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玉
《秦墟》是“望古神話”系列的首部作品,也是一個將中國古代傳說、真實歷史、科學幻想完美融合的浩大的架空世界。如同《魔戒》構建了恢宏的中土世界,《哈利·波特》創造了一個充滿魔幻色彩的魔法王國,“望古神話”系列將人類發展過程中產生過各大災難的時間段進行抽離、重構,形成了環繞主世界的十二神話紀元和三千傳說世界。人類意識的集合體“乾”,誕生于人類第一次毀滅危機,乾對這之后的每一次對人類造成毀滅的事件,都進行了抽離,借此維護人類的繁衍生息。
復雜而完善的故事設定,原創開放的世界觀,嚴密而符合邏輯的世界規則,植根于中國傳統文化的奇幻想象,濃郁神秘的東方色彩……這些都是望古神話系列作品的核心亮點。題材的包容性和內容的廣闊性可以容納不同風格的作者在基礎結構上進行獨立創作,不會相互掣肘,反而可以吸納更多類型的作者填補內容,不斷拓展。
“秦墟”一詞出自《文選·潘岳〈西征賦〉》:“窺秦墟於渭城,冀闕緬其堙盡。”意思是秦人原先居住過而后已荒蕪的地方,秦帝國一夜盡成灰燼的背后有著怎樣的真相,引人聯想。小說文本體現了作者豐厚的文化底蘊和詩意的追求,以及回歸文化母體的理念,既有墨家文化兼愛非攻的思想內涵,也有道家文化“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深厚意蘊。
《秦墟》的故事主線也在很大程度上借鑒了傳統文化當中對“秦墟”一詞的理解。本書中的故事發生在秦始皇末期,其中穿插了三個文明,即古老年代里先進的基因文明、周朝諸侯離亂時期的曾國文明和第一機械文明。這三個文明將望古神話的世界觀和設定串聯起來,組成十二神話紀元中秦始紀的一部分。讀完這個故事之后,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物是人非,滄海桑田”的感受。
真實歷史上的秦朝是一個曇花一現的王朝,僅僅十五年,秦帝國的大廈就轟然崩潰。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王朝,留下了許多傳說和謎團,有待后人探尋。秦王掃六合、一統天下的史實,對于我們來說并不陌生,故事中出現的秦始皇、蒙恬、趙高、徐福等人都是真實存在的歷史人物。作者在此基礎上重新建構,賦予人物新的身份和動機,給從天而降的宛渠之民、阿房宮外的十二金人和出海尋找仙人的徐福以全新的意義,虛實相生,既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有一種熟悉感,又使其生出好奇,足見作者的巧思,豐富了小說的內涵。
法國著名作家左拉曾說過:“小說家的最高品格就是真實感。”月關善于對歷史背景進行還原和進一步解讀,營造歷史的真實與厚重,賦予歷史新思維,保持純正的華夏民族精神,在歷史之實與想象之虛之間形成的張力場間營造小說的藝術之美。《秦墟》小說中的歷史考據非常古樸大氣,“在歷史的真實中讓人物和歷史飛揚”①。但是不同于作者之前的成名作品《回到明朝當王爺》《錦衣夜行》等建立在我國真實明朝歷史上的行文,《秦墟》選擇了比明代久遠許多的秦朝,相比之下,詳細考證秦朝的歷史文化、政治制度、風俗人情以及邊關戰爭,對于作者來說是更加嚴峻的挑戰,也是一次新的嘗試和轉型。
