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 雅 麗
(安徽大學 法學院, 安徽 合肥 230601)
仲裁協議是仲裁管轄權的基礎,與解決糾紛的方式密切相關。我國仲裁法規定,一方當事人應在仲裁庭首次開庭前提出仲裁協議的效力異議,而仲裁庭的首次開庭是指經過了答辯期間后,在開庭通知書上所載明的某一特定日。可以想見,以仲裁庭初次開庭前為異議期限,其合理性是存在疑問的。
在我國,仲裁機構和法院都有權認定仲裁協議的效力,其中法院的認定優先,然而異議提出期限均是限定在仲裁庭的“首次開庭前”,考慮到法院和仲裁機構遵從的是兩條不同的程序路徑,故有必要梳理兩個機構在“首次開庭前”的流程,進而審視程序的銜接問題。
依《仲裁法》,仲裁程序的一般流程是:仲裁機構5日內決定是否受理。若受理,其會在仲裁規則規定的期限內將開庭材料送達雙方當事人,并告知被申請人答辯期限。此時,被申請人可以就下列事項進行答辯: 一是認為仲裁庭沒有管轄權;二是關于實體爭議的陳述或說明,這兩項問題可以單獨或組合提出,或者也可以不予答辯。其中,中國大陸的仲裁機構一般規定答辯期限在15天左右,中國國際經濟貿易仲裁委員會(下稱CIETAC)和中國海事仲裁委員會(下稱CMAC)主要處理國際民商事糾紛,所以時限在45天。再看《民事訴訟法》,以第一審普通程序為例:法院送達起訴狀副本的期限是5日,被告在15天內可提交答辯,隨后法院要在5日內送達答辯狀副本,并在開庭3日前告知開庭日期。
由此,開庭流程均為受理,送達開庭材料并告知答辯期限,書面通知開庭時間。關鍵的開庭日期上,法律及仲裁規則中均無限制。一方面,開庭時間是隨機的,以仲裁庭為例,它是要根據仲裁庭的案件量、仲裁員的日程及仲裁規則作出的,這就很難達成法律所要求的可預期性。另一方面,這也與仲裁的效率性相背離。一些當事人收到仲裁機構發出的開庭材料以后,答辯期內不予理睬,當仲裁開庭的準備工作一切就緒,卻在開庭當日提出異議,進而阻斷仲裁開庭。問題的嚴重性尤其凸顯在涉外仲裁中:經過了長途跋涉來到仲裁庭的外國申請人,甚至在有些情況下還申請了證人出庭,所花費的時間及金錢成本,就因為被申請人在開庭當日提出的異議而浪費,如果我國《仲裁法》放任這樣的法律漏洞給惡意拖延仲裁程序的被申請人,這顯然是難以令人信服的。[1]
1. 基本案情
裁判文書凝聚了法官判案的智慧,更是讓抽象的法律條文得到概念的界定及適時的修正。[2]因此,探討“仲裁協議效力異議提出期限”的司法運作意義重大。我國法院在決定是否受理原告提起的確認仲裁協議效力之訴時,通常只作形式判斷:原告提起的時間確是早于仲裁庭首次開庭,且該機構還未對該問題作出決定,便予以受理,但在眾多案件中也存有“滄海遺珠”——仲裁機構和法院都能從立法本意去考量仲裁協議效力的異議問題。以重慶昭軍房地產開發有限責任公司申請甘露確認仲裁協議效力案為例,雙方約定糾紛由重慶仲裁委員會仲裁。糾紛發生后申請人提起仲裁,被申請人在答辯期內向仲裁委提起管轄權異議,仲裁委認定該仲裁條款合法有效,便以《決定書》的形式駁回了被申請人的管轄異議。之后被申請人又向仲裁委提交了《中止仲裁申請書》,稱已向法院提起確認仲裁協議效力的申請,且已被受理。仲裁委認為該當事人在提出管轄權異議申請被駁回后又提出仲裁協議效力申請,有故意拖延時間之嫌,且本案仲裁協議的表述較為清楚,中止本案審理確無必要,故作出駁回中止仲裁申請的決定并繼續審理。法院則認為原告向本院確認涉案仲裁協議效力的理由和向仲裁機構所提的管轄權異議理由基本相同,而仲裁庭基于確認仲裁協議有效已經向被申請人作出了駁回管轄異議申請的決定。最終裁定不予受理。
2.我國實踐中對“首次開庭前”的理解
上述案件中兩個主審機關的說理足以說明:一方面,我國的仲裁委員會已經認識到,若被申請人已經在答辯期內以管轄權異議向其抗辯過仲裁協議效力問題,那么即使單獨提起仲裁協議效力認定之訴的時間發生在仲裁機構首次開庭前,也要就個案判斷被申請人是否有拖延程序之嫌,而現下多數仲裁機構已采用“自裁管轄權原則”,其可以自行決定是否中止程序;另一方面,法院不應拘泥于被申請人向仲裁機構提起異議的形式,而要從實質上把握本院的受理權限。類似的觀點也出現在恩施、武漢等地的裁判文書中,展現了我國實踐中更為科學成熟的觀點:效力異議是可以在仲裁機構的答辯期間提出的。
