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繼紅
在河堤上漫步,風里傳來甜膩膩的清香,這香氣,不禁讓我想起了老家的棗花。
老家院里那棵棗樹是20多年前父親親手栽下的。父親是木匠,農閑時在四里八村做木活兒,由于家里孩子多,父親微薄的工錢勉強夠一家人糊口。可他很知足,每天樂呵呵的,誰家有活兒都隨叫隨到,碰見家庭條件不如我們的,父親還會少要工錢。那時候奶奶還在世,家里有六七個孩子,日子過得很艱難,哥哥姐姐很早就輟學幫著維持家里的生計。
棗樹旁邊是水井。閑下來的時候,母親蹲在棗樹下洗衣服,奶奶在棗樹下乘涼,父親則坐在棗樹下抽幾袋煙。傍晚的風從棗樹葉子間吹過來,特別是棗花開的時節,聞著清甜的棗花香,吃著母親烙的餅、腌的菜,感覺歲月安靜而美好。
棗花開得遲。當很多花兒都爭相開放時,棗樹枝頭還是光禿禿一片。小滿前后,棗花才開始默默地綻放。棗花很小,淡淡的黃綠色,小米粒兒一樣,不細看,還真發現不了。棗花雖小,但香氣很濃郁。每到棗花盛開時節,無數的蜜蜂沖著花香而來,一天到晚在枝頭“嗡嗡”地忙碌。白天,陽光照耀著綠色搖曳的棗樹,嫩黃色的棗花在綠色的棗葉間閃著串串黃色的微光;有月的夜晚,棗花的香味借著夜風飄在我的心頭,也飄進我的夢鄉。
棗花要落的時候,正是收麥的大忙時節。起風了,棗花從枝頭落下,地上鋪滿厚厚一層。蘇軾曾說“簌簌衣巾落棗花”,蘇軾從樹下經過的那個正午,一定也起了風,簌簌的棗花落在了蘇軾的身上。記憶里,有一年的棗花也落得特別急,在我記憶里落了十幾年,刻骨銘心。
我念高一那年收麥前,奶奶一病不起,花光了家里最后一分錢。二伯的兒子從惠州打工回來,告訴父親他在那邊的廠里做會計,可以給我安排個活兒。那年我16歲,算是“整勞力”了。哥嫂們雖然沒說什么,可如果我繼續念書,無疑是給這個家雪上加霜。
我整天忐忑不安。終于,父親把我叫到了棗樹下。他坐在棗樹下吸了半天煙,我看見他的手在裝煙絲時一直在輕輕地顫抖。就在我被嗆得開始咳嗽時,父親終于說話了:“五妮啊,是爹沒本事,讓你受苦了;家里的事你別管,書只要你想念,就念下去吧。”
我本來預備了一肚子話,只等父親勸我退學時拿來跟他據理力爭,可沒想到父親卻說了這樣一句話。我所有的話都卡在了嗓子眼兒,只剩下大顆的淚珠和撲簌簌的棗花一起落到衣上、地上。父親輕嘆一聲,摸了摸我的頭,拂去我頭發上的棗花,站起了身。棗花還在簌簌地落著,落在我的頭上、身上,也落在我的心上。
隨后的那些日子,父親和哥哥們每天出去得更早,回來得更晚了,母親精打細算,日子勉強撐了過來。三年后,我考上了大學。院子里的棗樹又長大了許多,那時父親已經60多歲,為了讓有限的土地生出更多的錢供我念完大學,他把南坡那塊地開辟出來種西瓜,每天沒日沒夜地守在地里;一到節假日,趕著家里的那輛騾車跑幾十里地去城里賣瓜;棗樹上結的棗子再也沒舍得嘗一顆,全都拿去賣掉……
我大學畢業成了一名公務員,結婚有了孩子,也在城里按揭買了房。想著把父母親接到城里享兩天福,可他們卻相繼離開了人世,父親栽下的那棵棗樹永遠留在了老家的院子里,老家從此只在夢里……
“四月南風大麥黃,棗花未落桐葉長。青山朝別暮還見,嘶馬出門思舊鄉。”今夜,老家院子里,棗花是否又一次落滿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