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笑傲,趙飛躍
(1.溫州職業技術學院 組織部,浙江 溫州 325000; 2.韓國全南大學 人文學院,韓國 光州 61186)
全祖望曾指出:“永嘉師道之立,始于儒志先生王氏(王開祖),繼之者為塘奧先生林氏(林石),安定、古靈之再傳也,而先生(丁昌期)參之?!盵1]255即永嘉(今溫州地區)之學始于此三人,他們于北宋皇祐年間(1049—1054年)回鄉創辦書院,把中原文化傳入溫州,對溫州文化的崛起有播種、奠基之功,后世尊稱為“皇祐三先生”。繼之,北宋元豐年間(1078—1085年),以周行己、許景衡、劉安節、劉安上等九位溫州籍學者入太學深造,系統學習了二程洛學及荊公新學,學成后回鄉創辦書院、著書立說,極大地促進了溫州文化事業的進一步繁榮,后世尊稱他們為“元豐九先生”。此九先生與皇祐三先生之間又存在緊密的師承關系,如劉安節、劉安上兄弟曾跟隨林石學習。溫州后學士人多是九先生弟子門人,通過師承、聯姻等方式,逐漸形成了一個規模龐大、聯系較為緊密的溫州士大夫群體,推動永嘉之學走向繁榮。作為一個地域性的群體,溫州士大夫群體相互依存,共同開啟了南宋溫州文化崛起的先河。在宋代溫州文化發展的過程中,他們繼承了前人的思想理念,將其發揚光大,不斷啟迪后人,是宋代溫州文化崛起的中堅力量,起到了承前啟后的作用。
南宋浙江各州進士人數合計4 648 人,其中溫州1 187 人。從建炎二年(1128 年)開始到紹興三十年(1160年),宋高宗朝共開科11場,錄取溫州進士189人,約占整個南宋溫州進士總數的16%①數據依傅璇琮主編《宋登科記考》(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陳永霖碩士學位論文《宋代溫州科舉研究》(浙江大學人文學院, 2011年)所統計宋代溫州科舉人數,以及宋高宗朝科舉人數、開科場數等整理、計算而來。。龐大的宋高宗朝溫州士大夫群體雖然缺少思想史上的著名人物,但卻承載了南宋溫州文化開始崛起的重任。貢獻卓著者以許景衡、鄭伯熊兄弟、薛季宣為代表。
南宋溫州狀元王十朋在《何提刑墓志銘》中曾談到溫州“至建炎、紹興間,異才輩出,往往甲于東南”[2]。宋室南渡,程學被禁,永嘉之學作為程學的一支發展極其艱難,這一時期使永嘉之學得以延續的代表人物便是許景衡。許景衡作為“元豐九先生”之一,經歷了北宋的滅亡,又見證了南宋的建立,是北宋末南宋初洛學得以在溫州延續而沒有斷層的關鍵人物。許景衡深受宋高宗重用,建炎元年(1127年)被任命為尚書右丞。他愛國愛民,是堅定的主戰派,在朝堂上一再與主和投降派官員辯爭,彈劾不法官員、抨擊弊政。他曾上書高宗:“伏望睿明深念國家計用之根本,加惠東南之元,應赦書所罷后來上供采買及違法租賦之類,并仰有司疾速報應結絕,使實惠及民?!盵3]忠直愛民之舉頗得愛國士大夫們推崇,《宋史》稱他:“志慮忠純,議論不與時俯仰?!盵4]11346許景衡展示了溫州士大夫的氣節和風采,有力地提升了溫州士大夫在世人心中的地位。