虛構的文明也各有其獨特韻味。古老年代里的先進基因文明是整個故事的引子,這個高度發達的文明遺留下了一件上古異寶,能夠改變人類基因,使其擁有遠超普通人類的異能乃至幾近成神,這是人性欲望的隱喻。這件寶物輾轉為曾國人所擁有,成為禍亂的肇始:曾國的統治者得到至寶后,心生邪念,野心膨脹,靈魂扭曲,企圖取周天子而代之,并凌駕于整個人類社會之上。曾國在利益和權勢的驅使下進行基因試驗的過程中失敗,被抽離出本源世界后仍試圖重返。器物本身不會作惡,是曾國人的貪婪、欲望招致了放逐。
值得一提的是,在故事中,以“曾”為名的國家,不見于傳世文獻當中,卻屢見于考古發掘和青銅銘文。自上古伏羲龜甲留圖,倉頡拜受洛書造字,凡是世間種種,多少都會有記錄殘留,雖然這曾國不乏古物顯世,史書卻均無收錄。碎片化的記載有利于想象力的馳騁,這個語焉不詳的西周小國給作者汪洋恣肆的想象提供了奔騰的空間。
另一虛構文明——充當拯救者的第一機械文明也曾經同樣走錯了路,制造出了毀滅性武器用于戰爭,被剝離本源世界。但與曾國不同的是,第一機械文明不斷反思,并在獲知曾國的回歸陰謀后,派出使者韓羽利用先進的科技援助冷兵器時代的秦帝國,與男主楊瑾一起拯救世界。這樣,伴著科技文明的使者進入歷史,《秦墟》就在強調科技感的同時,也包含了傳統文化的浸潤,“結合中國當前文化語境進行本土化改造②。”我國歷史悠久,優秀的傳統文化傳承為當代小說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也為作者的人物塑造、故事展開、主題思想的傳達提供了審美源泉。
本書另一個特點是生動活潑的網文感。網絡小說沒有宏大敘事和苦難敘事,有的是恣情與隨意的輕松化敘事。與此相適應的就是語言表達的簡捷、明了、干脆;簡短的句式、鋪排的句段、殘缺的結構、跳動的節律,展示出最本真的生活狀態,展示出最真實的人物情感與心理③。《秦墟》一書中使用了大量交織的長短句,文字錯落有致。人物對話簡短直白,三言兩語間就能突出人物性格,既使得讀者的閱讀過程順暢,也易于視聽語言的轉化,為開發影視、游戲、動畫、動漫、廣播劇以及其他周邊衍生品提供了良好基礎,望古神話的系列背景則進一步強化了多平臺多領域共同開發的優勢,使《秦墟》成為一部極具IP 價值的作品。
字數二十余萬的《秦墟》在動輒過百萬字的網絡小說中實屬小體量——而月關以這二十余萬字寫就十七章精彩絕倫的故事,無疑需要周密的時空安排和精巧的情節設置。
小說的序章僅用簡短篇幅便將整個故事的緣起交代清楚:周平王遷都洛邑后,周室漸漸衰微,諸侯離亂,曾國偶然得到上古魔物,妄想成神,進行基因試驗,斬殺天子使臣,屠戮無辜。上天示警,將曾國抽離時空,曾人禍心不改,叫囂回歸。寥寥數筆,將以曾侯為首的曾國人丑惡狂妄的形象勾勒出來,起到了啟發和映帶作用,為后文曾國人密謀回歸作鋪墊。
小說正文從男主楊瑾亦真亦幻的夢境開始,他夢中見到上古神話逐鹿之戰的古戰場,黃帝戰蚩尤,刑天舞干戚,夸父追日的景象生動逼真;場景急速變換,楊瑾又面臨核導彈的發射,痛苦和絕望有如實質。楊瑾噩夢驚醒后,讀者又隨著他一起被拉回冰冷的現實:楊瑾幼年喪父,與三歲的弟弟寄人籬下,遭人冷眼,恰逢秦始皇征兵徙民,收養他們的叔父不愿親子遠赴邊疆,于是楊瑾攜幼弟同上戰場——所幸還有軍營里的同袍兄弟可以相互告慰,互訴衷腸。
接下來的故事推進很快,月關用簡潔凝練的文字,講述了楊瑾對抗魔物、抵御胡人襲城、修筑長城、鑄造十二金人、操縱十二金人對抗曾國人等幾件大事,讀者也跟隨著主角的腳步,從云中城到長城工地,從咸陽再到東海,在流暢自然的場景轉換中充分領略秦王朝的風貌、肅殺的邊關景象、緊張的戰場情勢。整個故事節奏緊湊,不拖泥帶水,情節跌宕起伏,一口氣讀完十分酣暢。
