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更
我一直有琢磨文人字跡的愛好。以前學過一陣痕跡學,那是年輕時對公安破案之類感興趣,后來則習慣通過筆跡研究作家的文化背景與心態。
如果純粹從文化本身討論文人的素養,往往又對不上口,比如通過文字的書寫經常出現無法判斷這個人的真正水平。
甚至有人說,字跡反映的只是一種自然的身體狀態。也有人認為通過字跡的第一印象,只能屬于面部識別;現在各個地方的“天眼”已經從面部識別變成動態識別了,通過步態識別更精準,因為戴口罩以后面部就沒有了,而步態則無法掩飾。
所以文人寫爛字很正常,尤其是今天的文人基本上都是電腦寫作,提筆忘字的多的是,書法差也是慣常。
大名家字跡不好的俯拾皆是,即使是民國時期國學尚有承續之時。你看看巴金,你再看看徐遲,擱今天也叫“丑書”了,但你能依據他們的字跡否定他們的文學成就嗎?
當然,一些很西化的作家,你不能要求他們同時還是書法家。盡管巴金的《家》《春》《秋》有現代《紅樓夢》之譽,徐遲也是《昭明文選》的專家,但他們更多的還是受到西方文化的影響。
今天的作家別說毛筆書法,就是鋼筆書法,也幾乎是狗爪刨地。這大概都是電腦惹的禍。
那么喜好國學的兄弟們又如何?那日去三亞開會,筆會期間擺設文房四寶。不少國學朋友,都是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張遠山、余世存、周實、徐晉如,都是響當當的國學名家,居然都不會用毛筆,好像國學名家與書法脫節已成常態。當然,我知道周實兄回到長沙苦練基本功,現在書法已經有模有樣,而且已經能夠在《藝術中國》雜志上深度評論文人的書法了。
其實,我之所以看重文人書法,除了能在他們的字跡中感受其文字里面的“體溫”,還有就是能感受到他們的個性。
觀字如人。越具個性的字跡越具有辨識度。像徐遲的字,具有“自來卷”,有著拉丁文一般的舞姿,一看就知道是徐遲的字。所以,文人手跡的價值恰好就是他的唯一性甚至是排他性。
我非常喜歡收藏作家的簽名版圖書,至今已收集了上千冊。以前是到市場上買,主要是舊書市場,或者廢品收購站。后來在文壇混跡久了,自然收藏到名家直接簽名給我的版本。我到現在還經常收到各地作家朋友的新書,只是,互聯網發達了,一些朋友直接從網上買自己的書寄給我,連塑封都沒有拆——是不是知道我現在已經買不起書了?我覺得,沒有簽名的書就像沒有蓋戳的郵票,沒有進行旅行的郵票就是花紙頭,信銷票才有人文地理價值。
這方面還是女作家耐煩。最近一段,收到趙玫、池莉、葉梅、范春歌、梁艷萍的書,都有簽名;有的大姐還有諄諄教導。我能夠從她們的簽名中感覺到她們對文字的尊重和敬畏,感受她們對生活的熱情和細致。
相反,有的男作家,我在這里要點名批評——這是我一貫的標準,批評不點名,等于沒批評——比如王干,本來是個好同志,社會“公認”的美食家。一個吃客,想壞也壞不到哪里去,因為吃客唯一的問題,不就是好吃嘛。但是,他以前給我一本書還有簽名,現在給我一套文集,十幾本,居然沒有一本是簽名的。這可以從幾個方面質疑:一,他認為我很窮,不簽名的書,可以讓李某拿去換幾文錢;二,他的書法已經了得,不能隨便題字,尤其是不能給李某隨便賜字,以免他因為有利可圖真的拿去賣錢;三,不留痕跡,也是為了回避,以免哪天李某作奸犯科,他受到牽連。
批評的同時,當然就要表揚——一個沒有表揚的會議和一個沒有批評的會議等于廢標會議——比如韓石山,這么多年,每次賜書都有簽名,不光體現了他的謙虛,還表明了我們之間的師生友誼。特別說明,我還是通過他的簽名才猛然驚醒:他還是書法家,還是金石篆刻家!