南宋樓鑰曾談到:“東南之士自龜山楊公時、建安游公酢之外,惟永嘉許公景衡、周公行己數公,親見伊川先生,得其傳以歸。中興以來,言理性之學者宗永嘉。”[5]此論明確許景衡師承伊川先生,意味著對其學問正統性的肯定,進而說明時人承認他在南宋主流儒學圈的地位。許景衡思想的繼任者主要有林季仲、林叔豹等兄弟四人,以及許景衡的女婿蕭振。林氏兄弟與蕭振均活躍于宋高宗朝,全祖望《宋元學案》載:“兄弟四人,皆橫塘許氏弟子,而先生與弟叔豹尤著?!盵6]他們不但在政治上有獨到的見解,在學術上也繼承了許景衡的思想,使永嘉之學得以在宋高宗朝延續,并對后來的陳傅良、葉適等人產生影響。
薛季宣(1134—1173年),字士龍,父早喪,由其叔父薛弼撫養長大?!端问贰酚涊d薛季宣:“從弼宦游,及見渡江諸老,聞中興經理大略?!盵4]12883跟隨叔父宦游時,得見很多因戰亂南渡的名儒、名將,他增長了見識,積累了學問,也錘煉了心志。薛季宣曾就學于程頤的弟子袁溉,《宋史·薛季宣傳》載:“溉嘗從程頤學,盡以其學授之。季宣既得溉學,于古封建、井田、鄉遂、司馬法之制,靡不研究講畫,皆可行于時?!盵4]12883薛季宣見聞廣博,學問體系龐雜,雖從袁溉處學得純正洛學,但并未被洛學思想所捆縛。他在程學的基礎上,開創了獨具經制特色的制度新學。陳傅良說:“公自六經之外,歷代史、天官、地理、兵、刑、農,末至于隱書小說,靡不搜研采獲,不以百氏故廢。尤遽于古封建、井田、鄉遂、司馬之制,務通于今?!盵7]陳安金教授認為:“盡管在薛季宣那里,程學與制度新學是并無沖突的,但是卻為永嘉學派思想的集大成者葉適,指明了與程學分道揚鑣的方向?!盵8]
孫詒讓說:“朱子喜談心性,而季宣則兼重事功,所見微異,其后陳傅良、葉適遞相祖述,永嘉之學遂別一派。蓋周行己開其源,而季宣導其流也。”[9]867自薛季宣這里,永嘉之學實現了蛻變。歷經以薛季宣、陳傅良和葉適三人為主干的學統傳承,永嘉學派逐漸形成一個獨具地域特色且有廣泛影響的學派。
永嘉之學的興盛,是代代學人薪火相傳的結果。宋高宗時期,永嘉學術思想體系處于不斷進化的過程中,溫州士大夫們起到了關鍵的作用。他們通過開辦書院、著書立說等途徑促進了永嘉學術的發展。
宋高宗朝,溫州士大夫積極開辦書院書塾,傳播學問,培養后進。書院書塾既是思想文化傳播的平臺,也是文脈形成的基礎。最有代表性的是王十朋創辦的梅溪書院和薛季宣創辦的稚新塾。
秦檜擅權時期,對愛國主戰的士大夫的打壓是全方位的,包括科舉考試。王十朋素有愛國氣節,科舉考試行文不肯向秦檜低頭,故而屢試不第。退而回到家鄉創辦了梅溪書院,一邊精研學問著書立說,一邊收徒教書。在《送吳翼萬庠赴省試序》中王十朋談到:“紹興甲子予辟館梅溪,朋友以予年居其先,妄以師席見推,執卷而從者四十人?!盵10]《宋史》記載王十朋:“及長,有文行,聚徒梅溪,受業者以百數?!盵4]11882王十朋學識淵博,極受學生推崇,聲名廣播,遠在黃山等地的士子慕名來學。他曾作詩:“羅生黃山來,從我梅溪游。齒鬢最年少,學問能自修?!盵11]表達了對黃山學生積極向學的欣慰。梅溪書院為南宋政府培養人才的同時,也使永嘉之學術得以繼續發展。