值得一提的是,月關嫻熟地掌握并使用了以矛盾沖突展開情節的技巧。小說中最明顯的即是魔物與人的矛盾,魔物是當年曾國基因試驗失敗后的產物,在抽離時殘存下來,繼續荼毒人間,這對矛盾是關乎生存領域的重大問題。楊瑾利用魔物智力低下不通人言的特征,制造了人偶軍團,起初為其起名兵馬俑,后更名誅魔軍,此處作者不僅給后世兵馬俑的由來提供了一種獨具新意的解釋,還在沖突與沖突的解決中彰顯了楊瑾這一人物的智慧,塑造了人物性格。
人與人之間的矛盾比魔物與人的矛盾更可怕。大秦的境外之敵很是棘手,胡人興兵犯境,百姓流離失所,將士戰死疆場。魔物雖難以直接壓制,卻不會使計謀,胡人不僅殘忍,還懂得謀略。楊瑾的戰友在戰場上負傷、無法突圍的一段看得讀者膽戰心驚,戰爭的殘酷、胡人的兇殘躍然紙上:
數騎胡人圍著他猖狂獰笑,輪番從他身邊沖過,順勢劃出一刀,明明可以殺了,他們卻故意留了力,仿佛田瑞和在他們眼中,不過是一頭落入陷阱再無殺傷力的獵物,他們在虐殺。
人與人的矛盾不僅體現在抵御外敵的疆場上,秦王朝內部亦是暗流涌動。云中城的護軍孫毅忌憚楊瑾的能力,在用兵時暗中掣肘,加以阻撓,楊瑾無奈,在敵襲時只得靠極少數兵力勉強拖延。在朝廷上,楊瑾對在朝中共事的韓羽和徐福都是將信將疑。秦始皇東巡途中遇一神秘人阻車攔駕,將一塊玉佩交予始皇,并且預言“今年祖龍死”,傳授其十二金人延壽法。秦始皇內心惶恐,派楊瑾在甘泉山上設下一萬個坩堝,建立假的鑄造點掩人耳目,暗中遣韓羽建造真金人,得知真相后的楊瑾難掩憤怒,高聲質問韓羽的決定。真假鑄造點之策耗費難以計數的人力物力,還需安排重兵日夜看守,甚至有勞役為此喪生,這與秦始皇一人的壽數相比,反差過大,也是楊瑾與韓羽矛盾的根源。沖突與矛盾的連續累積,推動故事向前發展。
男主角楊瑾與女主角楚貍之間的矛盾也值得一提——盡管二人的愛情貫穿故事始末,但二人的沖突也是顯而易見的。楚貍因曾人身份,肩負著探聽、傳遞消息的使命,對徐福的目的也是多加隱瞞,楊瑾的責任則是守衛大秦疆土,守護大秦百姓,二者矛盾由此而生。一次,楊瑾的寶物險些被盜,他跟隨盜寶者的蹤跡來到楚貍房內,他在感情上不愿意懷疑楚貍,卻因為職責所在必須證實心中的猜想。楚貍正在沐浴,一怒之下從浴盆中站起,二人“坦誠相見”,化解了矛盾,感情進一步升級。
美國著名電影導演希區柯克曾言,電影要時刻吸引觀眾的注意力,劇情的一波三折是很重要的,小說亦如此。本文設置了無數懸念,卻不嫌拖沓或故弄玄虛,這有賴于作者巧妙的布局。一般來說,懸念的構成,分為總懸念和階段性懸念④。
本文在連載時的開篇,就有這樣一段導語:“宛渠之民,何以從天而降?阿房宮外,何以列十二金人?徐福出海,真為尋長生不死?”三個問題開門見山,給人以新奇之感,想要跟隨作者一探究竟。小說圍繞著三個總懸念敘事的同時,又有許多階段性懸念,比如徐福和韓羽的真實身份,楚貍為何幾次三番勸楊瑾離開,魔物是如何產生的。
除此之外,作者還使用了巧合的方法來設置懸念,魔物出現時,楊瑾恰巧撿到了一件古物;始皇帝巡查東海“機緣巧合”見到了蓬萊仙島的仙人;經仙人指點十二金人延壽之法的秦始皇在東巡途中湊巧遇到了韓羽。一個接一個的巧合,推動故事的發展,串聯線索的始末,控制節奏的起伏⑤。兩類懸念環環相扣,帶給讀者沉浸式的閱讀體驗和心理刺激。
作為大神級網絡文學作家,月關文筆極佳,擅長描寫戰斗場面,文中幾處燃點都出現在打斗中,不僅氣勢磅礴,也有利于視覺化改編,在拍攝時可靈活運用長鏡頭,增加作品的感染力。楚貍與韓羽對戰,一個是能控制重力場與無重力場的人類最高階進化者,另一個得益于機械文明發展,兩相爭斗,打得精彩紛呈。小說的結尾,楊瑾操縱十二金人與楚貍匯合,共同對抗徐福。最終,楊瑾揮出無堅不摧的光劍,將徐福攔腰斬斷,同時毀掉曾人歸來時要使用的能量源,阻止地磁引力場,這一段描寫栩栩如生,具有電影質感。
