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創林
(澳門科技大學 法學院,澳門999078;韓山師范學院 政法學院,廣東 潮州521041)
市場,作為人類生活必不可少的場所,從人類擁有剩余財產及產生多種需要開始,便逐漸形成并發展。這一人類所共同需要的活動,無論在中國還是在歐洲,都有著悠久的歷史。當然,從歷史發展的視角來看,同樣悠久的市場,中國古代和中世紀歐洲各國卻走了完全不同的兩條路線,雖然都有發展,但中國的市場似乎越走越窄,歐洲卻走出了現代市場經濟的廣闊前景,個中原因,頗為耐人尋味。本文就中國古代和中世紀歐洲各國在市場及市場管理諸方面的異同作比較。
中國古代很早就有關于市場的記載,而中世紀歐洲則繼承了古希臘、古羅馬商業文化的遺風,市場貿易異常發達。從各自的歷史記載來看,兩種不同的市場發展模式因為找到了各自制度中的恰合點而得到穩定的發展。當然,注重國內的中國市場顯得較為平靜,不像歐洲各國市場充滿著變革的生機和活力。那么,這兩種不同的市場模式恰合點在什么地方呢?根據現代市場經濟的理論,市場管理是政府一項重要的職能,市場之所以需要政府的干預,是因為市場本身存在缺陷,容易導致“市場失靈”等負面情況。這一理論的前提是在市場未能有效發揮作用的情況下,政府才出手。但是對于古代市場而言,情形卻完全相反,古代市場更多的是根據統治者的需要制定各種不同的管理措施,爾后才是對市場一定程度上的放松,歐洲在商人階層的斗爭下相對寬松很多,并逐漸發展出現代市場經濟理論,中國古代卻是在皇權專制的路上越走越嚴。因此,這二者的不同恰和點其實就是在政府管理和市場自由發展之中,在如何協調政府管理和市場自由發展關系這個問題上采取的方式而言的。
首先,看看中國古代如何處理這一關系。《易經·系辭》有云:“神農氏作,……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可見,中國在原始社會末期就已經有零星的市場貿易存在。夏王朝建立之后,隨著農業、手工業的發展,出現了固定的交易場所,即市場,并且有了關于市場管理的簡單制度,出現了度量衡和貨幣的相關規定及“日中為市”的交易時間限制。商朝的統治者繼夏之后,尤為重視商業的發展,不僅有了用于交易的固定的市肆,而且出現了能夠證明債權債務履行的“契”和專門從事商業經營的人。西周建立后實行的市場管理制度在中國市場發展史上具有奠基性的地位,總結了夏商市場管理方面的經驗,并結合統治的需要,制定出了完善的市場管理制度,對中國古代幾千年的市場管理模式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從西周開始,中國開始實行“工商食官”制度,官府開始全面介入和掌控市場,在市場的選址方面確定了“左祖右社,面朝后市”的傳統,實行嚴格的“坊市制”,市中不住人,坊中不列肆。還在市場設置了近乎完善的管理機構,據《周禮·地官》記載,當時西周的市場上不僅有負責全面工作的司市,而且在其下面還細分了分管市場事務的胥師、評議調節物價的賈師、驗證“質劑”和管理度量衡的質人、維持秩序,糾察不法交易的司虣、緝捕盜賊的司稽、征收稅款和罰款的廛人及掌收購市上呆滯物和借貸貨幣的泉府等,并根據貴族階層的需要把開市的時間規定為“大市,日昃而市,百族為主;朝市,朝時而市,商賈為主;夕市,夕時而市,販夫販婦為主”[1](146)。在《禮記·王制》中記載了關于限制入市商品種類的規定,屬于“禮器神祀之物”“武器”和一些“不合規定的物品”均不得入市交易。除此之外,西周還規定交易雙方所立的“契約”發生糾紛可向官府訴訟,并有相應的民商事糾紛的訴訟程序。