從立法上確認自裁管轄權原則已成為一項國際慣例,同時,大多國家又進一步確認了異議放棄條款:當事人隱藏對協議效力的異議去參加仲裁程序就是以自身行為實際認可了仲裁庭的管轄權及程序的正當性。[3]由此,大陸法系中如荷蘭1986年民事訴訟法第1052條,英美法系中如英國1996年的仲裁法第30條,其他還有德國1998年《民事訴訟法典》、比利時1998年《司法法典》等諸多國家都確立了該原則并補充說明:包括仲裁協議效力在內的仲裁庭管轄權異議的提出應至遲不得晚于提出仲裁答辯書的時間。[4]其立法考量在于:送達開庭材料就足以傳達仲裁機構的管轄信息,而被申請人的首次答辯書意味著其已然認識到即將到來的仲裁程序,況且,答辯期向來是為人們所熟知的管轄權異議期,所以被申請人應把握機會,若不認可仲裁機構的約束,在提交首次答辯書時就應一并提出效力異議。
1.國際性機構仲裁規則
跨國商事糾紛領域以ICC、UNCITRIAL、WIPO仲裁中心為三大主導力量。ICC的仲裁規則在第6條提出,“未按本規則第5條規定提交答辯或提出協議有效性的抗辯”則仲裁院將肯定自身管轄權存在的可能性,從文義解釋來看,“未按第5條規定”的限定是同時約束“提交答辯”和“就仲裁協議存在提出抗辯”兩項主張的,所以ICC規則認為效力異議要在答辯期內提出。再看UNCITRAL規則的23條,當事人若不服仲裁庭的管轄權,在提交答辯書以后就無權提出了。相同的規定還可見于1994年WIPO仲裁規則的第28條。
2.國家性機構仲裁規則
(1)國外仲裁機構仲裁規則
占據國際領先地位的幾大機構,如LCIA、SCC及SIAC最新規則中,形形色色的表述都指向了同一回答:被申請人應在提交答辯書之前提出效力異議,而美國仲裁協會仲裁規則(2000)第15條則要求在答辯期限屆滿前提出異議。區別在于,美國仲裁協會給了被申請人更長的異議期限:在提交答辯書以后,答辯期限內,被申請人有權再提出效力異議。
(2)我國仲裁機構的仲裁規則
我國的仲裁機構有200余家,鑒于大陸仲裁機構的仲裁規則大同小異,就以CIETAC、CMAC及HKIAC(香港國際仲裁中心)的仲裁規則為例進行說明。
CIETAC和CMAC是受制于我國大陸法律體系的兩家機構,所以異議提出期限的規則同我國《仲裁法》相一致。但對香港仲裁中心做了變通規定:書面審理程序中若有了第一次實體答辯,就是以實際行動認可了管轄權,也就是肯定了協議的效力,鑒于香港《仲裁法》要求當事人最晚應在答辯書中抗辯管轄權,故也不難理解。
總結來看,效力異議提出期限有四種情況:1)在提交答辯書之前提出;2)在答辯期限屆滿前提出;3)在首次開庭前提出;4)一般應在首次開庭前提出,但書面審理的程序中應提前至第一次實體答辯前,其中,“提交答辯書之前”有最廣泛的接受度。而答辯書有三種可能:僅抗辯實體問題、直接提出效力異議或是對實體和效力均主張異議,故“提交答辯書之前”和“首次提交實體答辯前”是殊途同歸的兩種表述,均為嚴格的異議放棄條款的理念。盡管“答辯期限屆滿前”能賦予被申請人更充裕的異議期,且符合我國在管轄權異議問題上慣常做法,但考慮到“首次提交實體答辯前”的普遍適用,故在第三部分對“首次開庭前”和“首次提交實體答辯前”何者更適宜作為異議期做法理上的分析。
鑒于我國《仲裁法》是仲裁規則、仲裁實踐的指導性文件,故先對該法第20條的“首次開庭前”進行追本溯源。然在《仲裁法》所有的立法相關文件中對“首次開庭前”均未提及。試想“首次開庭前”的立法本意可能是有以下考慮:(1)“首次開庭前”使得被申請人有更長的異議期限,有益于保障被申請人的權利;(2)法院在首次開庭前如果發現有不符合起訴的條件,就可以駁回起訴,仲裁庭認定仲裁協議無效就會撤銷案件,兩者都是對程序的終止,所以“首次開庭前”應該能夠參照適用;(3)為了保持《仲裁法》條文用詞上的一貫性。然而,這些考慮放到實踐中卻有近乎背道而馳的效果:(1)仲裁庭的首次開庭日具有隨機性,所以個案中不同被申請人即使選擇了同一仲裁機構、仲裁規則、仲裁地,也只能保持到在提交第一次實體答辯書之前,擁有期限上的機會平等,再往后就是被申請人“隨機”的命運,有些被申請人可能就會有更充裕的時間來調整策略、轉移財產。但毫無疑問的是,當事人只會橫向比較他所擁有的法律權利,若他在權利實現上要“劣于”相似案件中的其他人,那他就有不認可“首次開庭前”是公平規則的可能性。