臺灣王十朋研究會編寫的《王十朋及其詩》中也寫到:“紹興十三年秋,十朋辟家塾以授徒,至二十年,計前后八年,收有學生百二十人。其中吳翼、萬庠、徐大亨并試紹興十五年禮部考,則師徒年齡、道業相去不遠,故情誼殊深……直至隆興、乾道年間,猶有弟子之來鴻,師生情誼固已可知。學生中若宋孝先、萬大年、陳元佐、鄭遜志輩才華亦高,常能啟發十朋,其師徒情誼本在友生之間?!盵10]梅溪書院改變了大批溫州學子的命運,入學、登第者越來越多,逐漸形成一個龐大的士大夫群體。
稚新塾,又稱雅俗塾,為薛季宣所建?!逗胫螠刂莞尽酚涊d:“雅俗塾,在雅俗坊。薛氏延師設教,郡為立雅俗坊。”[12]陳傅良、薛叔似、王楠等人都曾于稚新塾跟隨薛季宣學習。后人評價:“永嘉諸子,皆在艮齋師友之間,其學從之出,而又各有不同。止齋最稱醇恪,觀其所得,似較艮齋更平實,占得地步也?!盵1]1710薛季宣通過稚新塾傳播其制度新學,后經陳傅良發揚光大,以此為基漸成永嘉學派。
此外,宋高宗朝溫州還有小南塾、鹿巖塾等私學。書院書塾的開辦,讓越來越多的溫州子弟有了求學登第的機會,求學者的數量由此呈幾何級增長。越來越多的學子登第做官,溫州士大夫群體不斷壯大,永嘉之學的影響范圍也越來越廣。
宋高宗朝溫州士大夫留下了許多寶貴的著作,后學者從他們的著述中探索學問、參考他們的見解去解讀經典,進而潛移默化地被他們的思想所影響。
鄭伯熊的著作有《鄭景望文集》《鄭敷文書說》《戇語》 《六經口義拾遺》 《紀聞》等。薛季宣的著作主要有《古文周易》 《書古文訓》 《詩性情說》 《周禮釋疑》 《春秋經解》 《春秋旨要》 《論語直解》 《論語小學》《大學解》 《中庸解》 《十國紀年通譜》 《資治通鑒約說》 《九州圖志》 《漢兵制》 《八陳圖贊》 《武昌世俗編》《浪語集》等。薛季宣的著作涉及面之廣,在歷史上也是極為少見的。南宋金華學派呂祖謙贊其“博覽精思幾二十年,百氏群籍,山精地質,斷章缺簡,研所不遺?!镔x、兵制、地形、水利甚曾下功夫,眼前殊少見其比”[13]。由此可見,薛季宣的著作不但對陳傅良影響深遠,也影響了其他地區的學派。
王十朋著述最豐,影響也最大。傳世有《南游集》二卷、《后集》一卷、《楚東酬唱集》一卷、《請禱集》一卷以及《瑞象歷年紀》一卷。馬端臨在《文獻通考》中收錄了王十朋的《梅溪集》三十二卷、《續集》五卷和《梅溪奏議》三卷。朱熹的弟子黃干在《送徐居父歸永嘉序》一文中談到:“干嘗讀詹事王公之文,觀其序篇致意,于君子小人之際,而得公之用心明白若日月,浩瀚若河漢,未嘗不廢卷而嘆也,曰:世豈復有斯人也!高明廣大者,天理之公也;請曲偏暗者,人欲之私也。天理不明,人欲日肆,世豈復有斯人也耶!及考其世系,則公永嘉人也!”[14]417可見,南宋中后期王十朋的著作非常受人追捧。清代就有劉刻修補本《梅溪文集》五十四卷、雍正六年唐氏分體本《宋王忠文公全集》五十卷,還有詩集如《王梅溪詩集》八卷、《梅溪詩選》一卷,可見傳播甚廣。
經過宋高宗時期的積累,永嘉之學在南宋中后期逐漸呈現出繁榮的局面。薛季宣開創制度新學,標志著永嘉學派的正式形成,在此之后,南宋溫州迎來了歷史上的第一個文化高峰期。這一切都源于宋高宗朝溫州士大夫群體對永嘉學術的繼承和發揚。
