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
今年是許沙洛先生誕辰一百周年。先生仙逝亦逾八載了。夜來無事偶翻舊書,在《榴屋詩詞選》,拜讀到許先生一九七四年寫的七言古風《讀畫有贈高兄》,不禁為兩位老先生的友情而感動,亦油然而生對許先生的懷念之情。
六庵老人黃壽褀先生在一九八二年曾書贈我一首舊作《登漢陽古琴臺》,詩云:“群賢攜手上琴臺,千載知音一例來。流水高山人不見,余嶶猶滿漢江隈?!痹S先生較高繼文老師年長十一歲,生前一直對高師誠心推許,激賞有加,充滿熱切期待。高師亦尊許先生為同道師長,相親相敬,同聲相應,引為畫壇知音。如今,許先生離開我們已經許多個年頭了,但是,每當我們在一起時,常常會提起許先生,嗟嘆他坎坷的人生經歷、勤奮好學的精神,感念他的人格、才情和藝術格調,每逢周末拜見高師,從三溪草堂出來,風日之中,行于東溪堤岸上,遙望遠處筆架山依然一片青翠,眼前東溪河水悠悠長流,憶起往日許先生、高師和我們相聚三溪草堂,同游南山寺,觀老先生一起作畫的時光,聯想到家中廳堂所懸掛的黃老的《登漢陽古琴臺》詩句,似為其真實寫照。而此情此景,又怎不令人感嘆世事滄桑,人生無常,痛良辰美景之易失,知音之難遇呢?
時光倒流七十年。高師是經他的中學語文老師陳燕瓊先生介紹認識許先生的。上世紀五十年代許先生在廣東汕頭市從事文教工作,偶爾回鄉,高師都會隨陳老師拜訪許先生。一九五七年許先生被錯劃為右派分子,遣送回鄉,蝸居榕陰畫室以畫照片為生。畫室就在林仲姚老師的武館附近,離高師創辦的藝風書畫社亦相距不遠,所以他們經常聚會于武館。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相同遭際和對書畫的共同愛好,使他們惺惺相惜,逾走逾近以至心心相依。在那些艱難的日子里,他們整天為一家的生計而奔波,只有傾情于筆墨丹青,抒發心中的郁結,才略有內心的安寧。他們常常一起聚集在他們十分敬重的林仲姚老師身邊,吟詩作對,互唱互和,互切互磋,若有濁酒一杯,亦相招相約,詩酒風流,翰墨飄香,聊以自娛,武館詩會盛極一時也。高師的詩文多得益于這期間在武館詩會所受熏陶,而高師的畫風畫藝也正是在這時期走向成熟。
一九六九年初夏,許先生全家上山下鄉到汀洋村,高師在武館設宴餞別,并賦詩一首。詩云:“悲歡離合總由天,游戲人間學謫仙。痛飲狂歌滄浪室,暢談共贊虎魚筵。故人轉眼將揮別,餞友題詩亦黯然。計算明年逢此日,重溫舊夢更纏綿?!痹诟邘煵欢嗟脑娮髦?,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驪歌。因為感情真摯,高師說它不是寫出來,而是從心底“呼喊”出來的。仲姚老師讀后大加贊賞,并次元韻二首,詩云:“莫謂分飛各一天,汀洋道上小游仙。巴山話雨十年聚,東閣開樽一夕筵。嚼到虎魚都快意,曲聽離燕倍凄然。友情繾綣殊難盡,揮手登程別緒綿。群峰矗拔欲凌天,排列崚嶒號八仙。茨屋棲身真避世,田塍任坐即鋪筵。南陽隱遁懷諸葛,太學成詩仰浩然。落戶汀洋農業務,國民經濟奠基綿?!倍S先生留下的兩首疊韻亦同樣感人。詩云:“歸閑十載若為情,一旦驪歌有底聲,乍別紅榴心已碎,未裁離句淚先傾。于今故國無兵事,偏放窮儒斷友盟。車走轔轔人去也,八仙山下聽嚶嚶。臨去匆匆未盡情,頓教斷腸不成聲,應期有日能陳吐,任是無涯亦倒傾。湖海姻緣留舊夢,鄉園草木記前盟。明年三月榴花發,容我重來覓鳥嚶。”每當我捧讀到這些詩句時,就會聯想起弘一大師的《送別》的歌詞:“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睍r隔多年,我們把這幾首驪歌對讀,依然會怦然心動。在無可奈何的命運交錯中,我們可以感受到處于生命無常之中的真實,在難以隱抑的憂傷和凄楚中,感受到友情的彌足珍貴,看到了希望和未來的微微光芒……