經過這一系列帶有明顯階級利益的規定,西周奠定了以統治利益為中心,官府在市場中占絕對主導地位的基調,為中國古代幾千年的市場管理設定了一個框架,以后各朝各代雖有變化,但是基本上逃不過上述框架。西周之后,秦王朝采納商鞅的“抑商”政策,又從社會觀念上為中國商業的發展奠定了政策基礎,經過西漢王朝對“重農抑商”的堅決執行,商人被徹底貶為中國社會的低賤階層,從此基點出發,我們可以見到,中國古代制定出來的經濟政策多與“抑商”有關,不要說與歐洲商人一樣的自治權,就連出售商品的資格、種類,在什么地方出售商品等最基本的自由都無法保障,唐中后期,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上述對市場的封閉管理制度有所松動,但是這并不意味著統治者放棄對市場的絕對管理權。同中世紀歐洲一樣,中國在這一時期開始出現商人組成的行會組織,但是從歷史來看,顯然,中國古代的行會并不是西方式的商人自治組織,而是協助官府收取稅收、管理商人和市場的分支機構。此外,在客觀上促進市場價格穩定“均輸法”“平準法”“平倉法”等措施多是基于防止商人囤積積奇制定出來的。還有統治階級往往“與民爭利”,春秋之后制定了“禁榷”制度等。可以說,中國古代在尋找使市場平穩發展的恰和點時,始終遵循的是在不損害統治階級利益的前提下,順應社會經濟的發展情況,使用強硬的行政手段,在維護大原則不變的情況下作細微調整,以保證政治穩定、市場發展。
與中國幾千年相對穩定的社會性質不同,中世紀歐洲經歷了比較紛繁動亂的歷史,強大的古羅馬帝國崩然倒坍之后,歐洲開始了多股勢力相互角斗的局面,蠻族紛紛立國,各國之內松散地存在著國王與貴族、莊園主的封建關系,還有以羅馬為中心的基督教勢力,等等,不同性質的勢力之間存在相互競爭與合作,呈現出彼此制衡的態勢,“各種政體的共存為新生階級建立新的政權提供了社會環境”[2]。古羅馬帝國隕落之后,商業文明并沒有隨著消逝,相反當時歐洲的各股勢力都認識到了商業所能給他們的利益,“重商”的觀念遍布整個歐洲。因此,雖然對商業有著不同的措施,但從根本上說,他們都不排斥商業,相反還為商業的發展提供各種有利條件,盡量吸引商人到自己的市場上,漸漸的商人階層出現了,作為一個有著相同利益的團體,中世紀歐洲的商人利用各股勢力之間的矛盾,逐漸爭取到屬于商人階層的利益,在國王和教會發生沖突的時候,他們會根據哪方對他們有利而選擇支持誰。同理,在他們和其中一方發生沖突的時候,相對的第三方會適時予以支援,正是游離于世俗政權與宗教勢力,商人們開始在主教領地、修道院領地、采邑領地、王室領地等區域建立起自治的城市,在獲得國王的特許狀之后,商人們在城市中設立議會,“各類城市的市議會,都是主權實體;每個城市都是一個自治的市民社會,各自制定法律、自行征稅、自管司法、自行鑄幣、甚至根據各自需要結成政治聯盟、自行宣戰或媾和”[3](174)。每個城市儼然一個獨立的小王國,在遇到諸侯或國王掠奪的時候,他們會用自己的武裝進行反抗,比如“1279年,哈布斯堡王朝的魯道夫曾自負地試圖征收商人‘1/30便士稅’以此保持君主對商人的古老權利。但是,德意志城市以起義相威脅,迫使魯道夫放棄了這一打算”[3](178)。如果城市覺得單個的力量不夠大,還會結成同盟,諸如萊茵同盟、漢薩同盟等,這些都是集軍事、經濟、政治于一身的。商人的自治還有一個很關鍵因素是他們取得了司法的獨立,在處理商人間的案件時使用的是在商業習慣中形成的商法,同時在城市中擁有獨立的商事法院,由商人自己挑選的法官審理案件,這完全有別于中國古代訴訟由官府負責的模式。以上似乎并沒有提及市場,但是必須看到,整個中世紀歐洲市場的發展史,其實就是歐洲商人的發達史。隨著商人地位越來越高,市場隨之擺脫國王或者教會的束縛,只要國王或教會的措施有礙市場的交易,那么商人便會選擇離開,這樣國王或者教會將損失一大筆利益,這顯然是他們不愿意看到的。