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 云,許俊農
(合肥師范學院1.外國語學院;2.圖書館,安徽合肥230601)
20世紀中期以來,語言哲學在認知科學的催化和激發下完成了“認知轉向”,語言研究也因此從關注人類語言的表層活動轉而深入到語言表層背后與語言活動相關的心智活動和認知狀態,即“心智認知對語言運用的解說”[1]。這一歷史性的轉變不僅標志著以“心智-語言-世界”三元結構世界觀[2]為核心的心智哲學的誕生,同時也意味著語言研究進入了一個由外部向內部探索,回歸語言心智本源的嶄新的階段。一般認為,西方心智哲學研究濫觴于以笛卡爾為代表的,以形而上的哲學思辨為特征的“心身二元論”,后批判性地轉向以形而下的語言客觀邏輯分析為重心的邏輯實證主義,并發展于引領語言學界“認知革命”的喬姆斯基,以及維特根斯坦、奧斯汀、塞爾語用范式的“言語行為理論”,進而在認知科學的推動下,成熟于以塞爾、萊可夫為代表的心智、認知能力的研究。語言基于心智,同時語言是心智的鏡子[3]。換言之,語言映射出個體心智的內在運作,而個體的內在思維、心理、意向等通過外在的語言表征呈現出來。鑒于心智之于語言研究的重要性,著名心智哲學家兼語言學家塞爾曾指出:21世紀心智哲學已取代語言哲學成為第一哲學[4]。而國內以著名語言學家徐盛桓為翹楚的諸多學者,如何愛晶、雷卿、李淑靜、屠國元、劉倩、顧曰國等,圍繞心智哲學與語言問題,以多維度、跨學科的研究視角開展了一系列專題研究,成果頗豐。歸結起來,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其一,在宏觀層面上探索和構建心智哲學用于跨學科研究的理論框架和方法論;其二,在微觀層面上探討句法、語用、修辭、翻譯等具體語言運用中的心智活動。盡管如此,心智哲學觀照下的文學語篇,尤其是英語文學語篇的研究并不多見,而識解跨文化語境中文學語篇特定的敘事結構和語言運用對深入理解作者在跨文化語境下創作的意圖、意向性、目的等潛在的心智活動具有積極的意義。
自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華裔女性作家在西方文壇大放異彩,其作品也受到了廣泛的好評和熱烈的反響。以譚恩美、湯亭亭、鄺麗莎、任壁蓮等為代表的美國華裔女性作家大多出生并成長于美國,深受西方文化的熏陶和影響,但其內心深處的“中國情結”激發她們創造出一系列“中國題材”的文學作品。而以韓素音、郭小櫓、劉宏等為代表的英國華裔女性作家雖在人數和作品數量上與之無法比擬,但因中國出生與成長的經歷,兼具中西兩種文化背景,其創作更具獨特的“中國特色”,為推動中國文化走出去做出了積極的貢獻。作為入列英國知名文學雜志《格蘭塔》遴選的20位最佳青年作家中唯一的華人面孔,郭小櫓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戀人版中英詞典》是郭小櫓用英文創作的首部半自傳體小說,亦是她贏得西方主導的世界文壇的第一捷。小說入圍英國著名文學獎——柑橘小說獎,并被先后譯為24種語言。與一般愛情小說不同的是,《戀人版中英詞典》在敘事結構和語言的運用中凸顯了兩大特點,即結構上的獨具匠心以及語言上的良苦用心。首先,從結構上來看,郭小櫓突破常規的敘事模式,采用“字典-日記體”的新穎結構,以字典條目的形式串聯起八十個主題各異的小故事。小說從一個東方女性的視角講述了發生在異國他鄉的一系列“中國故事”,涵蓋了語言學習、生活點滴,以及因中西文化隔閡與沖突所引發的內省與思考。其次,從語言的運用來看,小說中存在一些看似明顯的語言失誤,譬如小說開篇大量的英文語法錯誤、兩段中文的強行插入,以及拼音與英文的混用等。而敘事結構上的創新與語言上的不尋常背后實則是作者有意而為之,充分映射出作者主觀的情感、意識等內在心智活動,亦是作者心智的外在表征。此外,這些有意而為之的巧思妙想也促成了小說主題的更好呈現。郭小櫓筆下的女主人公顛覆了西方社會對東方傳統女性的刻板印象,重構了一個在跨文化語境下從膽小怯懦、自信心匱乏、排斥異域文化的女孩成長為敢于挑戰西方男權話語,擁有獨立自我,實現跨文化融合的成熟女性。
