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所有的故事都老了

南書百城

上一次見到左辰，是兩年前的事情了。而兩年，足夠讓我們走出很遠(yuǎn)，足夠讓曾經(jīng)繁復(fù)的故事漸次老去。

彼時剛剛考完中考，喧囂的校園像是突然間安靜了下來，盛夏的陽光將聯(lián)結(jié)成海的銀杏樹樹冠映照得綠意盎然，剛剛翻新過的操場上孤零零地立著一根旗桿……

左辰就站在那根旗桿下，在明亮得刺眼的陽光里，向我道別。其實更確切一點說，該是我向他道別才對。

那時候中考的錄取通知書還沒到手，但分?jǐn)?shù)線和個人成績都已經(jīng)公布出來了。我挑的高中在新城，遠(yuǎn)離市區(qū)且遠(yuǎn)離世俗，只是每周回家要多花兩個小時。

其實，我不是沒有想過留下來。大概是初中那個因為不看好我而令我耿耿于懷了三年的班主任，讓我瘋狂地憎惡腳下的土地。

左辰朝我走過來的時候，我正瞇著眼睛認(rèn)真地想要看清他的表情，可他一向是沒什么表情的，于是我望著逆光而來的他，最終忍不住開口：“你應(yīng)該恭喜我，成功離開這里。”

“好，恭喜你！”他點點頭，站到我面前，然后就此沒了下文。

左辰一向話少，好在氣場總是溫和的，所以，即使跟他在一起總有一種溫水煮青蛙的感覺，卻也終究難得生厭。

只是這一次，他的木訥讓我有種奇怪的尷尬：“你沒有其他話想要對我說了嗎？”

他看著我，似乎想了很久，才溫和地說：“那么如果有空，歡迎你到我的學(xué)校來玩。”

我提起的呼吸，在下一個瞬間里，死死地凝固在了空氣中。熾熱的七月，空寂的校園，以及寡言的少年……那時倉促的告別，現(xiàn)在想來，竟寡淡得連他的臉我都記不真切。

左辰發(fā)消息過來問我是不是也去市一中看話劇時，我已經(jīng)在路上了。坐在公交車上盯著手機屏幕變亮又變黑的幾秒鐘之間，兩年前離別的畫面從我腦海里一一掠過。我望著窗外婆娑的樹影，發(fā)了不知道多久的呆，下車時才后知后覺地回了一個字——在。

這兩年里，我們幾乎沒有聯(lián)系過。如同時光被冰封，又好像青春年少時在日記本里演繹的那些故事，不管結(jié)局是否已經(jīng)塵埃落定，都被匆匆鎖進(jìn)箱子底層，無處可逃，唯獨剩下發(fā)黃這條路徑。

中考剛剛結(jié)束時，從小玩到大的我、左辰以及唐澤分別去往了三個學(xué)校，左辰一頭扎進(jìn)了師大附中的學(xué)霸堆里，唐澤考進(jìn)了一中，而我則去了荒無人煙的郊外。

偏偏左辰又一向遲鈍，所以起初有段日子，我總怕他們的活動聚會都嫌麻煩不叫上我。一開始這種苗頭似乎還不怎么明顯，可后來這種擔(dān)心隨著時光的推移還是慢慢成了事實。

于是我常常會在左辰往朋友圈里分享那些他去長湖放孔明燈或者去普者黑看銀河拍玫瑰星云的圖片時，懷著一種奇怪的賭氣心理不去點贊也不做任何評論。不過我往往會在關(guān)掉手機屏幕之后對著天花板發(fā)愣，然后又像個心虛的賊一樣，重新點開那些照片，如同在窺視某些不屬于我的隱私一般，放大那些跟他在一起的陌生人的臉。如果那時候在他身邊的人是我，就好了。我莫名地就會生出這種感慨來。

懷著期待見到左辰卻又不知道會以怎樣的方式重逢的忐忑心情，我在市一中學(xué)校門口遇到了向我發(fā)出看話劇邀請的唐澤。

唐澤看起來跟以前差別不大，他提著一袋盒飯從對面的小餐館里走過來，隔著老遠(yuǎn)就瞅著我一邊笑著一邊聳肩：“來了？”

我笑著點頭：“左辰也在吧？”

