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堅,陳安金
(1.瑞安市陳傅良紀念館,浙江 溫州 325200;2.溫州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溫州 325035)
瑞安石崗斗門,位于瑞安市海安街道辦事處石崗村,由泄放閘門與行人橋組成,閘門跨度為13.40米。斗門原為木石結構,約南宋時期重修,改為全石構筑,一直存留至今。石崗斗門是瑞安市現存年代最早的陡門,也是研究溫州古代水利工程為數不多的實物古跡。陳傅良(1137—1203年)是南宋永嘉學派的代表學者之一,曾于南宋淳熙十二年(1185 年)三月,作《重修石崗斗門記》一文,對石崗斗門的變遷歷程做了梳理。文中對宋朝不同時期溫州、瑞安地方官對斗門工程態度的述評,也是永嘉學派“事功”思想在社會公共工程建設方面的闡發。本文以《重修石崗斗門記》為中心,考察石崗斗門的始建、重(修)建時間及發展過程,并探討其背后的歷史啟示及文中蘊含的永嘉學派思想內容。
綜合現存史料可以確定的是,石崗斗門始建時間已不可考。后來歷經三次重建:北宋元豐二至三年(1079—1080 年)間,縣令朱素(生卒不詳)主持重建;南宋乾道年間,郡守王速(生卒不詳)發勞役補修;南宋淳熙十二年,知州李棫、通判謝杰、主簿石宜翁、知縣劉龜從(四人生卒皆不詳)等動員官紳百姓重建。
《重修石崗斗門記》載:“元豐四年,溫州郡丞趙屼(生卒不詳),與瑞安縣令朱素、隱士林石,賦詩記事,有觀石崗斗門之作……是時國家方修農田水利之政……然詩不著其所始,則有門舊矣,不知其起何時也……紹興之季年,屋閘俱壞,獨兩股岸與溝底以巨木為之,長或三丈而厚徑尺,有屹然存者,往往朱令之遺跡也。”[1]326由此可知,石崗斗門初建時間在元豐四年(1081年)之前,朱素、林石等于斯年參觀的便可能是最早的石崗斗門。他們的詩作中并未提及石崗斗門之初建時間,陳傅良本人想必也曾詢問過鄉里長者,查閱過資料,最終也未能弄清楚確切或大概的初建時間。因此,陳傅良在文中敘及此時云:“兒時逮見父老多喜道斗門事,蓋門始附穗豐山之南址……”[1]326可見初建時間在當時已不可考了。
“農田水利法”是熙寧變法(王安石變法)的主要內容之一,其時朝廷令地方官考察、修建各地水利設施,以利農業生產,時任瑞安縣令朱素便曾實地考察并主持重建石崗斗門。陳傅良文載:“紹興之季年,屋閘俱壞。獨兩股岸與溝底以巨木為之,長或三丈,而厚徑尺。有屹然存者,往往朱令之遺跡也。”[1]326《乾隆瑞安縣志》載:“宋元豐,朱令素重筑,時與趙通判屼,隱士林石觀此,賦詩有‘久壞復完君識遠’之句。”[2]可見縣令朱素當年主持修建的斗門為木石結構,且在紹興三年(1133年)便已損毀。
陳傅良在文中曾提到“木鵝選址”一事,即在石崗斗門重建選址時,曾于暴雨天置數只木鵝于當地各溪流之上游,擇木鵝最終匯集地為斗門興建之址。概“木鵝選址”便發生于縣令朱素主持重建石崗斗門之時,但不能確定。《塘河文化》中直稱:“縣令朱素便在雨季水多時令人制作數十只木鵝放在各條山溪的源頭,讓木鵝隨溪水順流下游,結果都匯集于石崗村。”[3]但該文并無嚴密可信的推理論證。
陳傅良敘及“木鵝選址”時曾說“兒時逮見父老多喜道斗門事”,可能“父老”出生的時間距此事發生不遠,或者他們曾親身經歷過此事,故而饒有興趣地講給子孫。按這一邏輯推論,陳傅良生于紹興七年(1137年),那么這些“父老”肯定經歷過元豐年間朱素主持重建斗門一事。而在陳傅良的記述中,石崗斗門從初建到元豐年并無重建(修)的記錄,而自元豐二年至紹興三年也無修補的記錄,那么可以比較肯定地說,“父老”喜談的“木鵝選址”正是元豐年間縣令朱素主持重建斗門的事跡。
紹興年間,石崗斗門便已損毀,百姓生產生活大受影響,但地方官置之不顧。乾道年間,林石之孫與陳傅良實地考察了頹壞的石崗斗門,并將詳情報至官府,但并無回應。后郡守王速(生卒不詳)發勞役補修疏浚當地河流,也曾對石崗斗門做過小修小補,然功效不著。陳傅良評道:“然是役也,浚浦之功居多,而以余力及門,唯支傾填漏茍完而已。”[1]327