本文基于心智哲學的相關語言研究框架,探討跨文化背景下《戀人版中英詞典》敘事結構及語言運用中所體現的心智活動過程,以及在此過程中所涉及的心智因素。
意向性是心智哲學的核心概念,于十九世紀首次被德國哲學家和心理學家布倫塔諾引進哲學和心理研究領域,后經胡塞爾繼承、發揚,并在上世紀被美國著名心智哲學家兼語言學家塞爾運用于心智哲學領域。塞爾認為意向性具有指向和表征的性質。“諸多心理狀態和事件通過它指向、關于、涉及世界上的對象和事態。”[5]換言之,心智的意向性有關主體意識活動中的意圖和傾向,主體通過意向性將所指與現實中的事件關聯起來,并賦予其本體不具備的意義。意向性可以是目的性,即用人的需要去改造、規范物的形式,以滿足人的需要。[6]就語言層面而言,語言主體依據自身的需要和目的,形成語言活動中的意向性,并通過格式塔轉換,涌現為表征其語言意圖及傾向的言語表達。同理,文學語篇關乎語言的創造和生成。作者作為文學話語的主體,在一定的文學語境中,選擇最適合此語境的敘事結構和語言內容。主體的心智給原本沒有意向性的敘事結構和語言內容賦予了意向性,并將意向性寄生于其精心選擇的敘事結構和語言內容之上。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文學世界的心智識解亦是有意向性的。在解讀意義的過程中不能僅憑表面上的“看見”,而是“看見”之外,經格式塔轉換后的意向性選擇。任何話語表述,包括文學語篇,均是以不同意向態度對一定意向內容做出的意向性解釋[6]。
以《戀人版中英詞典》為例。首先,小說所采用的敘事結構即是主體意向性選擇的結果。小說指向較為少見的敘事結構,即字典-日記體,以及作為字典條目呈現的英文單詞。作者精心挑選一個英文單詞置于每一章的章首,并圍繞這個英文單詞敘述一則故事。而這一意向內容的呈現與作者的意向態度緊密關聯。其一,每個單詞是每一章的主題濃縮,作者力圖為讀者帶來閱讀時宛如現實中查閱漢英詞典的感受,這既貼合了小說的書名,也折射出漢英詞典在小說敘事中的關鍵性作用。事實上,這本漢英詞典是女主在異質語境下賴以生存的語言學習工具,亦是故事情節和主題升華必不可少的推手。其二,作者通過這一意向內容,將發生在女主身上的一連串故事以字典的形式串聯起來,實際上是借用字典的版式提醒讀者女主的成長軌跡。讀者正是通過一個個單詞的呈現和推進,身臨其境,深刻體會到發生在女主身上的巨大變化。鑒于此,以字典-日記體為特征的敘事結構在小說中的運用實質上體現了意向性解釋中意向內容和意向態度的統一。
其次,全書指向大量充斥著語法錯誤的英文表達,尤其是在小說的序言部分。而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語言錯誤則呈現遞減趨勢。顯而易見的是,這些所謂語言上的“失誤”并非作者能力有限或不小心而為之,實為作者在其意向性背景下所采用的生動而鮮活的意向性解釋。舉一例來看,“I worry bending passport bring trouble to immigration officer, he might doubting passport is fake and refusing me into the UK.”[7]這句話描寫了女主在飛機上的一個心理狀態。她擔心折疊護照會帶來麻煩,導致移民局懷疑她的護照作假,拒絕她入境。然而,由于她的英文基礎非常薄弱,她嘗試用中文思維方式拼湊出破碎的英文表達;同時,由于女主第一次遠離家鄉,去往一個完全陌生的異域環境,加之她原本膽小怯懦的性格弱點,難免會感到極度焦慮、恐懼和迷惘。作者意圖通過這些錯誤的、破碎的英文表達激起讀者與女主的共鳴,感受彼時女主真實的語言水平和心理狀態。揣摩作者的言下之意,讀者便知作者指向意欲表達的內容,即女主不具備正確英文表達的能力。而作者借幽默、略帶諷刺的意向態度將這一意向內容有效地呈現給讀者。同理,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女主英文水平的逐步提升,小說中刻意書寫的語言錯誤也隨之越來越少,以求與女主個體的成長同步。