“他還在路上。”唐澤顯然沒有領(lǐng)會到我九曲十八彎的心思，只上前兩步，越過我，將手里的盒飯遞給我背后一個剛剛走出校門的陌生少年，細(xì)細(xì)交代，“你回教室讓她先把飯吃掉，湯在那個塑料盒子里……距離話劇開演還有一個多小時，讓她不要急。”

我站在原地，低頭用鞋尖蹭了蹭市一中門口剛修好的路面，覺得中午的陽光曬得我背疼。我想起了初中的唐澤，那時候我和他已經(jīng)不在同一個班了，可他依然會拽著我向所有我不認(rèn)識的男孩子介紹“這也是我的朋友”，會拼命地想要讓我融進(jìn)他新的朋友圈里去……

而如今我是不是應(yīng)該這樣想：兩年不見卻并沒有生疏得太過分，已是幸運！

“走吧，我?guī)闳觥！?/p>

唐澤看起來似乎心情頗好，他一邊走一邊穿校服外套。我一步一步踩著他的影子向前走，走到會場前的陰影里才驀然意識到什么，愣了半晌，不由得失笑。

唐澤讓我等一等左辰，還交代說，如果左辰來得太晚，就自己先找個座位坐。交代完之后他就擠進(jìn)人群，消失在會場里。于是我依言照做，而左辰竟然真的沒有在話劇開演之前趕到，也沒有再發(fā)任何消息或者打電話給我。

我找了個空位坐下，角度正好能看到坐在學(xué)生評委席的唐澤。他微微側(cè)身背對著我，正在跟臺前一個身著漢服的女孩子交談。我看不到他的正臉，卻大概能猜到他說了些什么，才讓那個女孩子溫和的眉眼在下一刻彎成一座橋。

我遙遙望著評委席前的漢服少女，腦海里突然飛快地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

左辰那條消息，原本，真的是想要發(fā)給我的嗎？

市一中今年藝術(shù)節(jié)的話劇演了整整一下午，而我也乖乖坐在人滿為患的會場里看了整整一下午。直到散場，我才見到左辰。他跟唐澤還有那個已經(jīng)將漢服換回了便裝的女孩子在一起，似乎并沒有注意到我的走近，正極認(rèn)真地低頭翻看手機里的照片。

我想像小時候一樣從他身后悄悄走過去捂住他的眼睛給他一個驚喜，可走近時才發(fā)現(xiàn)，他手機上正在翻看的照片，竟然是一張三個人的合照，而右下角顯示的時間，就是那天下午。我抬起的手微微一僵，竟一瞬間忘了自己剛剛想要干什么。

靠著座位站在左辰斜對面的女孩子顯然最先注意到我，她抬肘碰了碰一旁正專心鼓搗攝像機的唐澤，上彎的唇角勾出兩個淺淺的梨渦：“阿澤，那是你的朋友吧？”

我微微一愣，還是忍不住皺皺眉頭。

左辰順著她的目光回過頭，似乎頗感意外：“你真的也來了？”

氣氛一時間微妙起來。

倒是那個女孩子率先打破僵局，朝我笑道：“你好，我叫元箐，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應(yīng)該就是阿澤曾經(jīng)跟我提起過的那個……”

“大功告成！”將臉從攝像機取景器上挪開，唐澤回轉(zhuǎn)過身，拍著元箐哈哈笑道，“你現(xiàn)在就拿著這個去刻光盤吧，順路把攝像機放到學(xué)生會辦公室，回來之后我們出去聚餐。”

元箐乖乖應(yīng)下，不放心她一個人去的人卻是左辰。我看著左辰陪她一路頭也不回地走出會場，突然間感到有些混沌。

“為什么你自己不去？”

唐澤愣了愣才理解到我的意思。他望著我，良久，唇角染上一抹近乎奇異的笑：“我應(yīng)該讓你和左辰一起去的。”然后，我猛地抬頭，死死盯住同樣也在盯著我的他，任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息在無人的會場內(nèi)瘋狂燃燒。

元箐和左辰相攜返回時，唐澤已經(jīng)借著“突然想起學(xué)生會還有事”為由而先行離開。左辰好像絲毫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妥或者不對勁，倒是元箐站在原地低低嘟囔了一段我沒聽清的短句，繼而親昵地笑著走上來挽我的手：“那我們聚我們的，不管唐澤了。你想要吃什么？”

“去吃上次那家比薩？”未待我開口，左辰便先一步向她投去了詢問的目光。

我有一個瞬間，覺得自己的理智幾乎要被突來的怒火燃燒成灰。左辰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的回答肯定是一句懨懨的“都可以”，卻連我多說三個字的時間都不想要浪費。

