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瑩
《詩經》中集中討論“周公東征”一事的篇目有《鴟鸮》《東山》《破斧》《伐柯》和《九罭》五篇。從毛傳、鄭箋及其后注疏中,可見毛公、鄭玄及孔穎達對東征所涉“周公攝政”“周公居東”等事的看法。本文將從《毛詩注疏》文本出發,厘清毛亨、鄭玄對“周公東征”系列事件的敘述方式和觀點。
通觀上文提及的五個篇目,大致可以將毛亨、鄭玄二人思路歸納如下:毛亨以為,五篇詩所涉及的事件發生順序為,管叔、蔡叔傳流言于國,周公為穩固周室基業,遂一人東征討伐,此時成王惑于管、蔡流言,疑周公將篡奪王位(《鴟鸮》《東山》《破斧》);周公東征事畢,成王仍不信周公,不以禮迎接(《伐柯》《九罭》)。從中可見毛傳無周公避居之事,符合如今所見《毛詩》的篇章排列順序。鄭玄以為,周公將欲攝政(即未攝政之時),管叔、蔡叔流言于國,周公于是出居東都(《鴟鸮》)。周公避居之時,成王有感于雷風之變,欲以禮迎周公,群臣質疑(《伐柯》《九罭》)。既得金縢之書,群臣無疑,周公返而攝政,然后征討四國(《破斧》《東山》)。鄭箋周公東征和居東二事涇渭分明。可見毛亨、鄭玄二人對五篇詩文順序和史事的詮釋皆不相同。
雖然毛傳、鄭箋史事發生順序不同,但都認為東征之時“周公攝政”確有其事。依孔穎達疏對《鴟鸮》至《九罭》毛傳的疏解可知,毛亨以為,成王俱不知周公之志??v觀毛傳,此點之證,應在《九罭》詩“是以有袞衣兮。無以我公歸兮”二句下。毛傳言:“無與公歸之道?!鄙衔难酝跤行栆?,當是有見周公之服,此處卻無迎公歸之禮,當是成王仍疑周公,惑于流言。此外,《鴟鸮》詩序言:“成王未知周公之志,公乃為詩以遺王?!比粢揽追f達之意,《詩序》為子夏、毛亨合作,此處詩序所言,自可補足毛傳注解省略之處。依此,則周公必一人往征。《禮記·王制》言:“諸侯,賜弓矢然后征,賜鈇鉞然后殺,賜圭瓚然后為鬯。”[1]周公若未攝政,不得于王未信己之時往征伐。故此時周公必已攝政。鄭玄于《鴟鸮》詩序下明言“成王未知周公之志”意為“未知其欲攝政之意”,而《破斧》詩“周公東征,四國是皇”句下,鄭箋云:“周公既反,攝政,東伐此四國?!贝艘衙餮灾芄袛z政之事。孔穎達疏存鄭玄《尚書》注文,其言:
鄭于《書序》注凡此伐諸叛國,皆周公謀之,成王臨事乃往,事畢則歸,后至時復行。然鄭意以為,伐時成王在焉,故稱成王。(《破斧》)[2]751
即鄭玄以為,周公東征之時,成王與之俱往?!镀聘分髅乐芄谎猿赏?,可見周公于時實攝政。不然,當如《六月》之例,即《六月》言宣王北伐之事,詩文專美吉甫,孔穎達疏言:
若將帥之從王而行,則君統臣功,安得言不及王而專歸美于下?若王自親征,飲至大賞,則從軍之士,莫不在焉,何由吉甫一人獨多受祉?故鄭以此篇為王不親行也。[2]904
仿此,則王若親征,則當美王,以君統臣功。鄭箋既以東征之事,成王俱往,則詩應主美成王而統周公之事。王國維認為,周公與成王的關系類似古代希臘、羅馬的“兩頭政長”制度。周初還在奴隸社會階段,周公東征之時在軍事上是將軍職,可以獨斷專行;政治上是祭司職,可以稱天而治[3]。筆者認為,王國維此論,在武王既崩,成王年幼,四國叛亂威脅國家根基時,是成立的。周公輔佐成王既久,攝政有效地集中了成王初期可運用的力量。因而《破斧》詩以“周公東征”為詩文內容,體現了當時周公攝政主事的狀況。即單就《毛詩》詮釋體系而言,“周公攝政”于東征之時,確有發生。
除“周公攝政”外,“周公東征”涉及的另一史事是“周公居東”一事。鄭玄在解這五篇詩時,依據的是《古文尚書·金縢》的內容。可以明確的是,鄭玄處“周公居東”和“周公東征”完全是兩回事。《金縢》言:
武王既喪,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國,曰:“公將不利于孺子。”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弗辟,我無以告我先王?!敝芄訓|二年,則罪人斯得。于后,公乃為詩以貽王,名之曰《鴟鸮》。王亦未敢誚公。[4]
