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紫瑜
(中國礦業大學 外文學院 大學外語部,江蘇 徐州221116)
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指出,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由啟蒙精神、科學技術和理性演變而來的工具理性逐漸變成統治人、奴役人的工具,漠視人的情感和精神,導致人的異化和物化。人們不再重視人與自然關系的思索、不再考慮如何在自然中安頓生命,而是用技術的具體手段和理性的價值觀對自然無度索取,這種價值觀是缺乏關心的、功利的、人本位的,因此自然和人類社會及每個個體都面臨生存危機。危機的根源在于這種失衡的精神生態衍生出的倫理和文化系統。國外生態思想家在回顧和總結生態思潮時達成了一個基本的共識:生態思潮的主要使命是重審人類文化,進行文化批判,揭示生態危機的思想文化根源。要解決生態問題,首先要解決人類的精神生態問題。作為人學的文學,尤其是生態文學,在形成風氣之初便明確了改造人類精神世界、重建精神和諧的使命。
在《駿馬》中,麥卡錫表達了對這個問題的思考。他以主人公約翰的經歷為主線講述了整個故事,同時以約翰的南下為起點設計了兩條分線索,一是通過約翰在社會中與人的交往過程展現了人類社會的精神生態現狀,二是通過約翰與馬的共同生活體現了個人精神生態發展演進的過程。作家通過描述這兩條線上出現的人與事,展示了對人類社會精神生態現狀的認識及對改造個體精神世界的可行性和途徑的設想。
麥卡錫通過刻畫小說中的人物,展現了人類社會中存在的問題:精神的真空化、行為的無能化、生活風格的統一化、存在的疏離化、心靈的拜物化(魯樞元,2007)。他筆下的人物可以用一句話概括——他們在心靈上離鄉了。
首先出場的是一個已經去世的人——約翰的外祖父,他是個“從來沒有絕望過的”、勇士型的人,也是個扎根于土地的人,他在約翰心中代表著強大的精神力量和美好的田園生活,但是這樣一個人物在故事剛開始便去世了,象征了傳統價值觀和生活方式的逝去。
約翰的父親是個精神上迷茫、空虛的人物,迷失在現實和過去之間,一方面懷念著過去的從軍生涯并且熱愛牧場和馬匹,另一方面隨著工業化和城市化的推進,既無法回到過去的光輝歲月以延續理想生活,又無法像約翰的母親那樣融入現代的生活以尋找新的人生方向,因此對現實世界充滿了懷疑,淪落為悲觀的虛無主義者,但他對這個世界的變化看得很清楚:“這個國家將再也不會和從前一樣了,人們再也沒有安全感了”。
所幸約翰是個熱愛人類、對生活懷抱希望的少年,他沒有像父親那樣沉淪,而是請求母親把牧場交給他經營,這樣他便能實現理想——整日與馬為伴、與自然為伴、過上簡單富足的田園生活。但母親堅持要將牧場賣掉,從此他無處容身,更無從實現理想,因此決定南下墨西哥尋找夢想中的世界。約翰似乎被迫這樣做,但這是麥卡錫積極的生態思想的表現——他“經常把過去等同于失去,但他列舉的失去沒有感情色彩,他沒有留下遺憾的余地”(Scoones,175)。
約翰的母親是疏離化和拜物化的典型代表,精神離鄉在她身上表現得既堅決又徹底。她與親人疏離,很久以前便拋夫棄子離開家庭過上了渴望已久的城市生活,并且為了追求名利離了婚、當了演員。她不愿終日與牲口打交道,心靈與土地代表的自然脫離了,堅持賣掉牧場的決定斬斷了她與傳統生活方式、與自然的最后聯系,使她徹底城市化、現代化了,她在小說中是千千萬萬被現代文明吞噬了的人們中的一員。與其說是她使約翰失去了棲身之所,不如說是現代文明使約翰面臨了兩難的選擇:要么出去尋找新生活,要么屈服于現實。