“意與浮云同淡薄,心將香雪共晶瑩”,許先生下鄉插隊于八仙山麓的汀洋村,在這里他騁目于山川,以吟詠怡情,寫下了大量優美動人的詩篇,收錄為《歸農集》。其間高師曾多次前往探望,并多與之唱和,翰墨情深。在后來的山水畫創作中,八仙山成了高師回憶往事,懷念故人,化景物為情思的重要載體,也幻化成為他心中最美的家山。
一九七二年春天許先生全家遷回縣城,雖屋角百年石榴的萎毀令他戚戚焉,但老友藝術上的長進卻是令他十分欣喜和振奮。在收入《歸雁集》的《讀畫有贈高兄》一詩中他極盡對高師的激賞之詞,知己之心聲。詩云:
吾邑丹青代不同,其間名手多新風。
水墨煙雨劉國璽,古松人物得天工。
今朝更有新人出,挺挺高山立一筆。
古梅寒竹自清幽,瓜果芋頭誰比匹。
能自樹立不因循,不求姿媚求風骨。
幾分醉態堪揮毫,一派神采日初出。
豪情浩似海波翻,筆中風雨舒積郁。
偏是妙品不入時,華堂麗閣不陳設。
留與有心陋巷客,絡繹登門求折枝。
誰憐藝術不值錢,短幅長幀難飽腹。
尚喜紙上見心聲,忘卻身邊多苦惱。
美哉畫家不憂貧,憂貧豈得能寫真。
畫室回旋天地闊,才揮畫筆空輪囷。
偷生我亦江湖上,偏是乞憐寫鬼容。
白頭得讀斯人作,童心一點與君通。
還將有限之生命,注入丹青之不窮。
許先生寫這首長詩之時,高師剛滿四十五歲,從現在傳世的作品看,此時,高師的風格已經基本形成,筆墨、線條、構圖等繪畫技術層面的能力亦已經全面具備,確實顯現出了大家的氣象。時至今日高師仍然十分清晰地記得當年許先生贈詩賦于他莫大的鼓勵和精神動力。據說當時比高師年長二十余歲的畫家沈秋松先生讀到許先生的這首詩后亦曾十分肯定地斷言:今后的詔安畫壇一定是高繼文在“喝聲”!這“喝聲”兩字在人才濟濟的詔安畫壇可不是來得那么簡單!它是畫家本身實力、人品、閱歷、學識、輩分、貢獻等綜合因素所造成的公認的影響力,德藝雙馨,眾望所歸,而不是你的銜頭、職務、關系、畫價等非自身因素可以實現的效果。
許先生是一位清毅嚴謹、博學多識、善于思考的詩人、書畫家。在我的印象中,他也是一位有獨立思想精神,富有原則和個性,從不趨炎附勢,從不鄉愿,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名士。他雖然寡言少語,惜墨如金,但對高師的推重從來都是由衷地溢于言表且不吝筆墨。每逢縣里畫家筆會,他總是推舉高師開筆,他認為高師開局有氣勢,又不“霸道”,會為后畫者留下足夠的空間。大作即將完成,許先生又會讓高師出場收拾好畫面,然后再由自己題上跋詩。在高師的幾本畫冊中我們可以看到編入了一些許先生為高師題跋的畫作,人們讀后無不有文圖并茂、珠聯璧合、交相輝映的美感。如一九九四年許先生為高師的對蝦圖題詩云:“潑墨揮毫為所思,亦濃亦淡任妍媸,秋深市上多魚蟹,夜靜燈前讀史詩。吃得菜根稱淡泊,力求筆底出新奇,招呼朋輩中宵飲,一醉明朝日上遲。”同一年,許先生又為高師的荷花鴨圖題詩云:“已到殘秋鴨正肥,荷池水淺送斜暉。不堪零落蕭條后,色即空時是亦非?!痹偃缫痪啪牌吣暝S先生為高師的群雞圖題跋云:“雨后披圖筆墨新,千姿百態已通神,暮年愧我無收獲,氣韻高家第一人?!钡鹊?。二零零一年,高師首次刊印《高繼文畫集》,許先生又特意為其作序。這篇有溫度、有深度的序文,文字清新簡潔,分析精辟貼切,寫出了許先生對高師的理解、感情,也寫出了高師繪畫的特點和價值。作為后學,我確實感到自愧不如,望塵莫及。茲特恭錄如下以饗讀者:
