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澤峰
(宜興愛宜藝術陶瓷有限公司 江蘇 宜興 214221)
石瓢壺,是傳統的紫砂經典器型,據說是由清代嘉慶道光時期的書畫家、篆刻家陳曼生首創。當時作為官僚的陳曼生,極擅詩文書畫、金石篆刻,而石瓢壺貌似簡單,卻充滿敦實勁厚的人文氣息,在它造型背后無疑需要創造者很深厚的學識基礎。
瓢,本意是葫蘆對半切開,制成舀水器,古代屬于日產生活的器物。后世文人常借許由贈瓢的典故,贊美隱士棄世絕塵的逸情,所以孔丘的弟子在編撰《論語》時,記錄了夫子贊美弟子顏淵,說他身居陋室,哪怕只拿著一件瓢器隨處取飲,都自得其樂,更不改其高潔的志向。在孔子看來,瓢代表了一個人像隱士一樣,對物質要求很低,但很能虛靜自守。至于后來者便常假借瓢事,表達自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曠達態度。像曹雪芹在《紅樓夢》中,也借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對話,借一瓢飲來表達自己的哲學觀。在一段虛構的對話里,一個有趣味的人即使面對世界上無數美好的事物,卻仍然只有很少的物欲,因為就像瓢器背后代表的澹泊一樣,相比于物質,能得到自己愛慕之人的欣賞則顯得更加重要。
陳曼生閑時在鬧市經常看到販子兜售瓢形石制容器,就買回來參考。石銚本是宋人周穜送給蘇軾的煮水容器,和現在看到的瓢器很不一樣,現在所知的銚器,很有可能是緣于蘇軾的文學想象在器物上的發揮,蘇軾寫詩感謝周穜的禮物,詩里說石器比金屬容器更宜煮水,所以曼生做石銚的壺銘中講:“銚之制,摶之工。自我作,非周穜。”用紫砂做銚,雖然不是石制的,但是胎薄質堅,質量也不差,這個情懷和周穜贈銚是一樣的。同時這種情懷也移植到了瓢壺上,所以后來陳曼生也很自然地產生了創作石瓢的靈感。
石瓢壺的基本結構是上小下大,重心下垂,看著像一個很穩定的三角,一般而言石瓢的直流短而有力,壓蓋無頸,壺面又自上往下延展,做萊洛圓弧三角梯面,這樣做的好處更利于在壺體上刻繪裝飾,視覺上也更易于表現出書畫的金石意境。陳曼生善治金石,又活躍于嘉道年間,清中期后,文人圈有個風氣就是喜歡摹古,三代秦漢時期的古人本就喜歡在金石器物表面雕琢畫面和文字,紫砂壺素面素心的材質,自然給了后來人以無窮的靈感。石瓢上小下大,使得壺面形成一個梯形的闊面,這樣做不僅穩定,看著大氣,當然也適合文人在上面盡情刻繪,在空間上更有發揮余地。
石瓢壺造型的要點,是壺體上窄下寬的鼓腹三角狀,下有三足托起壺身的平衡感,氣質上猶如明代宣德爐,宣爐的氣息,敞口鼓腹,三棱錐形底足,口沿置橋耳、蚰耳、戟耳不等,正是靜態的端莊渾厚,兼以動態的優美柔和,一靜一動、一陰一陽,在爐體飄出一縷煙絲的同時,展現出與爐體靜止時那種端莊之美,彼此互補的另一種流動的力量,正是這種動靜之間的穩定性,讓明代嘉興地區的大收藏家項元汴總結出宣爐的美,全然在于“澹澹穆穆”四字而已,所謂澹,就是水波紆緩的樣子;穆,在古字形里,仿佛熟的稻米籽粒下垂的樣子。石瓢之美學即在于此,與宣爐類似,瓢在靜時,為視覺美;在動時,為實用美。動靜之間,又通過形式化的結構和穩定性,激發出擬人化的藝術形態。
至于石瓢的演變,大抵在這個基礎上,發揮三角本身的穩定性,同時也令圈把和壺流產生幾何變化,如果將身筒加強力度,圈把設計成三角,壺流和身筒形成另一種隱形三角,就是子冶石瓢;如果身筒增強渾厚度,鈕作橋鈕,加之圓釘三足,又演變成景舟石瓢。石瓢本身的簡潔大氣。讓它可以變化無窮,在端莊古樸的同時,既可敦實,亦生野趣。近現代的各種矮石瓢、中石瓢、高石瓢、開片石瓢、筋紋石瓢,均是在曼生石瓢的基礎上,產生了各種美感的重組。其實即使是曼生,也曾不斷革新自己的創造,據說一天陳曼生在書齋靜坐讀書時,好友來訪,陳曼生就拿自己心愛的石瓢壺煮白石茶招待對方。朋友見狀,就問他既然那么喜歡石瓢壺,為什么不在上面加一個提梁呢?后來陳曼生果然在石瓢的基礎上,做出了很多各色各樣的改制創新。由此可見,小小石瓢,造型雖拙,趣味卻勁。