可以說,中世紀歐洲的市場很大程度上是在商人的抗爭中不斷走向自由發展的,為了謀取更大的利益,市場往往不局限于本國,對外貿易和跨國集市才是歐洲市場的主要形式,比如“在十三世紀大部分控制著佛羅倫薩政治的十個‘大行業’(即基爾特)當中,有七個屬于出口貿易”[4](38)。正是這樣的大流動性,使得歐洲的市場充滿著活力與變革,在需要國王或貴族管制的時候,商人們會請求國王或貴族出面,國王或貴族為了自身利益樂意提供相應的幫助,而在認為其管制過嚴的時候則要么通過金錢換取相應的政治權利,要么直接通過革命的方式迫使國王或貴族讓步。這樣中世紀歐洲的商人尋找到了在政府管理和市場自由發展之間的恰和點,并在自治中促使市場最終走向現代。
從上述中歐在市場形成上的差異可知,由于市場管理的主體不同,因此對市場采取的措施和政策必然存在差異。首先,從宏觀而言,有必要先了解在宏觀經濟政策方面的差異,然后才能更好地理解其在具體制度方面的差異。因此,在本文的第二部分,將著重討論政策上的差異。但是“因為這些政策隨著環境和內部體制的變化而經歷著重大變革,而且受到權宜之計和為每日的方便而著想的小小煩擾”。“它會因現實政府的互相遷就、經常的推諉和重合的權威之間的分歧而發生改變”[5](136)。就具體經濟政策而言,這里并沒有辦法一一予以比較,只能從灌入中西觀念中最深的總政策作對比,就此而言,抑商和重商無疑是貫穿其中的根本區別。
中國的歷史從西周開始奠定了農業立國的根本政策,但是西周時基本實行重農兼鼓勵商業發展的政策,中國真正開始抑商是從商鞅相秦起,商鞅認為“壹農”為國之本,“能事本而禁末者,富”[6](95),商賈之事都是所謂的“技藝”,非但不能使國家富強,如果過分發展,將導致亡國的危險,農為國家之“本”,商為國家之“末”。秦末農民起義,商人趁亂囤積積奇,操控市場,令漢高祖劉邦深惡痛絕,因此漢王朝一建立,為了重整國家經濟,鞏固政治統治,劉邦便發布了賤商法令,從政治上對商人予以打壓,“漢高祖之后,歷代封建統治者都繼續實行這一賤商政策”[7](34)。從《呂氏春秋·上農》的一段描述可以看出“抑商”之深層原因:“古先圣王之所以導其民者,先務于農。民農非徒為地利也,貴其志也。民農則樸,樸則易用,易用則邊境安,主位尊。民農則重,重則少私義,少私義則公法立,力專一。民農則其產復,其產復則重徙,重徙則死處而無二慮。舍本而事末則不令,不令則不可以守,不可以戰。民舍本而事末則其產約,其產約則輕遷徙,輕遷徙,則國家有患,皆有遠志,無有居心。民舍本而事末則好智,好智則多詐,多詐則巧法令,以是為非,以非為是。”[8](611)可見,抑商最重要的目的在于維護王朝統治的穩定性。圍繞這一政策,各朝各代制定實施了許多貶低商人地位,使民眾“不齒言商”的法律及措施。其中最突出的幾點如下:(1)降低商人的社會地位。古時,將人分為不同等級,無論如何排列,商人始終處于低賤的階層,譬如經常提到的“士、農、工、商”的劃分等。(2)剝奪商人的政治權利。商人雖然有錢,但是不得為官授爵;而且在平時的交通衣著等方面都有嚴格的限制,不得僭越;在國家統治出現危機的時候,從軍發配首先想到的也是商人。(3)從經濟上打擊商人。一方面加重商人的賦稅,另一方面在商品流通的種類上予以限制,實行嚴格的“禁榷”制度,把利潤巨大的產業歸為官營,等等。重農抑商政策在中國古代雖然有時因為統治力的稍微減弱而出現變通適用的情況,比如魏晉南北朝時,南朝的統治力較弱,相應的對商業的管理較疏,出現許多打破傳統的做法。然而,重農抑商政策貫穿于整個中國古代這一事實卻是不得不承認的。