吾邑老畫家高繼文兄畫集即將出版,囑余為序。
余和高兄交往數十年,知他自幼酷愛繪畫,稟賦聰慧,悟性亦高。在鄉諸多前輩繪畫名作熏陶下,逐步奠下基礎。惟在那個政治與生活雙重壓抑下的日子里,風雨柴門,乞市吹簫。每于謀生之余,仍不忘繪事。茆園一角,時有佳作,得人喜愛。余在廿七年前曾有《贈句》云:“今朝更有新人出,挺挺高山立一筆”,“能自樹立不因循,不求姿媚求風骨”,“偏是妙品不入時,華堂麗閣不陳設。留與有心陋巷客,絡繹登門求折枝。誰憐藝術值多錢,短幅長幀難飽腹”,“美哉畫家不憂貧,憂貧豈得能寫真”。(錄自《讀畫有贈高兄》詩)此乃當時之實錄也。
慶幸我黨十一屆三中全會撥亂反正,實事求是的春風吹醒神州大地。八十年代開始改革開放,文學藝術獲得新生,失落者回歸藝壇。高兄也重新致力于藝術教育,為繪事而獻身。丟掉壓抑,再無拘謹,從而有了新的發展和突破,并形成自己的風格,得到世人之認同。
高兄畫作以花鳥為主,兼入山水,更擅長蔬果魚蝦。在主題思想、技巧和風格上,大體是統一的。出入傳統,擁抱時代;重視筆墨,趨雅避俗。他時而在畫幅上題寫題款詩,使詩畫結合,體現人文修養,加深旨趣,豐富內涵。這不是像一些人是在為畫而畫,而是有所寄托或是借題發揮,引導人們進入浮想聯翩的藝術境界。
畫家固窮慎獨,作品很具個性,人品即畫品,更由于對基本功之鍛煉與傳統技法之繼承,以及對藝術理想之堅定,使人因其作品感受到寧靜、曠達之境界。不論一山一水、松竹梅花、蔬果魚蝦等等都栩栩如生。此乃寄托作者匿隱之天真與高潔之情愫。余即時在其佳作中找到心靈共通之默契與感應。
畫家已過古稀之年,仍勤奮終日,不斷求新。他善于大庭廣眾之中,揮毫立就,瀟灑自然,得心應手,真讓觀者嘆為觀止。
高兄畫集將出之時,竟讓出寶貴篇幅命余寫序,深感慚愧不安。趁此謹祝新世紀藝潮澎湃不止,畫家壯心不己,在新的征程上獲得新成果!是為序。
我和許先生相識大約是在一九九一年,那時候我剛到縣委辦公室工作,許先生的榴屋就在縣委會附近。時江水木君也和我在同一個單位工作,有時他去看望許先生會拉我一起同行。在榴屋那里,我還認識了人稱九霞老的風趣幽默的林臻先生。每逢星期三,偌大的榴屋總是高朋滿座,歡聲盈門,倘有佳作,競相傳唱。榴屋詩會接續了當年仲姚老師武館詩會的遺韻,許先生自然而然地成為詔安詩壇盟主。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高師在詔安縣職業中學仼美術教師時,幸得一方為女弟子,教其繪畫,識其詩才,又推薦給許先生,讓一方得其親炙,轉益多師。隨后多年,當二老年事已高,行動諸多不便,許先生耳背腳疾,高師蝸居城郊時,他們之間互相慰藉、互相鼓勵的情誼多是由一方傳遞的。一方細心熱情,風雨無阻,從不計較得失,從不誤點誤事,確實勞苦功高,值得敬佩。
