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晁沖之與江西詩派的關聯

包嘉驊

宋徽宗初年，呂本中作《江西詩社宗派圖》，把以黃庭堅、陳師道為首的詩歌流派取名為“江西宗派”，后人又稱其為“江西詩派”。同時，呂本中又尊黃庭堅為江西詩宗，并列舉江西諸派二十五人，其中就包括出身于北宋文學世家晁氏家族的晁沖之。

有關晁沖之和江西詩派的關聯，歷來不乏質疑之聲。考察晁沖之的生平，發現其居于故里開封四十余年，后為避黨爭而隱居具茨山下，悠游于山野河川中，正史中更無記載其與詩宗黃庭堅的相關淵源。此外，從晁沖之僅存傳世的《晁具茨先生詩集》《晁叔用詞》來看，晁詩風格大多豪邁灑脫，也難尋其江西詩派詩歌內容或藝術形式的特點。要探究晁沖之與江西詩派之間的關聯，不僅要回到江西詩派的源頭去看，也要結合晁沖之本人的生平交游和詩學理念進行探討。

一、從《江西詩社宗派圖》看晁沖之與江西詩派的關聯

晁沖之與江西詩派相關的文獻記載主要出現在呂本中在宋徽宗初年所作的《江西詩社宗派圖》(下文簡稱“《宗派圖》”)中。呂本中在《宗派圖》序中稱：“歌詩至于豫章始大出而力振之，后學者同作交和，盡發千古之秘，無馀蘊矣。錄其名字，曰江西宗派，其源流皆出豫章也。”[1]《宗派圖》是確立江西詩派名目的源頭，作為位列于呂本中《宗派圖》所列舉的“江西宗派”二十五人中的晁沖之自然而然便成為名正言順的江西詩派成員。既然如此，探究晁沖之與江西詩派的關聯首先就需要從《宗派圖》二十五人的擇選標準及依據入手考察。

按照呂本中的說法，江西詩派的重要特征是“源流皆出豫章”。然而，晁沖之的詩歌創作與江西并沒有直接關聯，如晁沖之在《謝沈次律水枕》中所說“我生不出長安城，四十二年塵涴耳”[2]。晁沖之的大半生都生活在當時的京城汴京(今河南開封)，晚年則是在陽翟(今河南禹州)具茨山隱居。可見晁沖之既非江西人，也鮮有在江西的詩歌創作。不僅如此，位列《宗派圖》二十五人中的陳師道、韓駒、潘大臨等多名詩人皆非江西籍貫。筆者認為，呂本中所謂的“源流皆出豫章”并不是對詩派所有人的地域要求，而是僅僅指代詩派的起源與江西密切相關，如詩宗黃庭堅的籍貫江西，以及詩派人物中早期以“南昌四洪”、徐俯、“臨川二謝”等江西詩人形成的詩人群體。正如楊萬里所說：“江西宗派詩者，詩江西也，人非皆江西也。人非皆江西，而詩曰江西者何？系之也。系之者何？以味不以形也。”[3]由此可見，晁沖之與江西詩派的關聯并非直接體現在地域的實指之上，更多是指代在詩學風格上的淵源。

此外，《宗派圖》雖為確立江西詩派名目的源頭，但在創作之初的想法更多還是作者呂本中的一己之見。事實上，呂本中后來也曾表明《宗派圖》本乃“少時率意而作”，自己作《宗派圖》時，不過年方二十，在鑒賞、識人水平方面難免有欠妥之處，因而呂氏所謂“江西宗派”的擇選范圍其實更多地集中在自己交游見聞的圈子當中。由此可見，倘若依據《宗派圖》的擇選標準及緣由來看，晁沖之能夠成為江西詩派的一員主要是因為同《宗派圖》作者呂本中的交好以及詩學風格上與江西詩派的淵源。

二、從交游唱和看晁沖之與江西詩派的關聯

縱觀晁沖之一生，居于故里開封四十余年，后因避黨爭而隱居具茨山，可以說從未親炙江西師宗黃庭堅。但其與江西詩派的眾多詩人都有交游，這對他的詩風創作也產生了一定影響。

紹圣元年(1094)，晁沖之與其兄晁載之拜陳師道學作詩。作為江西詩派的元老，也是除黃庭堅以外影響最大的江西詩派人物，陳師道的指導可以說是晁沖之效法江西詩派的重要途徑。建中靖國年間，陳師道過訪京城，再次指導晁沖之、晁載之兄弟詩藝，看到晁沖之進步神速，深為贊賞。晁沖之同樣十分敬重陳師道，常以陳師道門人自任。陳師道辭世后，晁沖之為恩師掃墓，并以詩抒發感恩之情：“以我懷公意，知公待我情。五年三過客，九歲一門生。近訪遺文錄，重經故里行。寄書無鄭尹，誰為葬彭城。”[4]