“左辰！”

“怎么了？”他終于轉(zhuǎn)眼望向我，神色寡淡得一如兩年之前。

我努力把火焰壓下去：“為什么你今天下午……來得那么晚？”

“因為他病了啊。”元箐笑吟吟地拉起左辰的右手，我這才注意到他手背上隱隱透著血絲的紙膠布，“他打過點滴之后才來的，所以耽擱了。”

左辰安靜地望著元箐，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卻也并沒有將手抽出來。我的耳畔一瞬空寂，好像聽到了什么東西崩斷的聲響。在空蕩蕩的會場里，細(xì)微得幾不可聞。

曾經(jīng)有段時間，我特別喜歡那句“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因為那里面藏著左辰的名字。可直到現(xiàn)在我才終于意識到，其實“星辰”的定語是“昨夜”，“風(fēng)”也一樣。

吃完東西出來時已經(jīng)入了夜，空中的雨絲細(xì)密如針。我撐著傘走在前面，低著頭想要將注意力集中到那些在鬧市燈光下流光溢彩的小水洼上去，耳朵里卻依然時不時地飄進(jìn)身后元箐和左辰的談話聲。

我在十字路口前停下腳步。

“我們要往左邊走。”元箐語氣一頓，“你呢？”

我笑著點點頭，指指相反的方向：“那邊。”

左辰聞言，終于忍不住抬頭看了我一眼，卻在我注意到他目光的下一秒，將眼神重又轉(zhuǎn)移開去。他也有過送我回家的經(jīng)歷，怎么會不知道我家的方向根本不是那邊呢？可他什么都沒有說。互相道別過后，我?guī)缀鹾翢o留戀地轉(zhuǎn)身離開，恨不得自己的身影下一秒就能消失在光影深處。

他們說，時光帶走了我的朋友和愛人。我卻覺得這話其實不盡然。并非離開，也并非分離，只是再也不是唯一，如此而已。

時光帶走的也不僅僅是我的朋友，還有過去的我自己——是當(dāng)初依賴他們的我自己，是當(dāng)初膽小懦弱不敢留下來的我自己，是當(dāng)初把年少的喜憎看得大過天的我自己。

我沒有回頭，也無從得知左辰有沒有在我過馬路時習(xí)慣性地多看一眼，但我希望，是有的。

今夜微雨空中無星，昨夜卻是天朗氣清。于是我想，大概以前是有過的。

那家比薩店離我以前學(xué)散打的武館很近，突然想要回來看看，則確實是臨時起意——畢竟，我跟以前的那位教練也已經(jīng)有兩年多沒聯(lián)系過了。

我以前設(shè)想過很多回來看望教練的場景，他會笑著說我又長高了，然后問我還能不能記起高鞭腿的腿法，而我會對他訕訕地笑，告訴他，我依然站不穩(wěn)。

但是，今天武館沒有開門。

我望著夜雨中鐵門上的鎖，仿佛能聽到鐵銹生長的聲音，順著鐵門，一寸一寸蔓延到心里。

返程的公交車如兩年前一般走了那條我熟悉的老路，一路穿過夜色，越過整個城市最繁華的地段，便是我家。

以前散打的課程都安排在晚上。每個周末我獨自回家，坐在公交車上，總喜歡守著第二層最靠前那個位置，偶爾也會回頭望一眼空蕩蕩的車廂，然后特別文藝地在被燈海映襯得微芒闌珊的夜色下，默默地想，如果有一個人能陪我走完這一路，就好了。

我沒想到那之后真的有過一次，左辰剛好也在武館附近，便順路陪我回家。那晚公交車如常穿過夜霧和燈海，穿過市中心的繁華。在我眼里，窗外的星光，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璀璨。只是如今，窗外下著雨。我慢慢閉上眼睛，有明亮的燈光透過雨幕透過車窗，一道一道地從眼睛上方飛快掠過。左辰所在的時空里，燈光耀眼得那么強烈，所有的故事漸次老去，明明滅滅，一定看得不夠真切——不過那沒有關(guān)系。如果我明天還記得，大概會去幫他看上一看。

如此，或許下一次遇見，我也能不再別扭不再怯懦，也能跟他好好告別不再落荒而逃，也能坦然接受他身邊每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人。

如此，或許我也能在沒有他的日子里，一路繁花，且行且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