追溯宋高宗朝溫州士大夫對于永嘉學術的創造和延續,可見宋高宗朝的溫州士大夫是永嘉學術發展中承上啟下的一個群體。一方面,宋高宗朝,宋室南渡而建,北宋時期形成的溫州學術,得幸于宋高宗朝溫州士大夫們的繼承,才沒有出現斷層。另一方面,宋高宗朝士大夫群體將先人學術繼續發揚傳播,從而造就了陳傅良、葉適等人,促進了永嘉學派形成,也為永嘉學派打下了的牢固根基。
北宋時期溫州士大夫們傳播程學的主要途徑也是創辦書院,書院保證了永嘉學術的傳承和發展。如周行己創辦浮沚書院,宋高宗朝溫州士大夫就有鄭伯熊跟隨周行己在浮沚書院學習。不但繼承了周行己的洛學思想,同時傳承了他的新學。孫詒讓在《溫州經籍志》中談到:“紹興末,伊洛之學稍息,伯熊復出而振起之。蓋永嘉之學自周行己倡于前,伯熊承于后,呂祖謙、陳傅良、葉迪等皆奉以為宗?!盵9]306可見鄭伯熊繼承了周行己的思想,之后又影響了葉適等人。薛季宣師從袁溉,袁溉也是程頤的弟子,與周行己同屬于第一代程學傳人。薛季宣最后開創了制度新學,研究事功。永嘉學派承上啟下者陳傅良曾師從鄭伯熊和薛季宣,早先陳傅良先跟隨鄭伯熊學習,后來在鄭伯熊的引薦下,又學于薛季宣。《宋史》稱:“永嘉鄭伯熊、薛季宣皆以學行聞,而伯熊于古人經制治法討論尤精,傅良皆師事之,而得季宣之學為多。”[4]1186薛季宣去世后,陳傅良進一步發揚其事功思想,并傳于后人。
宋高宗朝溫州士大夫一方面繼承了皇祐三先生和元豐九先生的學說,一方面又培養了陳傅良、葉適等人,從而維系了永嘉學派的承續關系。正如葉適在《修郡學記》中談到的一樣:“昔周恭叔首聞程、呂氏微言,始放新經……而鄭景望出,明見天理……故永嘉之學必兢省以御物欲者,周作于前而鄭承于后也。薛士隆憤發昭曠,獨究體統……至陳君舉尤號精密……故永嘉之學,必彌綸以通世變者,薛經其始而陳緯其終也。”[14]1不但指明了永嘉之學的發展歷程,同時也指出了其在不同時期的不同特點。并進一步認為永嘉之學從薛季宣這里才真正脫離程學,獨究體統,開創了永嘉學派。
北宋中后期,溫州知識分子群體在科場也迎來了更多機遇?!端卧獙W案》中收錄的宋代永嘉學派成員登第入仕者達35 人,除了鄭伯熊是宋高宗紹興年間進士外,其他都是宋高宗朝以后的進士。宋高宗朝溫州士大夫通過著書傳世、創辦書院等途徑培養溫州士子,在宋高宗朝以后迎來了滿意的結果,他們的作用在宋高宗朝以后便凸顯了出來。永嘉學派成員登第入仕者大都是薛季宣、陳傅良、葉適的門人、學友以及宗親,而陳傅良、葉適,又都是屬于二鄭的再傳弟子[15]。永嘉學子之所以能在科場取得成績,源于溫州當時書院教育的興盛發達及各書院師生對科舉考試內容和方向即科舉時文的把握。鄭伯熊就是一位時文高手,陳亮稱鄭伯熊:“朋友間有得其平時所與其徒考論古今之文,見其議論宏博,讀之窮日夜不厭,又欲鋟木以與從事于科舉者共之。”[16]鄭伯熊之后,陳傅良的科舉時文又成為南宋科場的典范。其所作《春秋》時文,使幾乎被廢絕的《春秋》再次成為士人競相溫習的重要科目??梢姼咦诔瘻刂菔看蠓驅婆e考試的準確把握,造就了永嘉學派的科舉盛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