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中晚期作品中的多余人形象研究
——從心理學角度出發

吳昱辰

（清華大學附屬中學秦漢學校，陜西西安 712000）

太宰治，是日本著名“無賴派”作家，原名為津島修治。一生著有許多名篇，但卻選擇早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年僅39 歲。如果說是日本當時的社會造就了太宰治，不如說是太宰治刻畫了當時的那個社會。沒有一個人天生下來就是對世界抱有厭惡之情的，只有在經歷失望后，才會慢慢失去希望。太宰治后期的文學作品中都有一種對社會和自我厭惡的情結在其中。其代表作為《人間失格》《斜陽》《Goodbye》《櫻桃》。在太宰治的文章中，往往多余人形象出場頻率很高，起著文章的推動作用，截至目前，撰寫關于太宰治文學中多余人形象的論文有很多，如袁襄川、林海璇所撰寫的《中日兩國的多余人形象對比研究》，以日本作家太宰治和中國作家郁達夫進行對比闡述觀點；在心理學角度分析太宰治本人的論文也有很多，如《從心理學角度看太宰治及無賴派》，是以太宰治為主從心理學角度分析無賴派文學。該文分析以《人間失格》《斜陽》《Goodbye》《櫻桃》為主的太宰治文學作品中的多余人形象，進一步深入探討從心理學角度來解讀太宰治的一生。

1 太宰治文學中的多余人

在太宰治中晚期的作品中，主角常常給人一種與社會相脫節的感覺，我們稱其為“多余人”。多余人的概念最早是在俄國文學中提出的，在日本文學作品中，多余人形象通常是精神上的貴族，思想上的先知；但又在意志上懦弱、在行動上懶惰，是回避矛盾、避免激化、避免正面沖突的“風流名士”，也是清淡，遠離社會群眾的“東方隱士”。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日本社會處在一個混亂的年代，讓許多人都無法尋找到正確的方向。愛著這個社會，卻得不到社會的愛，太宰治一生都在尋找這個答案，但卻從未找到，最后只能選擇帶著對這個世界的不解結束了自己的一生。該章將以大庭葉藏，田島周二以及“父親”等形象來分析太宰治文學中的多余人形象。

1.1 《人間失格》大庭葉藏

大庭葉藏作為太宰治晚期作品《人間失格》中的主人公，讀者可以很明顯地看出在這個人物身上存在的自身矛盾。家中多子，使得葉藏從小就不被關注，從而使得他為了得到別人的關注而費力表演去討好他人。他選擇主動地去靠近人群，但結果卻是被動地接受人際交往。有技巧的去微笑，有技巧的去交談，大庭葉藏無法理清人類生活的頭緒，也不知道該如何正確地向女性表達自己的情感，到底是欣賞還是喜歡，抑或是說是被情緒壓迫著接受了她們的愛。說著滑稽的話語，做著身不由己的事，這是大庭葉藏對人類最后的求愛。他對人類極度恐懼，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對人類死心。這也是他之后一切痛苦的自身來源。在結識正雄后，大庭葉藏染上了煙酒，也參加了革命，荒廢的生活壓榨著他的身體和情感，覺得自己沒什么可活的時候選擇了和女招待生恒子一起在鐮倉跳海自殺，但女伴的死亡使得葉藏愈發對生活失去希望，住在“比目魚”家過著跟監獄一般的生活，‘也許他們都認為住在二樓的食客是一位滿腦子不正常思想的瘋子吧’ 這也許也是葉藏在心中給自己的定義。在高圓寺結識了靜子，也許是這位女白領的溫柔，使得葉藏稍作停留，但5 歲的茂子天真的話語卻又使葉藏感到了不安—他酗酒不歸家，他認為著“金錢散盡，情緣兩斷”，最后的最后仍是選擇了默默離開。在之后的生活中，又遇見了純真善良的祝子，慈悲善良的藥店老板娘，但他的生活仍是糟糕透頂，不斷地去典當，最后被人送去了精神療養院才在這忙碌的人間里有了片刻休憩的時間。葉藏的一生，可以說是痛苦的，也可以說是幸福的。幸福在于有那么多人愛他，雖然方式不同，但都盡自己的努力去愛他，但他又很不幸，他不懂得如何去接受這些愛，最后統統變成了肩膀上的稻草，心靈上的重擔。