良心話,簽名本當重在你的“親自”,其實更在于你有機會“欽此”,所以不要嫌麻煩。那么多字都寫了,也不在乎繼續多寫幾個字。尤其是現在,電腦寫作讓許多人已經沒有手稿一說了,連書信都是手機微信了,所以你文字的DNA密碼的存在,也許很大可能要通過簽名本了。這甚至可以有助于記憶,比如我現在就會通過丁玲、姚雪垠、劉亞洲、顧城給我的簽名本,才會想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在北京與他們的交往。
說到文人爛字,估計沒人超過顧城的水準。不知道現在還有多少人留著顧城的書信,我這里還保留著幾封他寫給我的,都是討論他的詩歌,字跡歪歪斜斜,大大小小,每頁都有錯別字,語句也時有不太通順的。顧城的手稿《無名的小花》曾經在我這里多年。他是讓我給他寫評論。我真是沒有占有欲,后來手稿被王家新拿走了。
詩人可能都是跳躍性思維,寫詩可以,寫文章就麻煩了。湖北有個獲魯獎的詩人,錯別字比顧城還多,不大會寫文章,我就沒看過他有上千字的文章。你讓他寫個字,他馬上謙虛:我還是請您吃個飯吧?有一次他被一位作協女主席罵急了,也只會威脅她:我要咬掉你的鼻子!
和職業書法家相比,作家的書法肯定更具人文意義。很多書法家基本功好,水平無可挑剔,但是同類“產品”多如牛毛,同質化嚴重,只有傳統,沒有創新。再看作家的書法,則幾乎個個有面目,筆筆傳精神。
民國以來的作家,大部分也是書法家,魯迅、郭沫若、老舍、茅盾、沈從文、姚雪垠、周而復,今天可以說是一字難求。他們當然有童子功,關鍵是,按照江湖說法,他們還是“聰明字”。通常,聰明字指那種不需要臨帖,重要的是靠讀帖,靠個人悟性寫的字。這種字往往“彎道超車”,幾個月就可以有模有樣,而且,能充分體現個人全面的文化修養。
寫聰明字的作家常常也是書法天才。就像作家并不是文學院可以培養出來的一樣,聰明字也不是書協的人能夠寫的。聰明字最大的特點是識別性。上面提到的幾位作家的字,就是遮住名字,別人也會馬上認出;大作家的書法甚至引導了中國書法界的走向。魯迅的書法,在中國可以說盡人皆知,已成為一種字庫。法自魏碑的沫若體,直接影響了江東小范,由此誕生了所謂“范體”。茅盾的瘦金體,也是瀟灑俊逸。
作家出身的書法家,才是真正的文化藝術家。要知道,書法本來就是工具而已,到了今天的書協,到了那些為了改善自己面目的官員那里,居然單獨成為學科,為寫字而寫字,而古人是為了寫文章而寫字的。更有甚者,寫字還會被當作洗錢吸金的手段,乃至各界都有很多人苦練書法,把宣紙的價格都炒高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我一個月收入五十幾元,經常用紅星、紅旗牌宣紙,而現在,紅星、紅旗宣紙動不動就幾千元一刀,有幾個人用得起?