人物塑造也是一部小說能夠成功的重要原因,《秦墟》一書人物眾多,而且每個角色都頗具個性、特征鮮明,讓讀者一見難忘。比如男主角楊瑾,在出場時只是一個出身寒微的邊疆戍卒,乍一看平平無奇,很難將他與“乾”從人類世界挑選的救世者聯系起來。他因在對抗魔物時沉著冷靜,居中調度,指揮得當,順利擊退魔物,獲得了大將軍蒙恬的賞識,升任屯長;接著憑借機敏的處事和過人的膽識,以及對形勢的精準預判,擊退了胡人的突襲,斬殺敵軍首領,受封公士;楊瑾師從墨家,精通機械土木和建造,被指派協助方士徐福修建長城,從而與徐福的女弟子楚貍相識;后被秦始皇派往咸陽,與韓羽一起鑄造十二金人,逐漸揭開曾國的陰謀……
當然,男主的成功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戰場上摸爬滾打,用血和淚換來的。在起初的戰役里,他不僅僅低估了胡人的戰斗力,也低估了戰爭本身的殘酷性,這不是他給弟弟楊旭講的英雄故事,而是鮮血、死亡和毀滅,戰場上總有人陣亡。難能可貴的是楊瑾并未因此頹唐,而是在戰場上重新建立起保家衛國的信念。
楊瑾是墨家思想的信奉者,主張人與人之間平等相愛,反對侵略,重視繼承前人的文化財富,掌握自然規律。這一思想指導下的楊瑾在行事上與眾不同,他本能地抗拒大規模的屠殺——盡管瞬息萬變的戰場不允許他這么做,楊瑾清楚地認識到,治世,要仁,而亂世,要的是野心;他時常反思戰爭和殺戮,他認為鐵血疆場之上,將軍一聲號令,兩軍沖鋒對壘,刀戈相向,連對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便要取其性命,仔細想想甚至會覺得這種行為有些不可理喻,但是仁者,民心所向,可惜仁者得不了天下,亂世之中,欲得天下,勢必發動戰爭;他永遠以最大的善意去揣度自己身邊的朋友,選擇信任他人;雖然道家學說與他所學不符,他還是盡力去理解;他有經天緯地之才,卻沒有野心,他心中所愿唯有家園安寧,家人平安。就像他自己說的:
我知道,我的力量很渺小,如果天下真的要變,我也沒有辦法去阻止,但無論世間變成什么樣子,我都要用我最大的努力,保護我的族人、我的親人,就像……我們在云中,和胡人做戰,和魔物作戰,只為我們的家人能夠太平地活著。
接連不斷的奇遇,點燃了楊瑾的豪情壯志。將來之事皆屬未知,當趁青春年少在大千世界中留下自己的足跡。安逸的生活,就等垂暮之年再去享受,現在則該同兄弟一起馳騁于天地之間,建功立業。
此外,楊瑾在軍營中結識的異姓兄弟,形象飽滿生動, 性格各異。兄長吳卓沉穩,陶素圓滑,四弟顧勇武藝高強、情深義重,屢屢救楊瑾于險境。就連僅出現一章、在對抗魔物一役中殞命的田瑞和,其披發怒目奮力拼殺的形象也烙印在讀者的腦海里。小說結尾的高潮部分,顧勇心愛的女子遭人玷污,大哥為人所害,為報血仇,他單人匹馬與敵作戰,刀光交織如網,攻勢如銀花綻放,仿佛一尊戰神,這一場景更是令人難以忘懷。
韓羽是第一機械文明的代表,科技文明的完美產物。他以拯救者的身份降世,幫助楊瑾拆穿曾國人的陰謀,抵御魔物入侵,挽大廈之將傾。在朝夕相處中,楊瑾與韓羽之間產生了亦師亦友的感情。韓羽相貌毫無瑕疵,能力出眾,只是沒有感情,不知喜怒哀樂,不知愛為何物。機械文明依靠外物追求長生,卻喪失了人類應有的情感,價值觀里只有規則和責任,近乎機器。在精密的計算下,韓羽總是會做出最有利的方案,僅有一次例外:韓羽意圖殺掉反派徐福的強大助力楚貍,楊瑾因深愛楚貍擋在她身前,韓羽本可一擊殺死二人,卻臨時收手。對于韓羽的計劃來說,楚貍必須死,而楊瑾無足輕重,殺掉亦無不可,韓羽沒有下殺手,自己只當是系統重啟引起的邏輯混亂。可是直到韓羽能量耗盡,彌留之際方意識到,是一起共事的日子里培養起來的兄弟情誼,喚醒了潛在的沉睡許久的情感,就這樣,一個從來不知感情的人點破了愛的真諦:
