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山湖筆記

二十一

今秋桂子姍姍來遲。

院中桂樹雖亭亭玉立卻格外沉靜，中秋節不聞花訊，重陽日亦不見桂子倩影。余難免心生惆悵，蹀躞于梓山湖畔，望穿秋水。

猶憶去歲中秋，“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小院盛滿芬芳，濃郁醇厚。家人唯恐不諳風情的秋風將這芳華揮霍一空，便折了桂枝收藏，遍插客廳、餐廳、書房、臥室，花瓶不夠用就插在壇壇罐罐，連廚房衛生間亦成藏嬌花屋。至春節前夕，插花枯萎，花絮落為粉齏，而余香仍繞梁不去。

余知今朝氣候險惡，酷暑久旱虐待了嘉木。憂心如焚，勉力澆灌，祈盼桂子展現芳容，即使曇花一現，露臉略微一笑亦好。

己亥九月十五黎明，余早起灑掃庭除，忽然呼吸到院落隱約浮動祥瑞氣息，感覺前院桂樹陡添幾分嫵媚。近前辨看，果然枝葉中悄然冒出桂子青而白的頭臉，雖微而不顯，卻密密匝匝，成串綴滿，脈脈含情，一如處女猶抱琵琶半遮面。

又三五日，滿樹調皮的桂子便齜牙咧嘴嘻嘻哈哈綻放了，在微風中搖曳著，氤氳撩人心魄的奇香。原本端莊矜持的桂枝華麗變身，似天意專寵，獨賜其一樹瑞雪，又若日月偏愛，將光華盡灑一株，于夜露晨霜中凝成一樹霧凇。如此玉扮銀妝，當陽光穿透樹冠，千絲萬縷，狂蜂浪蝶，游戲其間，幻成仙境意象。

余心旌搖動，欣欣然如花癡，左顧右盼不夠，索性執酒一杯，放浪形骸，醺醺然徜徉于桂君眉眼下胡思亂想。

尋思桂木許是世間最羞澀、靦腆的花卉，不似百花傲然枝頭，張揚顯擺，唯桂羞答答藏于枝葉底下，花瓣微薄輕巧，花蕾細如纖毫；相比群芳眾聲喧嘩，桂子花語呢喃；一眾花草爭奇斗艷后疲態畢露，慘不忍睹，枯萎墮落，而桂子一邊默默綻放，一邊慷慨地將鮮嫩花絮揮灑……

花卉乃世間尤物，自有其品格。若賦予桂子人格，花魂現身，當愧煞多少俊男靚女？

王維詩云：“人閑桂花落”。余愚鈍，難以參透詩中禪意。而隱居梓山湖小院幾年，與世無爭，樂于耕耘，手足胼胝，庶幾接通地氣，常得氣定神閑，便能聆聽桂子落地之聲響，淅淅瀝瀝。

聲音微妙，有如天籟。驚喜之余，閃念將小院桂雨拍個視頻，分享到微信朋友圈。轉念再想，罷了。如今朋友圈倒是奇葩花園，千奇百怪，應有盡有：搔首弄姿的，裝嫩賣萌的，指鹿為馬的，阿諛奉承的，愚昧惡俗的，凡此種種，烏煙瘴氣。多事之秋，天下紛擾，不如遠避，切莫褻瀆了桂子的守身如玉。

余欽佩古人審美觀，詠桂詩詞不勝枚舉。而張九齡的《感遇十二首·其一》，最堪反復誦讀：“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隱居山林磨煉意志的修行者，其鐵石之心，亦崇尚美之真諦。此詩耐琢磨之處多矣。

其實桂樹平凡，公園常見，路邊時或邂逅。而在自家小院獨擁有一株，朝夕相處，互為守護，在云譎波詭的秋日，多了一分坦然。近來獨居郊野小院，家人皆在城里忙于生計。便不忍再折桂枝，只以一張宣紙覆蓋桂下草地，承接桂子率性拋灑的美意，掬成一捧。去鎮街酒坊沽得一壇土窯燒的五十八度谷酒，小心翼翼將桂花注入壇中醞釀，擰緊木塞，再以黃泥封閉壇頸。

待秋去冬來，寒意逼人時，余便開封，自斟自飲。或有文客訪友，亦不吝捧壇分享：此乃桂子惠贈，寧飲一杯無？

作者簡介：金戈，本名錢鵬喜，自由撰稿人，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武昌理工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