三十多年前,四川一個經紀人來珠海度假村辦畫展,帶來了幾十張水墨畫。奇特的是,別人起碼是四尺對開斗方,而這些作品基本上只有當年獎狀大小,甚至還有巴掌大小的。這怎么算平方呢?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陳子莊的作品,后來知道他生前窮困潦倒,連家鄉的夾江紙也買不起,甚至會將別人用過的紙片廢物利用。
同樣,江西的黃秋園,生前因為窮困,主要用土紙。當地美術家協會一直拒絕他的入會申請。今天才知道,新中國成立后,江西畫家除了去南京的傅抱石,就留下一個黃秋園。
黃秋園享年65歲。陳子莊享年63歲。
和魯迅、郭沫若、茅盾的字相比,沈從文的字存世極少。實際上,沈從文的章草堪稱大家。當年沈從文也賣過字,都是為了幫助人,幾乎是半賣半送的,這也是因為他過于謙虛。有時,江湖不能謙虛,謙虛使人示弱。沈從文后來被邊緣化,甚至被打入冷宮,生存都有問題,自然沒有好紙可用。許多年前,有人拿沈從文的字找我鑒定。他們無法了解沈從文書法的用紙。家父持有兩幅沈從文的字,上世紀八十年代送去裝裱時,我特別研究了它們的用紙。這是河北生產的一種土紙,叫高麗紙,原來產于朝鮮半島,唐朝時入貢給中國皇帝,傳了進來。紙紋間距大,錘煉百道,非常結實,有的還有皮紙效果,可以反復浸染,且價格便宜,北京老太太經常用來糊窗戶,以前我寫字也經常用。自從那些老太太一個個走人,民間使用者少了,生產者也少了。不過,到現在我還有使用河北土紙的習慣,皮實。
近年來,地方政府經濟好了,也開始中興文化,其中之于書法,就是再造碑林。除了官員名流、專業書法家,作家的字也開始登堂入室。那天看到任芙康、王干的書法深刻于某地園景,頗有廟堂儀范,確令人頓有刮目之喜。傳統說,三分畫七分裱,畫,一定要掛起來看。忽然覺得,三分字七分刻,字一定要刻在碑上看。
很多人和我爭論作家書法的高低,各有標準,各自喜好。我個人認為,目前還是“北賈南熊”的格局——陜西賈平凹,湖北熊召政。賈平凹的字憨厚樸實,一如他的土話;熊召政的字則秀氣,有書卷之香。這里于是有了“吾與城北徐公孰美”之問。
我一直認為,除了所謂官方千篇一律,江湖自有規矩。書畫買賣有點像玉石買賣,講究緣分。你的作品價錢高,并不是表明實際價值高。鄙人多年盼“招安”未遂,長期體制外,漂泊江湖中,多少了解一些買家心態,其實就是投緣。中國老板大多沒有什么文化品位,也就分不出“遠近高低各不同”,有的只是對了眼,你就是行畫他也出大價錢;不對脾氣,多大名頭你給我走人。
所以,單純地把作家書畫確定價格難免讓人難堪。作家書畫和那些協會的職業書畫家作品的價格一樣,書畫本身的價值只是價格構成的極小成分,更多的還是作者的體制內身份。你是主席,還是副主席?是秘書長,還是辦公室主任、作協負責入會的?你是刊物主編,還是副主編?你是省市級,還是國級、國際級?
另外,你在哪個地方,價格都不一樣。當年為什么“八怪”不到皇城,哭著喊著也要去揚州?不光是揚州有鹽商,鹽商還要有錢啊,關鍵是,鹽商還要欣賞你啊。
所以,一個地方的文化人身價,還要看這個地方的經濟發展,還要看經濟發展的既得利益者是否欣賞你。
大部分書畫作品都是有強烈地域性的,有“貨到地頭死”的,更有“西出陽關無故人”的。要想“天下誰人不識君”,連體制內的說了都不算。
至少,作家書畫是個大空白,你首先要從作家本身的文化意蘊來進入這個空白。
2020年5月23日,坦洲鎮
《閱讀是最好的獨處》
黃桂元 著 北京時代華文書局
閱讀擁有溫暖而強勁的力量,能夠長久不衰地體貼靈魂、撥動心弦。這種力量,并不會因時間流逝而減弱。作者以多年閱讀寫作的經歷,思考個人成長路徑,以及讀書的意義與目的、為何讀書、如何讀書、讀書之樂等一系列有趣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