約翰對人類和世界的信心驅使他與好友羅林斯一同南下。羅林斯是現實的代表,試圖把約翰拉回現實生活中但從未成功。約翰喜歡馬,在某種意義上,他更喜歡那些能夠從人類給予的工作中解脫出來的馬,或那些“仍然野性地在臺地上的馬”。
他們在途中遇到了布萊文斯,這個人物蔑視規則和束縛,完全按照原始本能的驅使行事,因此為現代社會所不容,最終被代表規則的執法者處死。他的被殺象征著現代人對本性的疏離和壓抑,人們用眾多有形的規則和無形的強迫束縛身心,必然導致行為的“無能化”,即個人的力量日益弱小、越來越無能為力,引發內心的焦慮甚至爆發強烈的攻擊。布萊文斯之死還控訴了人們對生命的漠視,因為他所犯的一切罪行只不過是莫須有的罪名,并無確鑿的證據證明他有罪,而且他沒有經過審判、宣判,便被獄警運到一處僻靜的荒地里槍斃并且曝尸荒野。這反映了現代社會人們不尊重彼此的生命,有時不經調查和核實便隨意給平民百姓定罪,易如反掌地結束一個生命。人類對自己的生命尚不珍視、尚不能平等對待,對動物、對環境就更不可能抱敬畏之心了。
約翰到了羅查的牧場后,被牧場的自然風光和田園生活吸引,把它當作了實現理想的最佳地點。他熱愛、尊重這里的人們,打算與他們和平相處、一起過上寧靜的生活,但與牧場里的人們打過交道之后,他卻深受打擊,最終失望地離去。虛偽的牧場主羅查愛土地卻不參與勞作、愛牧場卻把主要心思放在城里的生意上、愛馬卻從不騎馬而是坐私人飛機,為了阻撓女兒與約翰戀愛,陰險地出賣了約翰,使他遭受牢獄之災。牧場主的女兒難以割舍內心深處對城市生活的眷戀,最終選擇了放棄約翰。這一切經歷使約翰清醒地認識到社會現實和人們的真實心態讓理想中的生活變得遙不可及。
麥卡錫通過刻畫與約翰發生聯系的主要人物,展現了人們可悲又可怕的內心世界,表達了對現代社會群體精神生態狀況的悲觀——“每個人都能和睦相處是一個非常危險的想法”(Tatum,2002)。社會在現代文明的侵蝕下失去了傳統的價值觀,新的價值觀又那么令人失望,大家過著統一形式的生活,被物質享受迷惑,在社會中人與人之間不能真誠、平等、和平地相處,人與自然更是日益疏遠,無法回歸自然這個人類的生命和精神源頭。正如海德格爾所說,現代性最根本的特征是無家可歸(寧云中,2010),無家可歸的意思與精神離鄉是一致的,都是指遠離了自然這個原本的“家”。社會群體的這種普遍的精神狀況衍生出對自然的漠視、蔑視甚至對立,正是生態批評家們要顛覆的反生態的思想之根。
麥卡錫對人性持悲觀的態度,認為只要有人類存在就不可能消除血腥殘殺和暴力,這種暴力不僅指身體上的打斗和流血,還泛指人與人關系的各個方面的矛盾與不和諧。但同時他在《駿馬》中表達了對實現個體精神生態和諧的期待,對其可能性抱有信心,并通過描述主人公約翰的經歷對實現這一和諧的途徑作出了設想。
約翰生活在十九世紀下半葉工業文明不斷吞噬自然的時代,懷念過去印第安人原始但充滿生命力的生活,反感現代化對人們家園和心態的破壞,他想要找回過去的生活,或找到新的棲息地,實現他的田園夢。因此他決定南下,這是精神返鄉旅程的第一次出發。
約翰愛馬,他的生活中一直有馬相伴,他像熱愛人類一樣熱愛馬、尊重馬,視它們為相依為命的伴侶,不僅如此,他還因為對人類社會的價值觀相當失望,所以尤其敬慕馬的精神,渴望走進馬的世界。他努力了解馬以探究馬的精神到底是什么。劉易斯老人告訴他“所有的馬共有一個靈魂,而它各自的生命乃是由全體馬使之成形,最終難免一死,如果一個人能認識一匹馬的靈魂,那么他就能認識所有馬的靈魂”。麥卡錫借老人平凡的話語表達了深刻的生態哲理,全體馬共有的靈魂實際上是指它們固有的生存原則,這種原則是自然規律的一部分,個體的馬難免一死,但是它們的傳統是永恒的。老人還說:“在人與人之間沒有像馬之間那樣共通的靈魂,認為人是可以理解的這種想法可能是個錯覺。”這和麥卡錫曾說過的“認為人類這個物種可以改善并和諧共存的想法是很危險的”(Tatum,2002)是一致的。相對于馬的世界,人類不能互相理解,只會互相殘害;其他物種不能理解人類,因為人類不像它們那樣共同遵守著自然的秩序,而是對自然采取了相反的態度。