再次,整部小說用英文撰寫,但在題為Nonsense(毫無意義)和Freedom(自由) 兩章中卻插入了兩段醒目的中文。從字面上看,前者是在令人窒息的英語學習中,女主情緒上的宣泄:“我厭倦了這樣學英文。我感到全身緊縛,如同牢獄。”[8]而后者則是女主對愛情的自我質疑與反思:我說我愛你,你說你要自由。為什么自由比愛更重要?……為什么愛情不能是自由的[8]?作為意向內容的兩段中文表達似乎與全篇的英文格格不入,但作者的意向態度卻借此彰顯出來。女主厭倦了學習英文,轉而用中文發泄心中的怨氣。起初,她隨身不離漢英字典,生活以語言為中心,但后來逐漸意識到她的做法是毫無意義的,并開始懂得關注自我勝過關注語言。郭小櫓在一篇采訪中曾提及,個體的生活應超越其語言身份,不應被語言所定義。她的夢想是生活在一個沒有嚴格界限、開放包容的世界[9]。試想一下,此處若改用英文表達,雖能將意思表達清楚,卻完全無法凸顯女主對英文學習厭惡、否定的心理狀態以及她從極度依賴語言到擺脫語言束縛的心理轉變過程。與男主的愛情亦是如此。在愛情中失去自我的女主開始找回自我,并重新審視兩者的關系。而她選擇用中文而非英文去表達語言使用上的自由,同樣揭示了標題“自由”所包含的意向內容。由此可見,主體在進行意向性的選擇時往往具有“利己”的取舍傾向[6],作者刻意選擇用中文表述,正是其意向性貼近自我的表征,映射出其內心深處想要在異質文化疆域下沖破阻礙、破繭而出的強烈渴望。這也與郭小櫓本人在接受獨立報采訪中所表達的觀點不謀而合。作為語言和文化雙重困境的親歷者,她將自己的小說視作文化抗爭的武器,以期發出自己的聲音,讓全世界知道中國文學的存在[10]。
心物隨附性是心智哲學領域另一個重要的概念,于上世紀70年代由美國分析哲學家戴維森引進。他認為事物兼具物理和心理雙重屬性[3]。前者是有形的本體存在,是事物自帶的,為主體所感知的物理特性;而后者往往是無形的,甚至是不可言喻的,是存在于主體心智計算中的心智因素,但它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附著于前者,并由前者引發和激起。心物隨附性揭示了身、心之間的本質關系:身為心之本,心則為身之心智產物。心物隨附性同樣適用于跨文化語境中文學語篇的心智識解。文學書寫的對象,無論是現實中真實存在的亦或是虛構的,其本身作為“心智里的構念”[11],具有特定的物理屬性。認知主體在心智參與的認知活動中感知到這一物理屬性,并由此激發、產生了與此相關聯的心理感受。這些心理感受與其自身跨文化的經歷息息相關,并隨附于感知對象的物理屬性之上,再通過心智的加工轉化為清晰的、可被辨認的語言表述形式。跨文化語境中文學話語的物理屬性和心理屬性是如何在心物隨附性的維度上達到辯證統一,從小說中兩處拼音和隱喻的運用,可窺見一斑。
整部小說雖以英文撰寫,但卻有意地插入了兩處拼音,即Nushu”(女書)和yuan fen(緣分)。作者此舉耐人尋味。其一,小說中提及一種女性獨有的語言,謂之“Nushu”(女書),這是一種流傳了四百年的純女性的語言,是女性用以表達內心深處感受的秘密語言。據考證,女書是目前世界僅存的唯一一種女性專用表音文字,流傳于江永一帶。“漢語拼音之父”周有光稱之為“中國文化深山里的一朵野玫瑰”[12]。女書的物理屬性決定了它為中國女性所獨有的語言,而作為漢語特有的拼音在主體心理所激發的感受顯然不同于英語,因此作者選用拼音這種特定的語言形式將其表述出來。一方面鑒于其中國獨特文化的不可譯性,另一方面亦揭示小說女主的自我覺醒和成長。從最初被英語的語言、文化所禁錮,到想要創造僅屬于自身的女書,擁有自己的話語權。