此處需要注意的是鄭玄對“我之弗辟”之“辟”和“罪人”的解釋。鄭注以“避”解“辟”,“罪人”為“周公之屬黨,與知居攝者”[5]。即“周公避居”以敵流言為單獨一事,而“罪人斯得”為成王處置周公屬黨。《鴟鸮》因被注解為,周公勸諫成王,若誅殺眾人,毋絕世家子弟爵位,毋奪其土地。
歷代很多學者主張“東居”和“東征”為一事。單從鄭玄注解內部邏輯而言,鄭玄以為“周公東居”和“周公東征”為兩件事,是邏輯自洽的?!稏|山》序下鄭玄箋:“成王既得《金縢》之書,親迎周公。周公歸,攝政。三監及淮夷叛,周公乃東伐之?!盵2]739結合上文提到的鄭注《書序》,東征之時,成王俱往。若“東征”與“居東”為一事,那么成王在未信周公之時,即親助征討管、蔡,戰后仍信二人流言,對周公持疑,周公此時才作《鴟鸮》明二人當誅之意。這種假設是不合理的。所以,應為鄭注所言,成王得雷雨大風之變后,即信周公,啟《金縢》之書后,群臣釋疑。此后成王迎周公從東都還,周公攝政,主謀東征,成王、召公予以支持(1)有關成王親自參加征伐這一點,可以今文材料證明。《禽簋》銘文云:“王伐奄侯,周公謀。”(馬承源:《商周青銅器銘文選(一)》,文物出版社1986年版,第18頁。)清華簡《系年》亦云:“成王伐商蓋,殺飛廉?!?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二)》下冊,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版,第141頁。)此外,關于金文材料和《詩經》中罕見周公之名一事,夏含夷認為,當是周公還政后為避險隱退,政治影響力式微,故罕為人提及。(《周公東居新說——兼論〈召誥〉〈君奭〉著作背景和意旨》《周公攝政稱王與周初史事論集》,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8年版,第147頁。)。
至于毛公無避居之事一點,孔穎達于《破斧》疏中已直言。綜觀毛傳,毛傳中無提避居處,從《鴟鸮》至《九罭》的編次,即依東征事件從“明誅二子之意”到“成王不以禮迎周公戰畢返還”的過程。毛傳不破經文之字,則《破斧》中“周公東征”應為周公一人東征,不涉及成王親往征伐,支持之意。上文已言及周公東征之時必已攝政,罪人既誅,政事未完,自無避居之理。且若《詩序》為子夏、毛公所作,《東山》詩序明言“周公東征,三年而歸”,無再避居停留之事。則《九罭》中“公歸無所”“公歸不復”“無以我公歸”等句,當言周公東征在東,不得歸返迎接之禮儀。鄭玄此處認為有“避居”之事,與毛公不合,當因鄭玄注《詩》,采三家《詩》,且遵《古文尚書》,故改毛傳之意。需要注意的是,雖然有時鄭玄與《詩序》字面觀點相悖,但由于鄭玄認為《詩序》乃孔子所作,因而選擇以箋另解詞義的方式轉換《詩序》之意。如上文所及《鴟鸮》詩序言“成王未解周公之志”,鄭箋即以“周公之志”為“未知其欲攝政之意”;《伐柯》《九罭》“周大夫刺朝廷之不知”,鄭玄將“朝廷”解為“朝廷群臣”,而非“成王”。以此來詮釋自己的史實認定。
毛亨、鄭玄對于“周公東征”及其相關之事的看法大相徑庭。盡管二者都承認“周公攝政”一事存在,但毛亨認為武王去世后,周公直接攝政,無避居之事,并且在成王聽信管叔、蔡叔流言之時,即往討伐叛亂四國,直至遭雷雨大風之變,啟金縢之書,成王才以禮迎接戰畢的周公。此點可由《九罭》毛傳和《詩序》佐證。且非天子不得專征伐,周公不攝政,又不見信于王,不當往伐四國。朱熹有關事實的觀點,基本從毛說,但著重強調圣人無私,篤厚大公的思想。鄭玄認為周公攝政當在避居之后,東征之前,周公東征之時,成王親往。鄭玄注解五篇詩俱與《尚書·金縢》文本內容相聯系,將“東征”和“居東”定為二事,且此番事件順序設定邏輯自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