人物的描述也甚少，但是這個人物卻受到很多著名導演的青睞，不少影視作品都將其改編成主角，可見這個人物是極具審美魅力和研究意義的。關于東方不敗，以往學者只是單純地將電影或者電視劇版本的熒幕形象和原著做對比，或者將幾個電視劇版本的形象做對比。

當代西方分析心理學家榮格提出的原型理論，被廣泛應用于文學、建筑、藝術等領域，從而形成相應的文學原型、建筑原型以及藝術原型等不同的表現形態。在此，本文回歸原著，借助榮格的阿尼瑪原型理論對東方不敗進行細致的解析，深入挖掘其背后的內涵。在論文創作前期主要采用文獻分析法，對寫作對象和相關理論進行資料的收集、整理、分析和摘錄；在寫作階段則進行深入細致的分析、篩選，進而運用于論文。希望為當今文學批評理論及方式提供參考價值。

一、東方不敗的阿尼瑪情結及其人物形象

“阿尼瑪原型”，其基本含義為男人心中的女性意象，是榮格分析心理學中重要概念。

關于東方不敗這個人物形象，看過金庸《笑傲江湖》原著的讀者都知道，東方不敗在自宮之前未見任何異常，與其他男人無異。在此期間，他只是一心追逐權勢想要成為雄霸天下的男人，其身上的正性的男性氣質占主導。根據榮格的原型分析理論，每個男人內心都是有潛在的女性意向的，所以可以推斷，在東方不敗的潛意識中，是有潛在的阿尼瑪傾向的。

但當時的社會文化環境是“男性中心主義”。在這樣環境下，若是有人逾越了性別常規，在外貌、行為、服飾、姿態等方面表現出異性的傾向，都將引來同性或者是異性的鄙視和唾棄。所以，東方不敗本身的陰性特質被長時間壓抑，而表現出其血氣方剛的一面。

后來，他趁任我行修煉“吸星大法”之際，伺機培養心腹，排斥異己，最終偷襲任我行，奪取其教主之位，將其囚禁于西湖地牢。而任我行卻早已察覺到他的狼子野心，事先把《葵花寶典》傳給東方不敗，使之為練成神功而自宮，自此變得雌雄難辨。所以這個人物的形象分析分為自宮前后兩個階段。

（一）權迷心竅的政治野心家

在《笑傲江湖》后記中金庸這樣寫道：“不顧一切地奪取權利，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基本情況，過去幾千年是這樣，今后幾千年恐怕仍是這樣。”①所以說《笑傲江湖》這部小說更像是在刻畫政治現象。

從這個角度來看，東方不敗可謂是不折不扣的被權欲沖昏頭腦的政治野心家，從名不見經傳的日月神教小嘍啰到風雷堂下的副香主，最終坐上副教主的寶座。可是他并不知足，竟有了謀反之意。這一方面是長期生活在任我行的暴虐壓抑下的反抗，一方面則是受自己野心和欲望的驅使。

東方不敗為謀奪教主之位，使用的是典型的陰謀方式。這是個玩弄“個人崇拜”的專家兼篡位奪權的陰謀家②。他巧言令色，能屈能伸，表面上對任我行畢恭畢敬、唯命是從，暗地里則排除異己、培植勢力。所以自宮前，他身上是正性的男性氣質占主導，其身上的阿尼瑪原型被他壓抑著，呈現出潛在的阿尼瑪傾向。

（二）雌雄難辨的雙性人

在《金庸筆下的奇男情女》一書中，作者把東方不敗歸入怪人一列，認為他的怪異主要體現在不男不女這一特點上。金庸筆下怪異人物的特征是“其怪異之處并非空穴來風，而是提煉了生活中我們熟視無睹的人性中的某一特點，加以放大，凸現在特定的人物身上，使之成為人物的代表性標記。”③東方不敗身上最顯著的標記就是“不男不女”，無法確認其性別。這里的“不男不女”是后人對他的評述，他自己很清楚自己是一個男人。任我行怎么也沒有想到，東方不敗會深深愛上自宮后的自己，并渴望變成女兒身。榮格說：“阿尼瑪是一種原始模型形式，它的含義是指這一事實，即一個男子身上具有少量的女性特征或是女性基因。那是在男子身上既不呈現也不消失的東西，它始終存在于男子身上，起著使他女性化的作用。”④

根據榮格的原型理論，我們知道阿尼瑪始終存在于男子身上，起著使他女性化的作用，這是永遠不會消失的，在特殊情境的促發下，阿尼瑪便會以意識或者行為的方式表現出來。

他身上既有女性特質又有男性特質，不能簡單地歸結于是男人還是女人，他是雌雄同體的另類存在。性別認同錯亂的東方不敗，在男女壁壘分明的現實世界里，因性別的難以歸類，已經成為一個“妖異”的文化符碼。他的不男不女、他的丑陋與頹廢、他的無法被歸類、他的不可思議，令狐沖只能以兩性秩序井然的觀點排他于秩序之外“他者”之境，即是變態同性戀者，也是陰險毒辣的大魔頭，喪失人性，更是充滿‘妖氛鬼氣’的老妖怪⑤。自宮后，他沒有了對權利的癡迷，卻迷上了女性的自己，極力想學習如何做女人。他對自己性別定位的矛盾讓他殺了自己曾經喜愛的阿尼瑪投射對象——七個小妾，轉而把自己變成自己曾經喜歡的類型，穿紅裳、化紅妝、學刺繡，這是他兩種原型交融的結果，所以他不是“變性人”，而是“雙性人”。