就年齡而言,許先生應該算是我的爺爺輩了。而許先生又是三八式的老革命,大詩人,大書畫家,在我的心里,他更是神圣的大賢大德。我向來心存敬畏,恭謹有加。和他相聚時,我總是小心翼翼,不敢過于隨便,生怕冒犯與不敬。在和許先生二十多年的交往中,一直以來都是麻煩他的時候很多,幫他忙的機會極少。現在想起來,確實愧疚不安。多年來,或公或私,無論是求字還是索畫,許先生都是必備精品,慷慨惠賜。贈我的五、六件作品都落下雙款,題句志念。老先生對我甚厚,卻總對我過于客氣,不像高師那樣視我如家人般的親密無間。記得有一次,他馬來西亞的好朋友黃漢思夫婦回詔安探親,老先生要陪他們去仙塘古城和南山寺走走,一時搭不到車,他都不好意思直接找我接駕,還好高師并不見外,打電話要我送他們一起前往。之前我知道黃先生在許先生、陳燕瓊先生和高師最困難的時候曾無私地幫助過他們。在同游仙塘、南山寺時,平素十分寡言的許先生回憶起他和黃先生生死與共的“革命友誼”,說他在解放戰爭期間,遭受國民黨當局通緝,逃亡到馬來西亞,住在當小學校長的黃漢思家,時黃先生日子也不太好過,住房也十分緊張,到了晚上,黃先生只能讓他和他們夫妻同床而眠,黃先生睡于三人中間作為楚河漢界……這一亂世時代中國文化人詮釋的動人的友情故事,高師每每滿懷深情復述,都會讓我淚奔。后來我在電影《黃金時代》看到完全相同的故事情節。主人公是蕭紅、蕭軍和端木,雖然故事的結局大不一樣。但我相信這個細節一定是真實而且是有感染力的。
農歷六月十三是高師的九十壽辰。回顧許先生逝世后八年來高師的藝術和人生,可以說是豐富、快樂、幸福和卓有成就的。他不僅走出了詔安、漳州、福建,而且來到首都北京,登上中國最高的藝術殿堂,以其中國文人畫的輝煌成就蜚聲畫壇。我想,高師這些成就的取得,離不開他的曠世知音許沙洛先生的鼓勵、支持和幫助。如果有在天之靈的話,遙在天堂的許先生一定會會心一笑,為他感到無比的驕傲與自豪。
福樓拜說過:“藝術廣大之極,足可以占有一個人?!痹S先生一生矢志藝術,追求激越的詩意的棲居。他博覽群書,手不釋卷,鐘情翰墨丹青,終身學習,碩果累累,在詔安享有詩書畫“三絕”之美譽。他性格耿直,意志堅定,早年參加革命,因白色恐怖海外逃亡,壯年遭反右運動,被遣返原籍,晚年又遇骨折腳疾,喪子喪女之痛,可謂命運曲折坎坷,備嘗人生艱辛,雖九死而猶未悔,百折不饒而終有所成。十一年前他在《九十初度》二首中寫道:“八旬過盡又添籌,一線殘陽未下樓。是道是禪難徹語,經風經雨任沉浮。已甘寂寞安于老,莫怪奔波白了頭。守我短檠讀周易,天人同健自無尤。衰翁九十走紅塵,風雨同舟入夢頻。為馬為牛皆困頓,學書學畫在清新。耳聾懵懂懶聞道,夢覺晴明勤保真。但愿殘年春睡美。寬容爭作自由民?!边@是許先生心靈的寫照,是一首讀后令人悲欣交集、感慨萬千的詩篇。而今天,當正登上九十之年的高師,知聞我們學校新植的荷花已經盛開時,亦欣然命筆,題《十里荷塘》一首以抒情寄意,權當九十自度詩。詩云:“十里荷塘十里香,枝繁葉茂好清涼,風和日麗碧波靜,靈鳥飛來是故鄉?!边@是一首追求生命本真之美的詩篇,自然、寧靜、樸茂、通脫。大有復歸于嬰兒,復歸于無極,復歸于樸之境界!讀之令人豁然開朗,光明一片!是“挺挺高山又一筆”,是高師的絕妙之作,頂峰之作!
去年秋天石開先生看了高師的畫,非常高興地說:“他的畫,保持青春氣息,說明他的心情、心思是比較年輕化的。畫面整潔、明快,這也反映出他身心健康。從養生的角度看,高先生的畫,有百歲、超百歲的氣象。這是非常令人欣慰的?!彼摹妒锖商痢凡灰餐瑯臃从吵霭贇q、超百歲的氣象嗎?
深深祝福你!我們的高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