相比中國古代王權對經濟的全面干預和重農抑商的政策,中世紀歐洲的商業環境則寬松很多,雖然皇帝根本不理解城市按照近代國家理想所從事的爭取自由的斗爭,而只把城市視為產乳的奶牛,年年從它們身上收取捐稅;或將其抵押以獲得金錢,雖然“一個領主常常迫使一個流動商人走著這一條路而不準他走那一條路,為的要使他繳付通行稅……這叫做‘強制走路’”[9](166),雖然教皇尤金三世曾因為商人們在商業上對他們構成的競爭而給英王亨利二世寫信抗議說“巴葉主教的市場,由于英王所批準的新的城市市場而陷于破產了”[9](186),但是從古希臘、古羅馬一直流傳下來的商業文明幫了歐洲商人一把。正如本文第一部分所述,中世紀歐洲勢力的多樣化,并且基本每種勢力都不排斥商業,這給商人們獲得自由經商創造了機會。重商的氛圍充滿整個歐洲大陸,歐洲各國的商人頻繁來往于各個國家的集市,教會為商人提供庇護的場所,封建諸侯為商人提供市場的便利,國王為商人頒發特許狀,以使商人能夠按照自己的規則辦事。歷史證明,輕視商業,過于專權的國家,比如西班牙等往往很快失去霸主地位,相反,像意大利、荷蘭、英國這些堅持推進商業發展的國家則相繼成為歐洲無可撼動的強國,商業給這些國家帶來的不僅是經濟上的利益,而且有政治上的。到了十五世紀,重商主義思想完全理論化之后,出于發展經濟的目的,重商主義者支持王權,并借助王權變重商主義思想為重商主義政策,促進西歐工商業的發展。在以重商主義政策促進工商業發展的同時,重商主義還對封建經濟思想進行了批判。重商主義在歐洲的突出表現主要有:(1)商人的社會地位較高。由中世紀有很多貴族最后變成商人可以看出,商人在當時社會的地位;此外,商人還在城市中獲得了自治的權利,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平等公民。(2)商人擁有調整商人關系的專門法律——商法,這些法律與中國古代有關商人的法律完全不同,它是站在維護商人利益的角度而非統治者利益的角度而形成的。(3)歐洲各國基本沒有對流通商品的種類進行限制,而且商人對于統治者的強硬征稅有著相應的應對辦法,英王查理一世及法國國王路易十六都是因為對外戰爭而對商人過度征稅,最終被送上了斷頭臺。
從上面一、二部分的論述,大致可以了解中國古代和中世紀歐洲的經濟背景,正是因為存在這樣的差異,所以雙方在市場管理的具體制度上顯示出了不同的管理方法。
古代中國的市場管理權牢牢握在統治者手里,因此缺乏歐洲那種高流動性、隨處為市的景象。在中國,市場的設立特點大致可以分為幾個層次:(1)在皇帝所在的京城地區及一些全國重要的城市里面,基于對政治穩定的考慮,往往實行嚴格的“坊市制”,市場的位置一般遵循“面朝后市”的原則,市場在官府指定位置建起,四周有圍墻與外界隔開,里面根據商品的種類和性質分為不同的“肆”,出入有嚴格的時間規定;(2)在一些小一點的縣城鄉鎮里面,出現一些定期舉行的集市。相傳古時落后的地區往往采用“以物易物”的方式,由于沒有固定的日子和地點,余缺難以調劑,而且交換時沒有統一的標準和合理的比例,往往有一方吃虧,因此,人們都希望有一個定期的公平合理的交換場所。漢朝初年,有兩位著名的政治家陸賈和陳平發現了這個問題,于是明令規定各個村鎮,每旬逢“三、六、九”或“一、四、七”為集市日期,集市上設有公證人喝價評議,而且形成了牙行一類的拍板成交的原始貿易市場。后來,隨著貨幣的流通,不再物物交換了。但是,適合農村特點的貿易集市卻保留至今,盛行不衰;(3)在城外的交通要道,交易頻繁的地方逐漸形成固定的市場——草市,草市的出現較晚,主要是在王朝統治力有所下降,商品交易發展快速的時候才得以出現的,是對城市市場的一個補充。中世紀歐洲的市場設立相對來說則自由得多,雖然因為市場本身所能帶來的巨大利潤使國王將之視為皇室的一項專權,但是在中世紀同樣勢力龐大的教會也在爭奪這一權利,至少在教會的領地上,國王是不能在市場上得到利潤的,還有一些勢力大的諸侯,也自己操辦自己封地內的市場,許多著名的集市都是在諸侯的領地中發展起來的。正因為市場管理主體的多元化,所以在市場的地點上,歐洲不像中國古代規定得這么嚴格。從史料可以看到,歐洲的市場以集市為主,并且地點非常靈活,有時在城市中,有時在城堡的郊外,有時在教堂的門口,有時在墓地,有時在港口,有時在河道的兩旁……總之,市場一般隨著商人的多與寡而興與衰,具體地點的規定比較寬松。