北宋蘇軾有一次在和朋友講書畫創作時,偶然也談及了藝術創新的道理。他說人們看到的山川、名石、竹木、溪水、煙波或流云,雖然沒有固定的形狀,可背后卻有一種動中有靜的常理,蘇軾把這種常理稱之為觀物之神。如果將日常見到的紫砂壺造型,看成是藝術品的常形,那么壺體不易被人覺察的物象之神,便是蘇軾所說的常理。“常形”與“常理”本來是繪畫美學的概念,紫砂創作本就和包括書畫在內的藝術同源,各當其處,合于天造,厭于人意。所謂“文以達吾心,畫以適吾意”,如果將紫砂審美比作欣賞一幅畫或吟誦一首詩,那么人們的藝術創作,都離不開他們對于藝術對象背后的神韻的把握。過去講古人詩畫背后的寄情言志,常說詩是心語,畫是心畫,那么紫砂,也同樣是人的主觀情感的外在流露。
石瓢的藝術性在某些時候,又很像是人體自己的平衡感。想象自己就是一件精致的藝術品,你在世間活動的基礎便是確保自己平衡,呼吸、行走、跑步都要避免讓自己失去穩定感。如果把石瓢當成一個人生命機體的全部,那么平衡與穩定無疑就是生命的真諦,平衡的另一種表達就是和諧,就像每個人都希望擁有和諧的人生,因為和諧的反義,不僅是不穩定,更是黑暗、抑郁。如果從這個角度思索,一把精巧的石瓢壺之所以受人歡迎,顯然與它背后的那種與生命呼應的和諧感在發揮作用。生命的平衡,放之于工藝品乃至藝術品,殊途同歸。人之機體的平衡感,恰如美學追根究底的本質,也適用于每一把設計精巧的紫砂壺。最合宜的穩定。恰如一把以平衡為大美的石瓢壺。
德國文化評論家恩斯特·卡西爾認為,所有藝術的外相,不僅在于觀看或觸碰時得到的那種直接印象,還在于外相背后猶如音樂一般的點、線、面產生的韻律或節奏感,它們與物體的材質一起發揮作用,形成物之美學最根本的藝術屬性。如果借助卡西爾的詮釋,那么石瓢美學的基礎,就在于它借助了抽象的三角穩定性,以及壺身弧線包含的仿佛萊洛圓弧三角的結構、平衡和秩序,感染了每一位鑒賞者。
石瓢從最初象形化的瓜瓢、石鎖或石銚中,抽離出一種由靜態轉而動態的藝術知覺,在陳曼生和后代改造它的每一個藝術家眼里,平衡是他們力求對紫砂壺所表達的內涵清晰了解的必要條件,只有讓壺體上各種形式化的點、線、面趨于平衡,才利于他們表現設計的創作思想。石瓢美感的精要在于力透砂背,以瓢身線面構成的萊洛圓弧三角,在壺體、壺嘴、壺把與壺鈕之間,達到結構與氣韻的和諧之感,如此才能在靜處穩定的同時形成力度,進而在動處形成格調。石瓢,仿佛是古人在天地萬物之間,找到了陰陽運動變化的本源,只是借陳曼生之手,將和諧的精神融匯于茗壺之間,以臻仿效人與宇宙的彼此契合呼應的那種美學感應。后世的壺藝家們,無不從這種感應之間,找到石瓢美學背后的紫砂之道,它令人感味于趣味與境界的高低,是如何借助三維結構的穩定性去實現氣韻吞吐的。
宋人郭熙《林泉高致》云:“山欲高,盡出之則不高,煙霞鎖其腰則高矣。水欲遠,盡出之則不遠,掩映斷其流則遠矣。”山的高峻并非在畫面上一昧延伸,而是借助山間一片飄渺流云,畫出欲露還藏的山;水的靈動也不是靠一昧向前的流水,而是忽現一叢綠意擋住流水,這才叫人回味無窮。這就是動態的平衡美,也是中國人寫意美學的精髓。石瓢氣韻的奧妙,猶如曼生金石治印,端正之中又兼流動,醞釀非凡氣韻,轉折交匯之處,及線面之端,又作渾厚處理,以顯鶴膝燕尾之態。石瓢的平衡性。仿佛在詩人筆尖、畫家筆下,靜則靜如處子,動則一切皆動,一切皆活,一切皆有聯系。直與弧之間,在持壺茶流的過程中,創造出如生命一般的流動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