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風穿過武漢的影子

吳夢莉

1

凌晨，武漢官方發(fā)布消息：由于新冠肺炎的蔓延，將在上午十點封城。我看到這條消息時，已經(jīng)是早上七點，無數(shù)的消息提醒將手機振到了死機。待我將手機重啟后，便接到了母親的電話：她用透著哭腔的聲音命令我，趕緊出城，必須回家。

晴天霹靂。

當時武漢的狀況的確不好，人人戴著口罩，處處風聲鶴唳。可盡管如此，我依然沒有想過這座號稱九省通衢、有千萬人口的城市會在一夜之間關閉所有通道，成為枯萎、寂靜的蛹。而我在驚慌之下，喪失了所有的思考能力，只能遵循最基本的本能——逃回家。

由于時間緊急，父母的計劃是：由朋友開車將我送到孝感高速服務區(qū)，他們再開車來接我，雙方同時進行，盡可能地爭分奪秒。出城的高速路口并不擁擠，僅有寥寥幾輛車排隊。穿著防護服的交警上前逐一量過體溫，最后揮手放行。

我坐在車上，在逐漸遠離武漢的同時，理智也在慢慢回籠。我開始懊悔自己的行為：新冠肺炎的潛伏期長，假如我在不知不覺中感染了呢？父親的身體一直不好，近日支氣管炎發(fā)作，常常咳嗽；母親有舊疾在身，一直吃藥……我真的要冒險把病毒帶給我的家人、我的朋友，以及所有與我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嗎？

我分別給父親和母親打了電話，告訴了他們自己的擔憂，想要取消這次回家計劃。可母親仍然偏執(zhí)地命令我回去，父親更是在電話中哭了出來，讓我老老實實在孝感服務區(qū)等他，不要瞎想。

“我們是一家人，不怕的。”他這樣說道。

盡管如此，事情仍然出現(xiàn)了變化。由于大霧，孝感等幾個地級市的高速路口封閉，父親無法開車上來。我站在服務區(qū)前，聽見父親在電話中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聽他說要走國道來接我，終于下定決心立刻與朋友一起返回武漢，以此逼迫父親折返回家。

回程的路上，沒有人說話。我看著窗外快速倒退的景物，心底有無數(shù)的情緒翻涌、沉淀，最后變成一聲綿長的嘆息。我想，困惑的本意，大概便是身困其中，心生無數(shù)僥幸，最終無一實行。最后，我發(fā)了這樣一條微博：“離開武漢失敗。”

2

下午兩點多，有許多武漢人匆忙離開的消息上了熱搜。當我看到有些人吃退燒藥來逃避高速路口檢測的視頻時，便感覺不好。果然，我那條微博也被人找到，對方給我發(fā)了十幾條私信，辱罵我這種想要逃離的人是害蟲。

“我又沒有病，憑什么我要留在這座城市？我只是想要回家。”

有很多理由可以用。我甚至已經(jīng)想出了許多惡毒的臟話來維護自身的正義，但是在發(fā)送前，我刪除了它們，因為我忽然意識到在這場災難中，因為恐懼而逃離的人，與因為憤怒而破口大罵的人，其實是同一種人——我們都是想要活下去的人。

長久以來，我一直以“道德潔癖者”自居，遵紀守法，循規(guī)蹈矩，遇到弱者時，會毫不猶豫地施舍善意。我不撒謊，不投機，不嫉恨，干干凈凈地在這個城市中行走，自以為是地憐憫眾人，卻又暗暗唾棄他們對生活妥協(xié)。

災難是一面鏡子，讓我知道，原來我并不如自己所以為的那般高尚，我只是蕓蕓眾生之一，是會恐懼、會逃跑、會破口大罵的普通人。

最后，我刪除了那條微博。

下午去藥店采購，路過公交站臺時，見到四五個老人在那里等車。他們應該是來城里務工的人，沒有戴口罩，腳邊堆著兩三個大包，在寒風中縮著脖子，一遍又一遍地張望，奇怪今天的公交車為什么還不來。

我猶豫了一下，上前告訴了他們公交車停運的消息。其他人都零零散散地散去，唯有一個老婦死死地抓住我的袖子，反復地問我公交車為什么會停運，以及停運了自己要怎么回家。

“要過年了……我要回去啊。”她的嘴里反復念叨這一句話，腳邊的行李包沒有拉嚴，露出半個玩具火車頭。我原本已有些不耐煩，卻因為一個兒童玩具而再次心軟，從包里翻出兩個醫(yī)用口罩送給她，徒勞地叮囑她早些回家。

走出很遠后回頭，我看見老人已經(jīng)戴上了口罩。口罩戴得有些歪，她抬起手，我以為她要去調整一二，然而，她只是揉了揉眼睛，落下了一滴渾濁的淚。

3

我與朋友一起打掃衛(wèi)生，張貼春聯(lián)，準備年夜飯。

微博上的消息越來越令人焦躁，罵武漢的聲音與支援武漢的一樣多，還有病人在求救，哭喊聲像一把細密的釘子，一下又一下地敲入頭骨之中。我的情緒激蕩澎湃，有點想哭，卻又覺得沒有什么好哭的。最后，滿滿當當?shù)南Ｍ瘔模兂梢慌醢瞪摹⒏砂T的種子。

母親打電話過來，恰好我咳嗽了兩聲，她聽見后立刻如臨大敵，反復追問我的身體情況，說著說著又忍不住哭了出來，說她萬分懊悔沒有堅持接我回去，實在是擔心我會出事。

說來奇怪，我與父母的關系一直稱不上親密，他們無法應付我的敏感多疑，我無法原諒他們的冷漠暴戾。兩代人如同地上的長河與地下的暗河，明明同出一源，卻要在各自的晦暗與旋渦中掙扎打轉，至死方休。

可他們是愛我的，我從未如此深刻地體會到這一點。普通人的愛在災難面前是渺小的，仿佛落在海底的一場綿密的雨水，安靜透明，但是，只有見過它的人才知道，那是怎樣一場噼里啪啦的暴動。

“新年快樂，”我哽咽著送出了自己的祝福，“健康平安。”

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插播了給武漢祝福打氣的環(huán)節(jié)，鏡頭里，一線醫(yī)護人員馱著滿滿的疲憊，眼睛卻亮如明火。我與朋友依偎在沙發(fā)上，一邊看電視節(jié)目，一邊幻想以后熱氣騰騰的日常。

最后我問他：“你說武漢什么時候會好起來？”

“不知道，但是，總會好起來的。”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寥寥幾盞燈火浸潤在雨夜中，仿佛巨獸的眼睛。我在武漢待了七年，它從來沒有如此安靜過，就好像風穿過了它的影子，卻忘記留下回聲。

但是，一切總會好起來的。我們會重新?lián)碛写匦碌年柟馀c柔軟的美夢，那些死去的人會住在月亮上，寫滿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