關于馬與人類的對比使約翰得到了重要的啟發,這次談話標志著約翰的思想由單純的懷舊轉入了更深層的生態思考。最終他認識到了馬的精神其實是一種“秩序”,這種長存于馬心中的“秩序”指引著它們千萬年來和平地生活在自然中,與自然達到了完美的平衡。對馬的精神的認識使約翰走近了一直追求的境界——回家,這里的“回家”不再簡單地意味著回到牧場重新過上不被打擾的寧靜生活,而是指精神上的“回歸”自然,感到自己回到了生命的源頭,知曉了萬物是以怎樣的法則在生存,自己的身份根本不是什么萬物之靈,只是與馬一樣生活在自然中的無數物種之一。如果說現代文明把人類從自然中連根拔起的話,那么馬的精神帶領著約翰重新扎根在土地上。
約翰在現實生活中努力追求這種自然的“秩序”,可是以失敗告終。羅查的牧場讓他意識到夢想不可能在此實現,因此他出獄后又再次南下。第二次出發與第一次不同。第一次南下時約翰沉浸在失去家園的哀傷情緒中,渴望找到另一處與自家牧場相似的生活環境。但第二次南下時約翰的心中已經知道了真正想要的“家”應該是什么樣的,要想找到這樣的家就必須拋棄人類文明造成的對自然的虐待、對同類的暴力及其他一切違背自然規律和倫理道德的劣行,跟隨本性、跟隨馬的靈魂的指引,親近真正的自然,把自己融入馬一直恪守的“秩序”中。這個階段約翰基本完成了精神“返鄉”。
當然,約翰的理想在目前的人類社會中靠一己之力是不可能實現的,只有人類普遍轉變思想、在精神上“回家”,才能建立起和諧的人類社會,構建與自然相互關懷的和諧關系。由此看出作家在此關心的不是約翰的理想能否在現實社會中實現,而是以約翰的個人精神生態發展和演進的過程為示范,引導人們走向正途,正是人類文學的重要使命之一,即教化作用。畢竟如果精神和諧在約翰的身上達成了,那么對其他人來說也是有可能的,只要他們像約翰那樣熱愛自然、熱愛人類、尊重所有生命、與動物真誠地接觸并學習它們優于人類的品質和精神養分。這便是麥卡錫設想的途徑。
麥卡錫對生態問題的思考是較為系統和全面的,他不但關注動物、荒野和人類三者的生存狀態,而且始終以生態整體觀和辯證法普遍聯系的眼光把構成自然的這三項基本元素聯系起來對待,他追求的是自然萬物的普遍和諧。
麥卡錫在小說中對人類社會無法達到精神和諧的原因作出了剖析。首先從宏觀上描述小說時代背景,展示了以人類中心主義為基礎的現代技術對自然的侵蝕;再者從微觀上刻畫幾個主要人物,診斷出了現代文明使他們患上的種種精神病癥。作者痛心于現代文明把人的心靈從養育了他們千萬年的土地上連根拔起,失去了土地的滋養,人類很快失去了信仰,開始胡作非為。《駿馬》通過刻畫主人公約翰的經歷設想了一個個實現精神生態和諧的可行途徑,即親近動物,在動物的引領下走近自然、尊重自然、融入自然,這是一個心靈回歸的過程。麥卡錫借助作品呼吁人類回歸童年,在自然中重建平衡的生活。
《駿馬》蘊含了麥卡錫日趨成熟的生態觀,不但展示了現有的各種層面的生態問題,更重要的是他提出了一條可以改善甚至徹底變革現有危機的途徑,這對讀者和生態批評家們都具有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