1.2 《GOODBYE》田島周二

田島周二，可謂是一個成功的編輯，但私下卻做著見不得人的黑市交易，身后擁有著數個情人。不是說每個男人都可以如此花心，但在花心過后想要重新回歸正道卻又不是那么簡單，極力地營造出一種處于社會之中的假象，交際于各個行業，但也許，這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聯合了永川絹子，他們建立在金錢上的合作關系使得他和美發師青木很容易就分手了，但在水原惠子那卻因為對方哥哥的緣故而遲遲不敢說出這件事。文章到這里也就無疾而終了，太宰治并沒有給我們留下他的結局，但卻能使人更加好奇。從田島的心理狀況的變化，以及文章和太宰治晚年不同的文風表達，這也許是太宰治在通過田島周二來記錄他自己一生的心理變化。如果繼續寫完的話，也許真的會和太宰治的心理狀況不謀而合。

1.3 《櫻桃》“父親”

家庭多子的無奈，妻子的抱怨，使得先前還有體諒心情的男人再也忍不住了。他聽著妻子說出的“淚之谷(兩胸之間的地方，原文指外表平靜，內心早已溢滿悲傷)，感覺活著好辛苦，就像被四面八方的鐵鏈捆綁著，稍微一動便會破皮流血。在情緒的影響下，腦中滿是自殺想法的男人踏入了酒館，“子女與父母，到底誰更重要一點呢？”一定是父母吧，男人抓起櫻桃塞進口中，吃著吃著吐出了籽，想著沒有見過櫻桃的孩子們如果見到這個，一定會很高興的。但手上的動作卻毫不停歇，催眠似的虛弱地念叨著：“父母比子女更重要啊。”一個被生活壓垮的可悲的男人，被生活牽著鼻子走卻仍不愿意做出一絲絲的抗爭，也許他就抱著這樣的想法：“就這樣吧，也許我就是這樣的人了吧，生活什么的都太糟糕了，還是帶著孩子們跳江一了百了吧。”這樣悲觀地來詮釋人生，正是這些人最可悲的地方。

2 從人格形象分析人物

2.1 大庭葉藏——懦弱的憤怒厭世者

如果從宏觀上來看大庭葉藏這一形象，會發現葉藏是一個情緒很多變的人。在平靜時很平靜，但是在喝醉酒后或者是情緒起伏很大的情況下，則是會展現出另一幅面孔。從心理學角度來看，筆者認為這則是邊緣性人格障礙患者的典型表現。邊緣型人格障礙者易沖動、自我厭惡、對被拋棄感到極端恐懼，這些都可能使他們無端地用言語傷人、責備他人。我們從太宰治對大庭葉藏的描寫中就能看到，葉藏對自身極其厭惡，對這個世界也沒有多少留戀。這一點從他從小就極力迎合他人，在高中時代就和女招待生一起跳海自殺，之后無論是做什么都對自己沒有信心就可以看出。葉藏從小極力迎合別人，以及害怕他人厭惡自己就可以看出他對被拋棄感到極端恐懼，而這也就造就了他懦弱，以及愛遷怒于別人的性格。具體可以參考，當葉藏發現自己的妻子被別人強奸時，就只是害怕地躲在閣樓上面，而不是出手相救，“我房間上的小天窗開著，可以看到房中情景，房內亮著電燈，里面有兩只動物。……我逃也般地又跑回屋頂，一股腦躺倒在地”，他害怕著這件事，心里無端的充滿著強烈而不容分說的恐懼，在等到一切都平靜后，葉藏在心里怪罪著發現這一事情的正雄只是上來告訴他而不是下去阻止這個事情。在這件事情發生后，因為妻子的小心翼翼，反而讓葉藏開始多疑，在發現妻子藏著的安眠藥后，葉藏最后一根對世界抱有期待的神經也就這么斷了，他吃了這些安眠藥，最后被送進了精神醫院，也如愿以償地離開了人群。大庭葉藏是邊緣型人格者，但是身邊的人沒有正確的去關心他，才導致了他之后的人生走向了自我放棄的方向。

