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青秀
(廣西大學行健文理學院 廣西 南寧 530001)
黃錦樹的短篇小說《魚骸》榮獲1995年第十八屆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1995年第十四屆洪醒夫小說獎,小說中充滿了南洋風情、中國經驗、鄉愁等氣息。短篇小說《魚骸》主要通過對哥哥之死的追憶以及“我”的成長這兩條敘事主線展開故事,揭示小說主人公的心路歷程,展示主人公對中國既向往又抗拒的矛盾情感。
目前學界對《魚骸》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中國性、離散、意象、身份認同這幾個層面,如馬超群,蔣成浩在《馬華文學中的本土歷史重構與中國性想象——以黃錦樹小說集〈雨〉〈死在南方〉為例》中簡要概述和總結了小說中的中國符號和中國文化元素;諸葛靖浩在《迷惑憶往下的叢林重層淺談黃錦樹〈魚骸〉中的意象可能》中側重小說的敘事層次和敘事美學,并對小說中的意象進行細讀分析;陳昱文在《在如夢的回憶里悼亡——試析黃錦樹〈魚骸〉及其相關》中分析作者創作的靈感來源,并探討小說的書寫策略和身份認同問題。可見對于該小說,中國性和小說意象是關鍵切入點。小說中“龜”及“甲骨”出現23次,一直貫穿整篇小說,由此可見“龜”的意象對文本細讀和分析至關重要。
龜,通常讀作guī,根據象形字典,“龜”最早出現于甲骨文,小說中反復提及的“甲骨”,也指龜甲。中國性,即中國特質、特色,馬華文學學者許文榮認為“主要是指向美學與文化上的意義,諸如中國神話、意象、意境、中國古典和現當代文庫以及中國的哲思,如儒、釋、道思想”。根據《禮記·禮運》記載,“麟、鳳、龜、龍,謂之四靈。”龜作為四靈之一,在中國傳統文化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在古代,祭祀或其他重大活動時,人們依靠燒龜甲產生的裂紋來占卜兇吉;在現代,龜則是健康長壽的象征。鄧希雯在《符號學視角下的中國龜文化》中指出,龜在中國文化史上有指向堙堵、自保、防御、退縮、緩慢、長壽、智慧、神秘、力量、生殖崇拜的意義。無疑,自古以來,龜的意象印刻著濃烈的中國傳統文化特質。
光緒二十有五年,歲在己亥,實為洹陽出龜之年。
甲骨文字清光緒戊戌、己亥間始出于彰德府西北五里之小屯。
此地埋藏龜骨前三十年已發現,不自今日始也。
……而神龜負文,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依天地之法象,以畫易之卦。依類象形,初造書契。
龜生于草野深澤。(黃錦樹,2007:1)
小說開篇展示了關于龜及甲骨的五段引文,前四段引文分別交代了甲骨發現的時間、地點、刻畫的內容,追溯古老的中國歷史。龜和“歸”同音,開篇就預示了小說結尾回歸的結局。歸,回歸,歸屬,歸途,落葉歸根,回歸哪里,歸屬哪里。小說中曖昧的鄉愁氣息油然而生。小說中的主人公被人貼上“南陽龜”的標簽,南陽龜是歸屬南洋,還是歸屬中國?小說主人公也自嘲為“未老先衰的烏龜”,時常“手握龜殼”,這是主人公對自我溯源的一個潛意識。小說主人公跟隨哥哥一起長大,對哥哥有一定的崇拜。在哥哥發生意外以后,多次往返哥哥最初消失的那片沼澤,并在哥哥骸骨旁邊發現堆積的龜殼。這也預示著哥哥最后的歸屬。在南洋這片土地,哥哥的心和靈魂早已不在,剩下的只是軀殼骸骨而已。哥哥早已跟隨他的中國心借助龜的靈力踏上那片他向往已久的神州大地。
開篇的五段引文由古老的中國穿越到現代的南洋,穿越的主體是龜,也暗示了小說主人公與“中國性”有著深遠的淵源。小說通過“龜”生于草野的介入,敘述視角從光緒年間轉換到“烈陽爆照”“四野靜悄悄”的現代南洋沼澤。小說主人公生活在風雨飄搖的年代,只求安身立命。小說主人公,自詡為龜,正是中國傳統文化中龜的能指意義的化身。龜由于自身身體構造的特點,有堙堵和自保的功能,在危險來臨之際,能保護好自己,不問外事,醉心自身之事。這也是小說主人公的處世哲學的依據之一。小說主人公親眼目睹了哥哥因投身革命,不幸命殞;同時小說主人公也親身經歷了家人為保護自己,不惜舉債送他遠走他鄉。他也遵從父母的安排,身在異鄉之時,明哲保身,不辜負家人的嚴密保護。這也正是主人公化身龜的形象,不問世事,怕惹禍上身的原因。
在古時候,龜也頗具神秘色彩,因此小說彌漫著神秘的氣息。小說主人公對甲骨有無法言語的沉迷和神秘的熱愛,不僅反復婆娑著甲骨的紋,研究甲骨,而且還收集和制作甲骨。有時還為熟識之士利用甲骨占卜禍福,以驗證甲骨占卜吉兇的功能。小說主人公,不管承認與否,接受與否,始終徘徊在甲骨的影響當中。對于主人公而言,龜甲上的中國符號和文字,像下了咒一樣讓他深深癡迷,無法自拔。對甲骨及甲骨符號的癡迷正是主人公對遠方中國文化的神往。甲骨文化是中國文化標志性符號之一,這也預示著,主人公對千里之外的中國溯源的向往和著迷。這種迷戀主人公身不由己,意識上雖然抗拒,但行為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接觸和研究甲骨文化。這也是龜的神秘性表現之一。
龜還象征著力量,龜在遠古時代,作為四靈之一,身上也積蓄著靈力。主人公自詡為龜,對甲骨孜孜不倦的投入和研究就是幫助驅逐周圍黑暗的力量。每當徘徊不安,迷惑不解的時候,“他”就會從龜甲的觸摸中得到慰藉。主人公對外界的呼喚默不作聲,并非他不發聲。主人公對外界的回應是通過對古籍的鉆研,對古文字考釋,對甲骨文化的獻身呈現的。
龜在黃錦樹小說《魚骸》中反復出現,并被細致描繪,是小說最核心的意象,也是小說中最具中國性的意象。龜的意象貫穿整篇小說的始終,小說中的中國性也通過龜意象的滲透展示出來。小說起筆于龜,終結于龜。因此,龜的意象是解讀小說中中國性的關鍵。龜既是小說主人公個體的象征,也是小說主人公精神之依賴,是主人公苦苦追尋和不可抗拒的力量。正如小說作者黃錦樹在《馬華文學與中國性》中展示的,海外華人在意中國相關事務,這樣是無法脫離中國屬性的,不管是在意識上還是行動上,已把自我融入到中國命運共同體當中。小說中的龜,與“歸”同音,是對主人公中國屬性回歸的預示。這種中國屬性不僅是文化符號的,也是精神意識的,更是身份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