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何變得受歡迎

花芒

一

生活最擅長捉弄人。拿起筆的那天，我從未想過，寫作也是有“鄙視鏈”的，而學生之間的“鄙視鏈”和成人的完全不同。如果你看到江戶川亂步和柯南·道爾被人頂禮膜拜、阿加莎被人親切地稱作阿婆，就認為推理小說的作者很受人敬仰，那么就大錯特錯了。

學生之間的“鄙視鏈”，和柯南·道爾時期的歐洲大概差不多。寫偵探小說的人，尤其是女生，是不可以承認自己的愛好的，一旦承認，周圍的人就會紛紛大驚小怪地躲開，好像她是個殺人魔。

上個月和同學聊起《犯罪心理》的時候，我一時沒忍住講起了《識骨尋蹤》和《犯罪現場調查》。被問起為什么喜歡看這么恐怖的電視劇時，又順口（也帶點炫耀地）說：“我啊，從小學就開始寫推理小說了哦，雖然高中才開始中稿，但是非常喜歡推理！最喜歡看這種破案類型的劇！”我的潛在意思是“快來崇拜我吧！”我聰明的大腦足以構建出各種詭計，也能夠將不起眼的細節聯系在一起變成牢不可破的證據鏈。如果智慧是性感，我簡直艷光逼人！

然而同學們的反應完全出乎我的預料。前一刻還興致勃勃的女生，紛紛說著“有點嚇人”“那個，還挺帥的”這種勉強表示禮貌的話迅速散開了，仿佛突然發現我是混在人群中的美杜莎，和我對視就會被石化；玩得好的男生則嬉皮笑臉地湊過來打聽我的心理活動，試圖證明我的腦子和他們不一樣，才會整天沉迷在設計他人的生死里。當然，我知道他們可能覺得這樣很帥氣，青春期大量分泌的激素令他們不自覺地期待發生一些“稀奇”的事。他們可以拿這個和不同的人談上一個月，甚至好幾年。可以想象，話題的開頭是“你知道嗎？我高中有一個女同學特別喜歡寫推理小說，里面的人……嘖嘖，慘得……”最后設計一個意味深長的結尾，類似于“她不太合群啦，我哪知道她現在怎么樣了，說不定……”再配上一個盡在不言中的眼神。

我可能成為別人口中心理陰暗的家伙，別人想起我的時候眼前會浮現出一張陰郁的臉，全然不會管我事實上是怎樣一個人。最后，我的名字將脫離我而存在，說不定會成為校園傳說的一部分，在校園恐怖事件中添上不起眼的一筆。

一想到這些我就開始抓狂。

二

我不得不努力去想一些其他的事，免得自己在旁人有意無意的疏遠中爆炸。

青春期——當然，在我不屑地用青春期概括所有我不能理解的動機時，青春期的漠然同樣作用于我——令我腦補能力空前強大，也更加敏感脆弱。為什么我一經過，他們就閉嘴了？他們是在說我嗎？為什么同桌最近不大理我，是我做錯什么了嗎？為什么她們去洗手間都不叫我一起了？

我開始吾日三省吾身：我是否足夠陽光？我是否合群？我有微笑嗎？

試卷的空白處充滿了我無意識的涂鴉。

我開始思考個人和集體的關系。如果我是一根會思考的蘆葦，我會像那根被燕子愛著的蘆葦一樣嗎？她的親戚們都是會思考的，而我將拒絕燕子的邀請，決定留在同類中間？如果我是一只狐貍，我會像《小王子》里的狐貍一樣嗎？聰明到明白友誼的真諦，愿意拋去種族的偏見，和人類互相馴養？如果我是一只豬，我會和王小波懷念的那只一樣嗎？特立獨行得如同人類，盡管人類甚至不能接受同類的特立獨行？

我第一次覺得800字的議論文簡直太短了，根本容納不下我對這種歧視的憤慨。

難道人性不是善惡兼有的嗎？為什么大家只喜歡那些情情愛愛，卻不肯關注那些血淋淋的現實？你總不可能一輩子生活在甜蜜的情感里，總要向窗外瞥去一眼，看看那些新聞報道的，卻從未發生在你面前的事吧？

人類真的很難互相理解啊。“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當時我只覺得他們莫名其妙。

三

嗯，當時，我之前說什么來著？生活真是無時無刻不令人感到錯愕。這里應當有個反轉，這里當然有個反轉，生活里沒有巧合才是稀奇的呢，不然為什么會有《楚門的世界》？可能每個人都感覺自己是世界的主角，一切都圍繞著自己發生，正如我正深陷困境，轉折點就出現了。

起因是王老師去法國旅游的時候被搶劫。三個人圍著他和他妻子，在埃菲爾鐵塔下，在擁擠的人群中，搶了他們的包，然后逃之夭夭。他們找到警察局，然后陷入一堆麻煩里。我們知道他的護照丟了，不能及時回來給我們上課，這件事在班里引起了一片哀號。高一嘛，大家都還有上體育課的空閑，可是老師不在，我們總不能自由活動吧？所以隔壁數學老師給我們代課的時候講了這件事，并且強調，世界很危險，出游要小心。

我當時沒有意識到這有什么特別，盡管王老師體格強壯，但是在人群里，被三個人圍起來，怎么可能占優勢？何況他還要保護自己的妻子。只是損失財物，簡直是最好的結局了。等下了課，后桌用筆尖戳了戳沉迷學習的我。那一刻我簡直受寵若驚，要知道我已經被當成奇珍異獸將近一個月了。

后桌是個戴眼鏡的靦腆姑娘，極像動漫中的文學少女。當時她們正在討論王老師的事，幾個男同學懷疑數學老師在說謊，或者夸大了當時的情況。王老師那么壯，何況是在法國，埃菲爾鐵塔下，這種地標性建筑難道不是治安最好的地方嗎？還有人去過巴黎，冷靜地告訴大家巴黎的治安的確不怎么樣。

“欸，你說巴黎這事兒是真的嗎？”“文學少女”問我。

我能說什么呢？

我感覺自己成了偷走七娃的蛇精，正在給這些茁壯成長的嫩芽澆灌毒汁，也像白雪公主的后媽，試圖把世界的黑暗面塞在蘋果里，傳遞給純潔無瑕的公主們。那天中午和晚上的休息時間，大群人圍起來聽我講社會新聞，不斷驚嘆。我震驚于他們竟然真的毫不知情，他們則震驚于我對這些事的熟稔。

四

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我們所受到的教育是否正確。當然這不是單單我自己閉門造車就能得出結論的問題，我們這一個班級的人表現出來的傾向，也不足以代表整個中學生群體。我只是在想，當我們把大量的時間用在邏輯、外語、芭蕾、散打、繪畫、音樂之類的興趣班的時候，我們是不是已經太過遠離現實了？生活不是直播軟件，隔了濾鏡個個都是天仙下凡。我們只是生活中平凡的普通人而已。普通人一定會受到傷害，一定會遇見生活的丑惡。如果我們連“丑惡”這個詞都不敢直視的話，又該如何應對它？

不過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竟然變得非常受歡迎了。

生活真的是很擅長捉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