(2)法院在“首次開庭前”發現不符合起訴條件的情形,都可以駁回起訴,但這樣的規定照搬到《仲裁法》中并不合適。訴訟是司法機關主導的公程序,是為匡扶正義而設立的救濟機制,凡在首次開庭前發現不符合起訴條件,就應駁回起訴。而仲裁依附于雙方的契約,程序較為獨立但又受司法監督。若一方惡意拖延時間,就屬對契約的違反,造成對方時間、金錢的受損,便需要法律進行適當調整,這也是《仲裁法》立法中一直重視司法審查所追求的公正價值。(3)法律用語的一貫性是科學立法的體現,但前提是法律用語確是符合情理。由此,“首次開庭前”的規定雖給了被申請人更長的異議期,但很難說就是對其最好的保護,且仲裁有其自身特色,應究其實質來確定合適的期限。
被申請人對特定仲裁庭管轄權的認識,從其收到開庭材料之日起就已經建立,但正如第一部分所言,其可以不予理睬,或是就管轄權、實體問題進行回應。若其向仲裁機構提交了首次實體答辯,顯然就是以實際行動在回應仲裁機構的管轄權。仲裁協議效力和管轄權是一體兩面的問題,假使被申請人單就實體問題作出答辯,就是對仲裁庭管轄權的認可,也即肯定了仲裁協議的效力,若其認為仲裁協議無效,則自然應表明態度,進而排除仲裁的可能。同時,異議期縮短至“首次提交實體答辯前”還有以下優勢:
1.有益于保障申請人的權利
現行法律規定下,被申請人沒有在提交首次實體答辯前提出仲裁協議效力異議,就很可能讓申請人以為糾紛將由仲裁順利解決。然而《仲裁法》第26條規定,一方隱藏存在協議的事實而尋求法院救濟……另一方至遲在開庭當日都沒有向法院表明異議的,仲裁協議已視為放棄。所以就可能出現:被申請人在仲裁庭的答辯期內不作回應,而向法院提起訴訟,申請人在接到法院的開庭材料時,篤定仲裁協議已確立唯一的管轄機構,所以無需回應法院的訴訟程序,進而被法院視為放棄仲裁合意,最終要面臨兩份處理結果的情形。被申請人顯然不會遵從仲裁裁決,申請人只能申請強制執行,但此時就同一事實又存在一份法院的判決,強制執行就很難進行。要想救濟自己的權利,申請人就可能要走上訴程序,而其花費大量成本獲得的仲裁裁決卻難以發揮其效率性,申請人的權利無形中被消減了。為了避免牽著鼻子走的局面,將效力異議提出期限縮短至 “首次提交實體答辯前”,申請人就能及時了解對方在仲裁程序中的態度,進而適時調整自己的策略。
2.符合仲裁的效率價值
通常民商事主體都會更青睞有相當實力的仲裁機構,而這些仲裁機構的案件量通常同實力成正比,那么開庭日期必然就與答辯期有較長的間隔。我國相對寬松的異議提出期限,就可能導致惡意被申請人利用“制度漏洞”轉移財產。相對地,答辯期限是仲裁規則事前確定的,不僅具有可預期性,而且實體答辯是否提交也是有跡可循的,同時,也將避免開庭當日因效力異議的提出而阻斷程序的尷尬局面。此外,仲裁應市場經濟的背景而生,理應在仲裁中實現效率優先的市場經濟理念,而這必然對程序期限的規定提出了新的要求。
3. 協調仲裁法與民事訴訟法
《民事訴訟法》規定了被告要在提交答辯狀期間表明自身對司法管轄權的異議。這里所說的“管轄權異議”內含了主管管轄的意思,即若當事人認為該案應屬仲裁機構處理,也屬于這里的“管轄權異議”。現有仲裁立法規定:對仲裁的管轄權異議應不遲于首次開庭前提出。而該異議問題上是以《仲裁法》為準,由此,若將“首次開庭前”改為“首次提交實體答辯前”,就能實現這兩部法律在該問題上的良好銜接,彰顯法律體系的內在和諧。
綜上所述,仲裁協議效力異議既然是仲裁庭管轄權異議的一部分,就應回歸整個法律體系將管轄權異議限定在答辯期內的要求。其中,“首次提交實體答辯前”是國際社會的通行做法,相較于“答辯期限屆滿前”也更能體現被申請人以實際行動回應了仲裁機構發出的管轄信息,故“首次提交實體答辯前”會是更為科學的異議提出期限。
結合我國的實際情況,盡管考慮到《仲裁法》是2018年才開始施行的,從維護法律的穩定性出發, 采取司法解釋或復函等形式來修改“首次開庭前”會更合適,但在“首次開庭前”的基礎上實在是難以通過法律解釋的方式變為 “首次提交實體答辯前” 。故本文建議將《仲裁法》20條2款變更為:“當事人對仲裁協議的效力有異議,應當在仲裁規則規定的答辯期限內,首次提交實體答辯前提出。”進而給仲裁實踐提供更明確的指導,并實現我國仲裁立法、仲裁規則與國際社會的接軌,為打造國際仲裁中心增添更多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