此處用拼音更能傳達出女主想要突破束縛、找尋自我的心聲。其二,小說的最后男女主因種種原因分道揚鑣。在尾聲部分,女主有一段自白:“我們不能在一起,只因為這是我們的命運,我們的宿命。我們沒有緣分。”[8]其中“緣分”一詞用拼音“yuan fen”特別標出,并未翻譯為相應的英文單詞。這一特殊的處理看似無意,實則有心。用拼音的方式而非英語的方式書寫恰恰是心理隨附于物理的體現。首先,緣分一詞源于中國的佛教,為佛學術語,指人與人之間命中注定的必然的聯系。作者通過女主之口用拼音取代英文說出這個詞,似在表明這個詞本身所蘊含的深刻的佛學精髓及哲學內涵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因此無法用英語準確翻譯出來的,只能借助于它本來的樣貌,即中文的拼音呈現出來。因而也更凸顯了男女主緣盡,其中無法說清道明的無奈、惋惜和必然。其次,此處英文與拼音并置,乍看上去雖顯得些許格格不入,卻又有機融為一體,意味著兩種語言背后所代表的兩種文化既相互沖突又有無限交融的可能。在一系列的心智計算中,作為心理屬性的緣分與原本自帶物理屬性的緣分,通過拼音這一語言形式的表征達到了和諧統一,從而令認知主體更為深刻地體會到其話外之音。
除此以外,小說中作者采用兩個典型的隱喻來塑造男主的形象。女主多次提及“無花果樹(fig tree)和無花果(fig)”,并借此比喻男主。無獨有偶,作者亦借墨西哥知名女畫家弗里達·卡洛自畫像系列中的一幅《帶荊棘項鏈和蜂鳥的自畫像》來形容男主。作者將無花果及卡洛自畫像比作男主,正是心智隨附于“本體的思維活動的產物”[11]。作者依循自己的主觀意識,在意向性的引導下,勾勒出意識中作為本體的男主的特質。而在心智活動中,無花果及卡洛的自畫像與男主的特質則是心物同構的。心物同構是心物隨附的一種表現,指主體面對一個外界的物象時,會產生一種同物象的物理場相對應的心理場,物理場上物象的現象特征和質地內容的物理存在和心理場對此心理感受是對應的[11]。首先,無花果之形象于中國讀者而言可能會比較陌生,但對于小說的海外受眾,即西方讀者而言,卻是頗為熟悉,且具有象征意義的文化符號。無花果屢次出現在《圣經》中,被喻為生命之果,代表旺盛的生命力。起初在女主眼中,男主就像無花果樹一樣生機勃勃,充滿活力。然而隨著中西文化沖突和矛盾的加劇,兩人之間的愛情逐漸消磨殆盡,男主的生命力亦被耗盡,似從無花果樹上墜落下來的無花果也隨之枯萎。其次,弗里達·卡洛一生命運多舛,她在與種種磨難的抗爭中艱難地生存著。她將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融入到這幅自畫像中,借畫中的荊棘、蜂鳥等動植物形象表達其內心豐富而復雜的感受。而作者筆下的男主似與畫中的人物如出一轍,歷經生活的坎坷和沉重,“喜歡去感受艱難和崎嶇,喜歡體會生活的重量”[8]。鑒于此,作者經過心物同構的格式塔轉換,隱去本體,通過無花果和卡洛自畫像的意象完成男主形象的構建。在這一過程中,作者亦將自身意識經驗中的記憶反思重構于兩個喻體之中。郭小櫓曾談及生活好比一場斗爭。盡管她想要用一種愉悅的、略帶輕松和希望的口吻去書寫這個故事,但內心深處卻逃離不了這種沉重,尤其是在移居國外后,在異域環境下作為一個異質他者所感受到的文化上的壓抑與掙扎[10]。
文學語篇是中國文化走出去的重要媒介之一,文學語篇的跨文化認知歸根結底是跨文化背景下人的認知。鑒于此,在心智哲學的框架下審視跨文化語境中文學語篇的敘事結構和語言運用,將意向性、心身隨附性等心智的本質特性融入研究之中,一方面有助于我們拓展新的研究視角,更好地挖掘跨文化語境中文學語篇背后的心智本源;另一方面,以心智活動為新的契入點,揭示文學語篇跨文化認知的心智特點和規律,為跨文化背景下探討文學語篇的認知提供了心智層面的解釋依據,也為后續中國文化的跨文化傳播研究進行了有益的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