（三）有情有義的梟雄

東方不敗堪稱梟雄，甚至在少林寺天下豪杰面前，任我行將他列為他佩服的“三個半之一”，為他的高明手段和深遠計謀所折服。自宮后，東方不敗并不像岳不群那樣遮遮掩掩，害怕被人所知，他不僅不避諱，更是剃去胡須施以粉黛，穿上女裝躲進深閨學刺繡，字里行間流露著他對自己這一形象的喜愛和恨不能為女兒身的悲憫，到這里，他身上的阿尼瑪原型已充分的展現。

倪匡在《三看金庸小說》一書中將東方不敗列為上上人物，認為他是“性格寬容的奪權者”，是“有情有義至極”的人⑥。其一，江湖中怕仇家尋仇，自古便講究斬草除根，東方不敗的有情有義表現在他奪權后并未對任我行痛下殺手；其二，他對任盈盈也是寬容至極，不僅不殺之而后快，還把她封為圣姑，百般寵愛，教內除教主外她最大；第三，他對楊蓮亭的愛發自肺腑，甚至愿意以命相抵，所以在大戰中任盈盈挾持并折磨楊蓮亭便讓他分心以致被暗算，甚至臨死前還懇求任我行可以饒楊蓮亭一命，當任我行欲將楊蓮亭處以極刑時，他憤怒至極，躍地而起撲向任我行，抱著同歸于盡的態度將針刺進任我行眼里，最終玉石俱焚。如此有血性的人，當真是有情有義至極。

從榮格原型理論來看，東方不敗的有情有義深受其潛意識中的阿尼瑪所影響，女性氣質基本上都是具有柔性、矛盾性的，他的“婦人之仁”和性格中的矛盾正是他身上女性特質的表現。所以縱觀東方不敗的江湖歷程，他算得上是一個有情有義的梟雄。

二、東方不敗阿尼瑪原型表現和成因分析

（一）東方不敗阿尼瑪原型在小說中的表現

首先，從東方不敗的居住環境和其打扮上看，東方不敗已經完全把自己當做女人來要求了。“房內花團錦簇，脂粉濃香撲鼻，東首一張梳妝臺畔坐著一人，身穿粉紅衣衫，左手拿著一個繡花繃架，右手持著一枚繡花針，抬起頭來，臉有詫異之色。”⑦這是東方不敗對自己閨房的布置，一開始令狐沖還以為是其愛妾的居所，當見到東方不敗時著實吃了一驚。而對一直以來活在江湖傳聞中的東方不敗，文中是這樣描述他的，“此刻他剃光了胡須，臉上竟然施了脂粉，身上那件衣衫式樣男不男、女不女，顏色之妖，便穿在盈盈身上，也顯得太嬌艷、太刺眼了些。”⑧種種跡象表明，在東方不敗的內心深處，他的阿尼瑪原型已經徹底的展露了。

其次，東方不敗對楊蓮亭的曖昧情感是他阿尼瑪形象的升華，當楊蓮亭受傷被抬進房間時，他著急而關心地“撲到楊蓮亭身旁，把他抱了起來，輕輕放在床上。慢慢給他除了鞋襪，拉過薰得噴香的繡被，蓋在他身上，便似一個賢淑的妻子服侍丈夫一般。”⑨這一連串的語言和動作神態足可見他的關心是發自內心的，表現出了專屬于女性的溫柔嫻淑的特質。而且東方不敗對楊蓮亭的愛也是盲目而單純的，他說：“蓮弟喜歡干什么，我便得給他辦到。當世就只他一人真正待我好，我也只待他一個好。”⑩結果被任盈盈找到了楊蓮亭這一致命弱點，命喪黃泉。

再者，東方不敗的阿尼瑪原型還表現在他是假糊涂，他只是看淡了一切，看破名利，從他與令狐沖一行人對話可知：“我初當教主，那可意氣風發了，說什么文成武德，中興圣教，當真是不要臉的胡吹法螺。直到后來修習‘葵花寶典’，才慢慢悟到了人生妙諦。其后勤修內功，數年之后，終于明白了天人化生、萬物滋長的要道。”?所以，這時候的他尋求隨心所欲，為自己而活，放任教務不管，只想要成為一名真正的女子，小說中他甚至對任盈盈說：“我一直很羨慕你。一個人生而為女子，已比臭男子幸運百倍，何況你這般千嬌百媚，青春年少。我若得能和你易地而處，別說是日月神教的教主，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做。”?