淳熙十二年,知州李棫、通判謝杰、主簿石宜翁、知縣劉龜從(四人皆生卒不詳)等動員官紳百姓重建了石崗斗門。這次重建由官府撥款和民間集資共同支持,選拔鄉里有經驗且技能高超的工匠主持。新的斗門以石代木,既規避了木材易受蟻蟲蛀噬之患,又增強了工程的抗洪效果,十分牢固,至今保存完好。《乾隆瑞安縣志》載明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時里民以石崗斗門淤漲,而海安北門大埭地勢卑洼,塌壞不時,呈稱龜山側畔,正系浦口咽喉之處,旁有山巖可建斗門。”縣令劉畿議建龜山斗門,“至隆慶己巳,署印教授黃益純、杜令時登先后奉文成之。”[2]至此,龜山斗門替代了石崗斗門的“職責”,石崗斗門廢置。從淳熙十二年至隆慶三年(1569 年),全石結構的石崗斗門發揮了384年的功用。
宋代幾次重修石崗斗門的歷史,特別是其中官員、政府的決策和領導作用,對當下的公共工程建設及廉政建設有一定的啟示意義。
陳傅良盛贊趙屼、朱素不辭勞苦、力解民患的良好官風:“若布衣巡行阡陌,詠歌民事,而郡守李公鈞報之以詩,亦相勞苦,往還如交游,豈不盛哉!而事何患不集者。”[1]326他們穿著老百姓的衣服在鄉間實地考察,并能夠在官德修養上相互砥礪、在興辦實事上精誠協作,自然事無不成。而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紹興年間官員們的懶政和不作為,乾道年間的溫州司戶(掌戶口帳籍等事)劉朔(生卒不詳)懼怕艱辛而不愿實地考察“天大寒,垂垂欲雪。招海舟泥行數十里,役夫皆凍慄,幸且已,而劉不已。竟遵海堧引絙,以度其浦。”郡守對民之艱苦不管不顧,“修廣之數,而歸白郡(指郡守即知州),郡不果聽”[1]327。
陳傅良嘉表淳熙年間的溫州知州李棫、通判謝杰、主簿石宜翁、瑞安知縣劉龜從等官員的為政有方和高風亮節。稱贊他們在石崗斗門重建一事中體察百姓疾苦、積極籌備人力物力、選擇專業工匠主持工程等行為,并諷刺乾道年間的郡守王速不察實情,妄動勞役物資而未收實效。陳傅良認為,為官當“見察”“不欺”“與民同患”[1]327。“見察”即積極細致地實地考察民情,“不欺”即不能不察實情便妄下決定濫用民力,王速便是“不以見察為憂,而以欺為恥”。“與民同患”就是與百姓共同面對、解決憂患,朱素、李棫等便能“與民同患”,故而得官紳百姓交口稱贊;紹興、乾道年間的溫州地方官員不能“與民同患”,因此遭百姓痛恨、士紳著詩文諷刺。因此,為官若能“見察”“不欺”“與民同患”,不僅能切實做到造福一方百姓,也能完善官德人德、美名傳世。
元豐年間,在石崗斗門重建的選址上,“木鵝選址”有效地規避了人們對地理、水文等資料掌握的不全面而草率選址可能給工程建設帶來的不利影響,又踏勘確定擬置斗門的河底為堅硬土地。“皆磽埆沙積,與地名不謬。穴以鉏鍤,率人日得土盈斗,于是定遷。”[1]326-327(“磽埆”指土地堅硬,與“石崗”之名符合)。淳熙十二年,地方官員們能夠選任專業工匠主持工程而不加干涉、不做政績工程,采納當地能匠黃廷瑞等三人的意見,“以石代木,撤舊而新之……上為覆屋,旁為輔梁”[1]327。
反觀元豐年間朱素等不思木材在水中易遭腐蝕而修建木質斗門,以致斗門不到五十年便徹底頹壞“則股岸之木,蛆食之過半,溝底板亦漫淫漱嚙穿蠹百孔矣。”[1]327。乾道年間郡守王速不察實情妄下決斷,更是濫用了民力物力資源卻辦了毫無實效的政績工程。可見公共工程的修建,應當決策科學、穩妥行事,方能真正建造出堅固實用的利民工程。為保障斗門工程建設的順利展開、保證工程質量,知州李棫與通判謝杰財政撥款助役“以錢七十萬,俾治其役”,瑞安知縣劉龜從財政撥款五萬錢、向民間募捐“又勸得民錢六十萬”,合計一百三十五萬,強力保證了工程的順利進行。