在開市時間方面,上文提到西周時期是分為“大市”“朝市”和“夕市”,大市、朝市和夕市后來逐漸固定于首都等重要城市,其他城市的市場基本不分朝夕,但定期舉行。由《易經·系辭》的記載中可以看到,集市一般都是“日中為市”,這種傳統一直保留著,一直到唐都是日中擊鼓二百下開市,日入前七刻擊鉦(鑼)三百下散市。魏晉南北朝之后,擊鼓改為敲鐘,如洛陽建春門外建陽里中建有鐘鼓樓,“里內有土臺,高三丈,上作二精舍。趙逸云:‘此臺是中朝時旗亭也’。上有二層樓,懸鼓擊之以罷市。有鐘一口,撞之,聞五十里”[10]。除了日市外,東漢時中國就出現了夜市的萌芽,但是這種萌芽一直到唐中后期才開始有所發展,到宋才開始繁榮起來。中世紀歐洲的市場以集市為主,在集市開始之前,往往會給商人一定的準備期租賃鋪位,陳列商品,“每天早上,用揺鈴來通知店鋪的開門;在晚上揺鈴后所有店鋪須一律關門。非在規定時間之內,任何東西不得出售”[9](196)。然后在開市一定時間之后,由“副警長在城內到處高喊‘哈羅,哈羅!’”結束市場交易。而且在歐洲,教會的宗教節日通常是開市的日子,“宗教性的‘收獲的喜慶日’變成了鄉村的定期集市”,這與中國的廟會有點類似。
在入市商品流通的自由度上,歐洲總體而言比中國古代自由。中國古代素來有統治階層與民爭利的傳統,西周周厲王時就曾“頒布專山澤之利的法令,實行變本加厲的山林壟斷政策。……終于引起……所謂‘國人暴動’……專利法令隨之被廢除”[11](505)。但是,這一傳統卻被保留下來。從春秋時管仲實行鹽鐵專賣制度以來,歷朝歷代都有相類似的制度,而且隨著剝削的加重,從鹽鐵到茶酒等,禁榷的范圍越來越大。除了一些暴利的產業之外,一些象征權力和地位,有可能危及國家政權的商品也是禁止或限制入市的。據《禮記·王制》記載:“圭壁金璋,不粥于市;宗廟之器,不鬻于市;戎器不鬻于市;布帛精粗不中變,幅廣狹不中變不鬻于市,奸色亂正色不鬻于市;錦文珠王成器不鬻于市;衣服飲食不鬻于市;五谷不時一果實未熟不鬻于市。”中國古代這一系列禁止入市的商品,除了質量有問題的產品之外,大部分在歐洲各個集市上都是可以流通自由的,沒有明顯的限制制度。而且,我們從《唐律·衛禁》中還可以發現處罰私自對外貿易的有關規定:“共化外人私相交易,若取與者,一尺徒二年半,三匹加一等,十五匹加役流。”[12](177)這與對外貿易發達的歐洲有很大差異。
關于市場價格的調節,從大的方面來看,因為中國古代歷來存在“無商不奸”的觀念,為防止商人壟斷市場,造成市場價格高漲,引發市場混亂,危及封建統治,所以,對一些關系到國計民生的商品,統治者制定出了一些行之有效的政策,比如李悝針對糧食價格制定的“平糴法”、西漢時期用于調劑物資余缺的“均輸法”和用于平抑物價的“平準法”及平抑糧價的“常平倉”制度等;從具體的方面而言,由《周禮·地官》的記載可知,中國從西周開始在市場中已經設置了“掌其次之貨賄之治,辨其物而均平之”的賈師,以后歷朝歷代沿襲這一傳統,商人進入市場的貨物一般都要經過官府專門設置的官員估定價格之后才能開始交易。比如唐朝就規定商人必須每十日向市令通報一次物價,并在《唐律疏議·雜律》中規定了對于評議價格有誤的官員的處罰:“諸市司評物價不平者,計所貴賤,坐贓論;入己者,以盜論。