晁沖之與《宗派圖》作者呂本中也交情甚好。晁呂兩大家乃是世交，政和年間，呂本中仕京師，與晁沖之相識，從此兩人相交甚歡。《師友雜志》記載了他初識晁沖之的印象：“(晁沖之)少穎悟絕人，其為詩文，悉有法度。大觀后，予至京師，始與游，相與如兄弟也。叔用從兄貫之季一、謂之季此，皆能文博學，皆與友善，若說之以道，則予尊事焉。以道弟詠之之道，叔用之兄載之伯禹，予皆與之游。大觀、政和間，予客京師，叔用日來相招，如不能往，即再遣人問訊。”[5]

此外，晁沖之與同樣位列宗派圖中的江端本和王直方都為多年故交，彼此之間書信往來頻繁。由于江家、王家同樣遭受到元祐黨禍的牽連，晁沖之與同輩好友之間可謂惺惺相惜。當江端本被破格提拔為特補河南府助教之后，晁沖之作詩表示祝賀：“江郎淮海秀，經術古同師。溫潤無前輩，清新有近詩。一丘須早計，五斗莫堅辭。獻賦修竿牘，知君定不為。”[6]

作為遠離江西詩派發源地，長期生活在開封的晁沖之和江端本、王直方等詩人群體，普遍受到元祐文化的熏陶，在政治立場上支持舊黨，而在詩歌創作上以蘇軾、黃庭堅為師法對象，因而在一定程度上存在關聯，而通過詩人之間的交游唱和，晁沖之便無形中與江西詩派的諸人產生了超越地域限制、以詩學風尚為紐帶的緊密關聯。

三、從詩歌創作看晁沖之和江西詩派的關聯

《全宋詩》統計，晁沖之現存171首詩，其中五古20首，七古16首，五律45首，七律33首，五絕13首，七絕44首。通常認為，晁沖之在詩歌創作的題材內容方面，較宋詩有大膽的開拓，善于表現少年精神和豪俠氣概，在詩歌風格方面崇尚盛唐詩歌的風骨氣象，以浪漫的想象、豪邁的風格為北宋詩壇注入了活力。

考察晁沖之的詩歌創作與江西詩派的關聯，要從詩派開創的詩歌理論講起。詩宗黃庭堅在創作方法方面提出的“點鐵成金”說和“奪胎換骨”說固然被后人所津津樂道和爭相效仿，但黃庭堅也提出詩歌創作“隨人作計終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7]的觀念，即在有法可循的基礎上要達到自成一家的地步。陳師道對此深以為然，他說：“規矩可得其法，不可得其巧。舍規矩則無所求其巧矣。法在人，故必學；巧在己，故必悟。”[8]在陳師道看來，“學”和“悟”是詩人提高藝術修養的兩個必要階段。呂本中的詩歌理論精神與前人是一脈相承的，他論詩時就著重于發揮黃庭堅詩學理論的主要精神，提出“活法”之說，強調“規矩備具，而能出于規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背于規矩之外”[9]。

呂本中《紫微詩話》評論晁沖之：“眾人方學山谷詩時，晁叔用沖之獨專學老杜。”[10]其實，不僅僅是杜甫，晁沖之師法的對象亦頗多。盡管師從陳師道，但晁沖之并不囿于黃庭堅“瘦硬拗峭”和陳師道“樸澀”的詩歌風格，而是轉益多師，他的詩歌兼取唐代名家的特點，有不少模仿李杜、韓愈等人的痕跡，其中對李白的模仿用力最多，因而其詩風多表現為宏浩飄逸、浪漫灑脫，被認為不似宋調而更近唐音。劉克莊稱晁沖之詩歌“意度沉闊，氣力寬余……它作皆激烈慷慨，南渡后放翁可以繼之”[11]。

通過考察晁沖之的詩歌特質發現，其在一定程度上和黃庭堅自成一家的主張有異曲同工之處。江西詩派詩歌理論的主要精神是詩人應該從“無法”到“有法”，從“學”到“悟”，對具體藝術技巧的修養和對前人優秀作品的效仿雖然值得重視，但最終目的則是突破效法的桎梏而達到自成一家的境界。無論從晁沖之豪邁灑脫的氣質，還是從其轉益多師到形成獨特詩風的過程，都體現出晁沖之對江西詩派理念的認可和實踐。

四、結語

結合前文所述，筆者認為將晁沖之歸入江西詩派是實至名歸的。從江西宗派的緣起來看，呂本中在《江西詩社宗派圖》中所列二十五人的擇選范圍以其交游好友為主，因此將晁沖之列于江西諸派之中毋庸置疑。而晁沖之師從陳師道、同江西詩派眾多詩人的交情則體現出江西詩派超越地域實指、以詩學風尚為紐帶的特點。此外，晁沖之的詩歌創作從轉益多師到形成自己的獨特詩風，也符合江西詩派所謂自成一家的詩學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