2.2 “父親”——可悲的被生活所奴役的人

如果說櫻桃中的父親是矛盾體的化身，那么我們從他身上也能很容易地看出一些邊緣型人格的特征來。父親生活在一個不怎么富裕的環境里面，每天上班辛苦，家中孩子又多，不時還會有些消極思想。文中母親提到的“淚之谷”就是最好的證明。在家中，在與人交往時，不論如何都會表現出一副很愉快很開心的樣子。家中長子身體不好，甚至父親曾有過想要抱著他投江自盡的想法。用父親自己的話來說他是個“極端小心翼翼的人，要被拉到大眾面前時才會發慌的拼命寫，寫不下去便會從酒精中尋求救贖。”這就顯示出了他極度不自信，有厭世情結，和一定的抑郁表現。大多數邊緣型人格患者都會伴隨有一定的抑郁。文章中從不與人爭強好勝的父親，就在壓抑自己，厭惡自己中，最后走向了心理的崩潰。最后便只有著默念“父母比子女更重要” 心中并不想過要做什么改變。忍受不了嘮叨的妻子，最后因為妻子心中的淚之谷，情緒爆發，爭吵一番后便離開了家去了酒館。這是邊緣型人格患者比較常見的一種特征，遷怒于他人，逃避現實。

3 從作品中分析太宰治

3.1 孤獨的記錄者

如果我們從太宰治小時候來看，就可以大致體會到他之后人生是以什么樣的了。家中多子，而且從小缺乏父母親的關愛。太宰治在1936年寫的《回憶》中寫道：“父親很少待在家里，就算待在家中也很少同孩子在一起，我和弟弟曾躲在米倉中愉快地玩耍，突然聽到父親大聲地叫罵著：‘兔崽子，快滾出來！ 快滾出來！……我是喝著乳母的奶水，躺在姨母的懷中長大的孩子，直到小學二年級，才知道我母親的存在。”從這里就可以知道太宰治童年時缺愛的情況。我們從太宰治筆下所描寫的大庭葉藏來看，可以看到很明顯的相似成分。

可以用拉康的鏡像理論來解釋這種現象。拉康的理論中認為，鏡像可以理解為他人的形象，或者自己對他人的想象或者幻想。這種形象經過轉化，比如，一次認同，二次認同，會轉化為我們的心像，進一步“反轉”，變成我們的主體。更通俗一點地說，我們看他人不僅是在看他人，在會在看他人的過程當中建構自己。從大眾理解角度來說，這就是一種對于更深層次自我認識的行為過程。太宰治就如同出生不久的嬰兒一樣，通過撰寫出大庭葉藏這一形象來進行更深刻的自我了解和自我認識。太宰治沒有什么別的方法來傾訴自己的心情，只能撰寫出一個又一個和自己相似或者可以體現出自己心情的人物來向世界無聲的吶喊。他從一出生便是與愛無緣的。由于日本嚴格的子嗣繼承制度，身為六男的太宰治在出生時就注定了不會得到家人的重視，他在《人間失格》中曾寫道：“沒有人在遭受別人的責難與訓斥時，還能愉快起來，但我卻從人們生氣的怒容中看到比獅子、鱷魚、巨龍更可怕的動物本性。平時他們都將這些本性隱藏著，可一旦找到機會，就會像那些在草原上溫文爾雅的牛，忽然甩動自己的尾巴抽死自己肚子上的牛虻。”可見他的家庭關系并不是多好，青年時因為操行的評定等級是乙而遭到父親的訓斥。父親和家族在社會上的威望和名聲和太宰治在家中的地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無疑是強壓在他身上的一道沉重的令人喘不過氣的枷鎖，從此他開始時不時表現出抑郁狀態來試圖和身上的枷鎖做著最初的無謂的抵抗。

太宰治在高中時代因崇拜芥川龍之介而醉心于文學，后因芥川的自殺而深受打擊，最后也決定用自殺來結束自己的一生。他個人的情感經歷也并不順利，早年和藝妓小山初代交往，被家族除籍。后因為小山初代出軌后與其分居，在1930年與情人田部阿滋彌跳海殉情，但田部離世而他被救起。之后與美智子結婚，在自己1948年與情人山崎富榮殉情離世。太宰治短暫的一生中，經歷過人生的坎坷，情感的不順；對文學的執著未被認可，事業不順。由此分析出，太宰治很大程度上可以被稱為是邊緣性人格障礙患者。邊緣性人格障礙患者的主要特征是極不穩定的情緒、不持久的人際關系、沖動性行為、害怕被拋棄、應激環境下容易自殺或自傷、藥物放縱、兼有抑郁癥共病等。太宰治正是對生活抱有一種不信任和厭惡感，極力想要逃脫。他對抗壓力最主要的防御方式以被動攻擊、自毀行為為主，家中不稱職的父親，童年時親情的缺失，使得太宰治只能通過沉默來進行無聲的反抗，因為偶像芥川龍之介的自殺，太宰治人生中的第一次自殺就是在致敬龍之介，之后的幾次自殺都和“水”脫不了關系。在太宰治早年的作品《魚服記》中曾這樣寫道“……接著，小鯽魚突然停下不動，只是偶爾微微擺動胸鰭，仿佛在想些什么，就這樣持續了好一會。不久，身體一彎，一直朝瀑潭游去。轉瞬間，有如樹葉般打轉，被吸了進去。”一位花季少女的投水自殺，變成了小鯽魚，但最后卻消失在了水中。就像太宰治的人生一樣，最后仍是入水離開。