原來,愛,就是沒有邏輯,就是矛盾和混亂。
反派陣營里,徐福是從被抽離的曾國潛逃回本源大陸的異能人士,老奸巨猾籌謀深遠,在始皇帝身邊蟄伏多年,一步步引導始皇帝服食改變基因的藥物,精心布局以換得族人回歸。他座下的弟子都是經過基因改造的異能人,名字都由一個人類姓氏加一種動物名組成,分別為楚貍、辛猿、孟猺、蘇猊、屠猙——這一設置巧妙地呼應了他們的共同特質:他們不光能力上遠超常人,性格也不似人類,顯現出嗜血的獸性,性情乖張,喜歡折磨別人,以殺人為樂,就連對待同門和師父,也十分淡漠,為達目的不惜相殘。他們的出現增加了故事的緊張感,作者將人性中最陰暗的一面剖開堆砌到幾個人身上,展現給讀者,與正派人物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更加突出了主角的人性光芒。
這些“不似人類”的角色中,楚貍是一個矛盾集合體。她人如其名,就像是一只野性未馴的貓,平時看上去溫順乖巧,一旦被激怒,軟綿綿的肉墊里就會倏然彈出鋒利的爪,獠牙也將毫不猶豫地對準敵人;她既肩負著師父交托的臥底使命,又不可避免地被楊瑾的人格魅力所吸引,深深地愛上了男主;隨著故事的發展,她更是經歷了立場轉變的掙扎。
最初的節點是楊瑾陪楚貍逛街,在咸陽城繁華的長街上,楚貍想到遠在異域時空的曾國里,上至曾帝,下至臣民,無不醉心于改造自己的人類,在擁有了超人能力的同時,大大地強化了基因文明,卻也激活了漸漸退化的原始野性。她第一次產生了動搖,懷疑她正在為之努力的事是否是正確的,如果有著異能的曾國人回歸,會是何種情景,他們不具備人類的行為準則、道德文明,比野蠻的野獸強不了幾分,到時候恐怕盛景難再,繁華收于離亂。第二次動搖發生在韓羽說穿真相,指出曾國歸來會造成本源世界的坍塌時,韓羽的言論否定了她一直以來的信仰,顛覆了她的認知,她雖惱羞成怒,內心已經接受了這一事實。第三次是楊瑾以命為代價從韓羽手中救下她,這一次,她徹底站在了楊瑾一邊,對抗欲望膨脹的老師。
值得一提的是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愛情描寫。很多時候,感情線是男性作家的短板,而月關在處理男主楊瑾和女主楚貍之間的感情進展時卻格外流暢,真實細膩。文中的另一女性角色、楊瑾的女仆楊蕊,姿容清麗,溫柔善良,早已對楊瑾芳心暗許,可是楊瑾心中唯有楚貍一人。盡管遭受過楚貍的背叛和欺騙,在危急關頭,楊瑾依然選擇張開雙臂擋在她身前。
楚貍的兩次醉酒頗為有趣,第一次酒意上涌,她不愿再為師父效力,提出與楊瑾一起到沒有煩惱沒有是非的地方隱居,一派憨態可掬、天真爛漫的少女情調。第二次醉酒,楚貍再次直抒胸臆,說出心中所想,楊瑾還是當她是醉話,楚貍傷心離去。兩處描寫都顯示出楚貍對楊瑾的深情。文字的簡練來自內心的真誠,男女主的告白和傾訴干凈明快,不拖泥帶水,楚貍熱烈而直白地發問“你真的喜歡我嗎?”而楊瑾的回答堅定且誠懇:等此間事畢,我把小弟接來京中安置好了,便與你去見你的父母家人,如果他們不喜歡我做大秦的官,那我就辭官不做好了。小說的結尾部分,楊瑾和楚貍相依著進入蟲洞,既為后面可能發生的故事埋下一個伏筆,也照應了前文二人開玩笑許下的承諾:
“記不記得,你對我說過,只要我肯和你一起離開,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一起生活,你就做我的女人,一輩子在一起?”