最后，東方不敗所使用的武器是繡花針，這是只有女人才會使用的女紅刺繡工具，在繡花針的襯托下，東方不敗顯得更加嫵媚動人。“東方不敗兩根手指拈著一枚繡花針，在三人之間穿來插去，趨退如電，竟沒半分敗象”?這是書中寫令狐沖等人與其交戰時的場景，東方不敗手持繡花針作戰的場面也多次被導演搬上熒幕而加大渲染力度，導演們許是相中了隱藏在繡花針背后的故事，而這也是作者特意為東方不敗量身定制的符合其身份的武器。

（二）東方不敗阿尼瑪原型的成因

1.個人經歷的影響

東方不敗是一個悲劇人物，他陰晴不定，時而陰險毒辣、恃才傲物，時而似水柔情、嬌羞嫵媚，這是他性格中的雙重性。首先，東方不敗幼時，父母雙亡，受到童百熊仗義幫助入日月神教才有了后來的故事。可見，他的童年是極其悲慘的，缺少來自家庭的愛且朋友甚少，據小說記載，他似乎就只有童百熊一個朋友，可見愛的缺失是他性格孤僻，落寞孤獨的原因。第二，他長期生活在任我行身邊，而任我行是一個非常權威、非常專斷、非常蠻橫的人，分析發現，權威的人都特別缺情感。所以長期生活在這種嚴格控制、嚴格管束下的人，一定是很壓抑的。

任我行對東方不敗的這種壓抑，我們稱為精神上的閹割。就像個別的小孩子，小時候被嚴加管教壓抑過度，導致其成人后有過重的女性氣質，更有甚者甚至一眼看去不像個男人?。東方不敗就是這樣的，在精神受到任我行閹割后，他又因為練習《葵花寶典》而自宮練氣，煉丹服藥，慢慢地胡子沒了，聲音和性子都變了，在這樣特殊情境的刺激下，他被壓抑的女性氣質開始顯現，以致他的性別角色處于自發而又矛盾的混亂境地。

2.傳統文化對作者的影響

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性別色彩格外復雜，傳統文化的一些特征影響著歷代文人的精神世界及風格?。金庸是秉承傳統文化的典型文人，其思想和文學創作耳濡目染地會受到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具體也體現在其對于東方不敗這個人物的形象設定上。

比如，他設定東方不敗為不男不女的形象，沒有讓他得到善終，且文中也是大加批判，有意在丑化和懲罰他。同樣的，和東方不敗一樣呈現出不男不女特點的還有岳不群和林平之，他們也沒有得到后人喜愛，這都是作者在有意丑化的結果。作者身上陰性氣質和陽性氣質兩者相互交融，作者顯然陽性氣質占主導，但在創作時又受身上潛在的陰性氣質的影響，作者排斥這種影響努力地想要去除它，從而維護男性的中心位置。所以在東方不敗身上，寄托著作者對于兩性矛盾的思考，這種陰陽結合的人物特征，既有作者對男女兩性和諧的積極思考，又有其對于社會文化環境和生理性別束縛下兩性二元對立的矛盾。

三、結語

東方不敗，最終失敗了，他的毀滅似乎留給世人更深刻的領悟——“欲練神功，必先自宮”，凡事皆有代價，有失必有得。這個人物塑造的成功正是得益于他身上“阿尼瑪”氣質的顯露。同時，金庸在這個人物塑造上所體現的阿尼瑪原型的內涵，也讓當今的研究者明白原型研究的意義。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在西方火起來一種關于性與性別的理論，即酷兒理論?。依照該理論的闡釋，在社會性別問題上，世人完全可以做出自己的選擇并扮演好其性別角色，塑造健康的人格。同時也說明，關于性別文化引發的思考在今后不僅不會停滯，還會涌現更多的批評與研究。

【注釋】

①金庸：《笑傲江湖》，廣州出版社，2009年，第1454頁。

②曹布拉：《金庸筆下的奇男情女》，浙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212頁。

③曹布拉：《金庸筆下的奇男情女》，浙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186頁。

④（瑞士）弗爾達姆（Fordham，F．）著、劉韻涵譯：《榮格心理學導論》，遼寧人民出版社，1988年06月第1版，第201頁。

⑤馬琳：《性別文化領域中的張恨水和金庸比較研究》，陜西：陜西師范大學，2012年，第102頁。

⑥倪匡：《三看金庸小說》，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09年（金庸茶館），第67頁和第76頁。

⑦⑧⑨金庸：《笑傲江湖》，廣州出版社，2009年，第1102頁。

⑩金庸：《笑傲江湖》廣州出版社，2009年12月，第1103頁。

?金庸：《笑傲江湖》廣州出版社，2009年12月，第1105-1106頁。

?金庸：《笑傲江湖》廣州出版社，2009年12月，第1106頁。

?金庸：《笑傲江湖》廣州出版社，2009年12月，第1108頁。

?朱建軍主編：《正與邪 金庸小說人物心理分析之〈笑傲江湖〉》，安徽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84-185頁。

?馬琳：《性別文化領域中的張恨水和金庸比較研究》，陜西：陜西師范大學，2012年，第29頁。

?汪民安、金惠敏主編：《身體的文化政治學》，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