公共工程的興廢成敗、質量功效與負責官員的操守息息相關。因而,切實提高政府官員們科學決策的能力和水平,也是關乎國計民生的大事。
陳傅良在撰寫《重修石崗斗門記》時,不自覺地將永嘉學派重視史書制度、事功、經致等思想特質貫徹于其中。薛季宣(1134—1173年)曾教導陳傅良:“史書制度自當詳考,不宜造次讀過。”[4]自此,重制度考訂成為永嘉學派的重要學術風格。此文名曰《重修石崗斗門記》,事實卻是一部關于石崗斗門的小史。陳傅良顯然并不滿足于僅僅記錄此次重修之事,而是詳細考訂梳理石崗斗門之修建歷史,并在其中加入了自己對人和事的評判。該文寫作風格也迥異于同類文章,并不致力于歌功頌德和抒發情感,而是注重忠實記錄石崗斗門的修建事跡、闡述該工程實用性,并通過事實的對比來褒貶地方官員,這種文風正體現了永嘉學派注重“經致”“事功”的思想特色。
《重修石崗斗門記》是陳傅良應溫州知州李稢囑托而作,其文主要敘述了石崗斗門的修建、重建歷史。文章以年代為線索,敘述了“元豐四年”官民歌詠石崗斗門重修竣工盛事、追憶兒時老人們口口相傳的石崗斗門初建勘察定址時的“木鵝選址”故事、紹興末年斗門年久失修屋閘俱壞、乾道間陪溫州司戶劉朔實地勘察斗門、郡守王速勞民傷財大搞政績工程、淳熙十年知溫州李稢和縣令劉龜從等主持重建石崗斗門這幾件事。與一般記文多美譽、飾文詞不同,《重修石崗斗門記》將石崗斗門的變遷歷程梳理得十分清晰,還由此簡述了百年來社會歷史的變遷與人事的更迭,使其不僅是解宋代溫州斗門建設維修管理的重要史料,也是研究兩宋之際社會變遷的重要史料。
陳傅良出身貧寒,出仕以后,無論為官為帝師,還是講學書院,常懷民本思想,具有憂民意識。其在《吏部員外郎初對札子》中說:“書曰:‘天明畏,自我民明畏。’方今之患,何但夷狄,蓋天命之永不永,在民力之寬不寬耳。豈不甚可畏哉!豈不甚可畏哉!陛下知畏,則宜以救民窮為己任。陛下以救民窮為己任,則大臣不敢茍目前之安,則群臣陳力,何鄉不濟。”[5]農田水利是鄉民大事,因此陳傅良在《重修石崗斗門記》中贊譽溫州郡丞趙屼、瑞安縣令朱素“若布衣巡行阡陌,詠歌民事,而李公鈞報之以詩,以相勞苦,往還如交游,豈不盛哉!而事何患不集者。”稱頌知州李稢有兼聽之明,體恤民病,解民之憂,同時批評紹興末年溫州官守“民久病而官不省”、乾道間溫州郡守王速勞民傷財大搞政績工程諸事。
《重修石崗斗門記》中,乾道間溫州郡守王速閉目塞聽,在未經實地考察之下妄動勞役財政大搞政績工程,致使勞民傷財卻收效甚微,遭到陳傅良的批評;淳熙年間溫州知州李棫、通判謝杰、主簿石宜翁、瑞安知縣劉龜從等官員體察百姓疾苦、竭力籌措資金、選賢任能,最終成就堅固實用的石質斗門,得到了陳傅良的稱贊。永嘉學派“事功”精神特質也體現在其中,陳傅良在評價該工程時,完全基于其品質和實際效用,而非其外在;評價官員的品德時,完全基于其對百姓所做的實際貢獻,是“實德”,而不是出于與該官員的私交或向權貴獻媚。
章太炎在其《國學講義》中把漢以后之儒家分為兩派:“一則專務修己治人,不求高遠……漢以后專論修己治人者,隋唐間有文中子王通,宋有范文正(仲淹)、胡安定(璦)、徐仲車(積),南宋有永嘉派之薛士龍(季宣)、陳止齋(傅良)、葉水心(適)。”[6]陳傅良在《重修石崗斗門記》中,贊溫州知州李稢“惟公惇大樂易,不以獨見之明治郡”;通判“謝公以風流文雅,時出而緣飾之,上下相安,闔境自以無事。因以整暇之際,出帑錢四百萬,治三邑之道阻,而且為此門”[1]327,修己之明,治郡有道。又贊重修石崗斗門工程,先是用人“謂主簿石宜翁能,以錢七十萬,俾治其役”[1]327;石宜翁則“擇其鄉之秀黃廷瑞者三人以蒞”,工程“即付之人,則一聽其自為,淹速良楛,未嘗過問。饋勞時至,無以簡書。故其人不以見察為憂,而以欺為恥,務趨其難,用情于文具之外,以求元豐之跡”[1]327。可見,這些溫州官員用人不疑,全權托付,不予干擾;但時至現場慰問,以誠感人、以情動人;選人以能、待人以誠、治人有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