其為罪人評贓不實,致罪有出入者,以出入人罪論。”[12](498)在地方一些沒有形成固定市場,但有集市的地方逐漸形成了“牙行”一類的中介人,以拍板促成雙方達成滿意的交易價格。中世紀歐洲相比中國古代來說,沒有形成一個統一的大王朝,未能像中國的統治者一樣牢牢掌控著市場價格。但是,盡管不存在強有力的中央調控,中世紀歐洲的市場仍舊不能實現以市場對商品價格的自由調節,原因就在于地方利益或集團利益所導致的壟斷,“例如,施莫勒(Schmoller)聲稱,‘城鎮政策的靈魂在于讓同胞處于優勢,而讓外來競爭者處于劣勢’”“他們對外來同行采取公正、負責的態度往往是迫于壓力或受自我利益的驅使”[5](137-138)。還有諸如漢薩同盟這樣的城市聯盟,宗旨“起初以打擊海盜、鎮壓掠奪行為和取消不合理的通行稅等方式保護商業活動,但它很快地變得野心勃勃,為了壟斷商業利益,不僅壓制北德意志的競爭,而且壓制英國、佛蘭德和俄國的競爭”[3](76)。與此同時,由于物質豐富程度的缺陷,為了滿足本地消費,對于商品出口的限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商品的價格,比如“1230年費拉拉和威尼斯簽訂的一項和約就是如此,費拉拉同意威尼斯人從它的地界出口谷物、魚和蔬菜,但前提是他們的價格必須低于某個固定標準”[5](151)。除此之外,城鎮政府為了彌補壟斷帶來的損害,也會采取類似中國統治者的做法“由某個老練的官員……在市場上檢查和檢測各個貨攤后給各種貨物定價;但更常用的是通過法令細致地將價格與數量和質量結合起來,統一某一類商品的定價”[5](152)。而且,面對窮人的問題,“出于道德責任和政治上的權宜之計,城鎮為這些不幸的人制定了特殊規定”[5](153)。
中國古代從夏朝開始已經有了“交換與買賣兩種契約制度的萌芽”[11](177),到商出現了能夠證明債權債務履行的“契”,到西周的時候,就有了比較發達的契約制度,既有實時清償債務的“口頭契約”,又有在官府留底以便解決可能的糾紛的書面契約,即“傅別”和“質劑”,到了漢代,官府雖不直接干預契約的簽訂過程,但是承認契約的法律效力,而且在契約執行與解決糾紛上發揮著重要作用。隨著皇權的加強,官府在契約的管理上越來越嚴格,到唐的時候,官府開始制作“市券”,統一規定了契約的格式和文字,到了南宋,法律就嚴格規定了訂合同必須繳稅,如果不交稅,官府就不給印押,那樣的合同就是白契,是沒有法律效力的,萬一惹了官司,白契不能作為證據。自此,官府完全介入了商人之間的契約關系。歐洲在中世紀早期也有類似的制度,在國王或者伯爵控制的市集之中,往往刻有專門的市集印章,對于大宗的重要的契約往往加蓋市集印章,以保證它們的效力。隨著商業的發展,這種保證契約得以履行的方式開始向著多元化發展,十一世紀晚期和十二世紀,歐洲逐漸發展出了一套詳盡的公證人制度,“公證人不僅登記商業檔,還起草契約和其他公證檔”[13](438),“在北歐,雖然公證檔的使用不如南歐那么廣泛,但由諸如倫敦市政廳這樣的市政當局和行業權威加以證明的各種記錄,具有一種類似的權威”,“除去公證檔之外,銀行的總賬簿和船舶契據登記簿也具有法律的約束力,甚至商人的賬簿也可以作為接收的證據”[13](439)。由此可見,在建立了完整的信用體系前提下,對于契約管理的多元化和契約自由構成了中世紀歐洲契約管理制度發展的趨勢。
除了以上市場管理制度存在差異之外,中國古代和中世紀歐洲在度量衡制度、票據制度、市場管理機構的設置、稅收管理制度等方面也存在差異,但究其最根本的原因,筆者認為正是政治環境不同引發的一系列經濟、社會等方面的差異導致的必然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