“為什么忽然提起來?”
“經過慎重考慮,我答應了!”
《秦墟》是一部以科幻為主導的架空歷史題材故事,也是月關繼歷史穿越小說、同人文、歷史傳奇小說之后,首度嘗試歷史軟科幻題材小說的創作。小說中有基因變異,有機械文明,除了反映作者對歷史的獨到理解,還對戰爭、科技、人性進行了深沉的思考,富有哲思。
就戰爭的原因而言,誘發戰爭的起因很多,可能是經濟原因,可能是政治野心,可能是思想信仰,可能是非理性下的感性舉動,還可能是其他的某種因素或上述幾種因素之間的集合⑥。美國國際關系學家查爾斯·霍奇斯也認為:“總的來說, 戰爭的發生有政治、軍事、經濟和社會四個方面謀求權力和安全的動力。”在《秦墟》男主角楊瑾與女主角楚貍的對話中,作者寄托了自己的戰爭觀,借楊瑾的話挑明戰爭起源對于資源的爭奪和利益的糾葛——
楊瑾說起自己的見解:“人出生在世上,在一無所有的時候,想的是如何能夠在世間活著。可天下的資源有限,你占的這片林子野獸多,你占的這片池塘魚蝦多,而我都快要餓死了?那我怎么辦,總不能去乞求施舍吧?只好動用武力搶,搶,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有首領來帶領大家!當打仗勝利了,這個帶頭的首領漸漸大權在握,就成了一方王侯,他的土地大了,子民多了,王侯嘗到了戰爭帶給他的好處,于是繼續對外發動戰爭,說到底,戰爭是為了獲取更多的利益。”
楚貍失落地說道:“我還一直以為,是仇恨引發了戰爭。”
“有時候,仇恨會引發戰爭,”楊瑾也無法徹底否認這一點,“可大多數時候,仇恨從何而來呢?提刀上了戰場,兩軍沖鋒對壘,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要殺了對方,哪來的仇恨,但是仗打多了,仇恨也自然應運而生。所以說仇恨并不是引發戰爭的根源,更多時候,是戰爭催生出仇恨,發動戰爭的根本原因,無疑還是為了利益,為了資源!”
雖說只要有人便免不了有戰爭,本書仍舊寄寓了作者對和平的渴慕。書中一處對樵夫生活的描寫,看似閑筆,實則大有用途。與每一個普通的百姓相同,馮樵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日頭一起爬上山,砍幾捆柴回家,拿到集市上賣掉,換一壺酒兩升米,回家配上妻子在自家種的菜,哄哄剛滿月的孩子,戰爭一開始,馮樵夫平靜安穩的生活被徹底打亂。他的家還尚未為戰火波及就已至于此,那些覆巢之下如蛋殼般脆弱的民眾,在戰亂的年代,日子更加艱難。升斗小民不管疆域擴張,只想安生過日子,諸侯霸者、將相高官卻不同,一將功成何止萬骨枯。
優秀的科幻小說已經不滿足于講一個奇特有趣、聞所未聞的故事,更希望反思過去, 警醒當下⑦。
關照人類自身的命運是科幻文學繞不開的主題,作者對這一主題的思考,對當下人孤獨和焦灼的反映讓作品具有了純文學意義上的價值。曾國文明和第一機械文明是人類文明異化恐懼的投射,人的基因發生結構性改變,是否還能稱其為人?沒有了道德、法則的約束,失去了文化的傳承和人類的生存方式,是否還能稱為文明?科技的發展史為人類創造更大價值還是讓人類本性暴露得更加徹底?沒有感情不會死亡的人與機器何異?