不得不說，“入水” 是連接太宰治作品與人生的一個原生風景般的關鍵詞。水也常常是憂郁的代名詞。但再沉郁的一個人，當在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時，也會漸漸改變自己的消極態度。在與石原美智子結婚后，太宰治的作品也迎來了再生時代。《奔跑吧梅格斯》就是那一時期的代表作品，太宰治將自己比作了梅格斯，相信未來一定還會有希望，不會輕言放棄。這一時期的作品風格活潑向上，一改以往沉郁風格。1939年創造的《黃金風景》《女生徒》中都表達著太宰治強烈的明朗情感，如《黃金風景》中有寫道：“到了海岸線，我停下了腳步。看，好一幅安逸的畫面！阿慶一家三口悠閑地往海里扔著石子兒，高興地笑著。笑聲一直傳到了我這里。”邊緣型人格患者只要受到從外部傳來的理解關心就會有所緩解。在《女生徒》中同樣也有大量對于生活的向往以及歡笑聲的描寫。這段時間太宰治并沒有那么孤單。但是隨后在遇見太田靜子后，兩人相戀，隨即太平洋戰爭便爆發了，太宰治的生活再次陷入了糟糕的處境，靜子向他索要撫養費令他的生活十分緊張。如此看來之后的文章便是讀者熟知的那幾篇了，風格也重新轉為了消極和沉郁的風格。最后留下未完成的遺著《GOODBYE》投水自殺。

3.2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論太宰治人生的不幸，究其根源也是因為他個人對生活和世界的理解有偏差。他筆下的人物也對世界的理解各有各的看法，但每個時期的中心想法還是一樣的只是人物呈現給讀者的表現狀態不同。有的偏激，有的放棄自我，有的激昂向上，有的游戲人生。太宰治通過寫作來詮釋著自己復雜的人生，他渴望被愛，但同時卻又懼怕著“愛”。所有的關系都沒有建立在溝通和理解之上，他就在此孤獨地生活著，就像一名孤獨的記錄者，通過筆下一個又一個人物來向世界介紹著自己。說他心理上有缺陷，但又在作品上將其補全。在太宰治的一生中，他曾跟許多的女性都留下了回憶。他濫情，但又常常感到缺少他人的關愛。在太宰治的遺著《GOODBYE》中，主人公田島周二就是一個多情的男子，他有良好的工作，有美滿的家庭，但同時也擁有著許多的情人。他最后選擇了和她們一一分手告別，這也許是太宰治在向出現在他生命中的所有女性一一告別。由于《GOODBYE》是未完成的作品，所以我們可以做一個大膽的猜測。田島周二在和情人分手后會接回自己的妻子一起生活，永川絹子則會繼續干著自己的工作，所有人物都回到了他們該有的軌道，也許這就是太宰治想要擁有的生活。也是他最后的期望，他可能也是抱著這種期望離開人世的。

4 結語

綜上所述，太宰治寫作的最根本目的是來闡述自身情感和對自我的認識。他構造的文學世界中讀者可以感受到情感最直觀的表達。最后我們從太宰治筆下的人物中可以分析出太宰治的復雜心理，也能對他有更深層次的理解。從心理學角度看，太宰治是病態的且具有極端心理的，他人格上的缺陷以及受抑郁癥的影響使得他無法在社會上正常的生活，但從文學角度來看，他又是極其富有才華和智慧的，作品的層次度很高。也許正是因為這兩者的結合，才使太宰治充滿了魅力，在離世這么久仍有人去解讀他，了解他，崇拜他。從讀者的角度來看，也許有時，太宰治作品朦朧的神秘感才是其最大的亮點。在自我救贖與自我放棄中，太宰治隨著流水已經離我們遠去，但他的作品仍產生著影響，等待著后人更多的不同方式去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