故事里的“乾”能夠把所有文明發展歷程中漸漸走向自我毀滅的文明,從時間與空間的長河中抽離出來,放進由他開辟的一個獨立位置,從而撥亂反正,讓那些被抹殺了這段錯誤文明記憶的人類繼續繁衍、生息與發展,直到他們找出真正的長存之道。但是現實中沒有這樣的救世主存在,我們每走出一步路都不能回頭,沒有重新選擇的機會。
科技是無罪的,可人性經不起任何考驗。韓羽生活的第一機械文明,人們把自己的身體用外物替換了,雖然獲得了永生,卻喪失了人類應有的情感,雖然沒有生老病死,卻再也不能品嘗出食物的味道,所有需要經過努力才能得到的東西,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這中間的過程被直接省略,痛苦與樂趣也隨之煙消云散。那么我們不禁要問,明知道錯了,為什么不改變?因為沒法回頭的!有人想改變,可有的人不想,那么當所有人都改變,只有一個人不改變,那么這個人便只能淪為他人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這一文明在人群裹挾中無法回頭,直到有一天,所有人全部都經過了改造,也沒有繁衍后代的需求和能力,即便沒有人迫使,也一樣無法回頭了。
《秦墟》小說有著對生命哲學的演繹,對生與死的思辨。男主楊瑾身受重傷后意識混沌,如墜虛空,恍惚中他遇到死神,并與其交談。死神指著溪水告訴他,跳下去將回到蕓蕓眾生,楊瑾依言走到了水邊,一只腳抬起,忽然若有所悟——如果從生的世界跳河,就會死亡,而從死的世界跳河,則是重生。他突然開悟:死亡,其實并不是結束。死亡是通向自我的途徑,如鄧曉芒說:“死亡和虛無鞭策我們認識自我,尋求自我。”小說的這一情節使作品上升到了哲學高度,通過思考人生的有限與無限,生命的永恒與終極,才能更深刻地理解生命的價值。楊瑾在死亡邊緣徘徊,體悟到了生命的意義——
“我今生遇到的人,遭遇的事,都是今生才有的機緣,所以,我該活在當下!珍惜當下!”
結合自身幼時的成長經歷,楊瑾兩次追問是否弱小就要被毀滅,遭受掠奪是否因為國力衰微不足以抗衡,恃強凌弱是否是人之本性。禮樂可以教化,法度可以約束,可始終不能根治人性中最陰暗的部分。秦始皇懼怕死亡,對長生有著執著的向往;曾國人有成神的不滅野心;胡人欲占領大秦疆土。所謂“身懷利器,殺心自起”,于是手握至高權利的秦始皇可以不在乎他人的性命,修長城,筑阿房,三千童男童女出海,在他眼里都不如自己的壽命重要;換個人拿到上古寶物,換個國家掌握超過這個時代的先進技術,結果都是一樣的,沒有人會輕易放棄眼前的巨大利益,這是人性使然。
盡管如此,作者從沒有放棄對美好人性的追求。羅曼·羅蘭曾言,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認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月關則是在看清人性的本質之后,依然對人性抱有希望。楊瑾夢中見到了夸父——追日的夸父。人類在某場戰爭中失敗被囚禁,從此不見天日,夸父作為戰士的代表即將出征,打破天上那層遮云蔽日的幕布,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追趕太陽。臨行前,夸父叮囑楊瑾:
“如果我失敗,還有你,一定要繼續戰斗下去!擁有情感的我們才是人類,永遠不能沉淪為純粹的機械生命,成為數據邏輯的奴隸!”
此時的夸父給楊瑾帶來了意志上的鼓舞和精神上的震動,在遇到困難與險境時,夸父的堅毅申請都會在楊瑾眼前縈繞不去,“幾百萬人的命運都掌握在一個人的手心,如果他必須因此孤獨前行,那么他也有資格以孤獨為傲”,獨自追趕太陽的夸父身上閃耀著人性的不屈光輝。筆者推測,望古神話的故事里,還會有以夸父這個人物為主角的星際戰爭故事,夸父會像《黑客帝國》的尼奧一樣追尋世界的真實。就像美國著名科幻作家阿西莫夫說的,人生難道還有什么事,會比尋找答案更令人感到振奮?追求自由、真理和美是文學的永恒不變的真義。
《秦墟》的主旨和電影《星際穿越》所要傳達的一樣:宇宙的終極意義是愛。楊瑾與楚貍拋開出身、門戶之見的動人愛情,楊瑾與韓羽、顧勇等人的同袍兄弟之情,韓羽不惜能量耗盡拯救世界的英雄壯舉,夸父追趕太陽的壯志豪情,均給人以無限希冀。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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