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紅霞
(南昌工學院 教育學院,江西 南昌 330108)
生活小戲一般取材于真實生活的場景,反映日常生活生產的自然狀態。局限于時間與空間的展開程度,生活小戲并不以劇烈的沖突取勝,反而以其自然生命狀態展現來吸引觀眾,引發日常生活普遍的情感與反思。因此,戲劇情境的作用超過個人意志的沖突,個體生命由個體此在走向共在,最后趨于共在的平均化存在狀態結局,個體意志并沒有得到突出,淹沒于群體的平凡存在之中。嘉絨藏戲的生活小劇目即是很好的例證。它們往往是生活生產的一個小片段,并沒有明顯的情境沖突,然而卻蘊含著樸素的存在主義思想。《擠木茸奶》主要以年輕牧女給奶牛木茸擠奶時歌唱為場景;《老夫與少婦》展現了家庭“婚外情”倫理關系變化;《獵人與猩猩》《野人,獵人捕山猴》再現了嘉絨獵人的“原始狩獵生活”。戲劇人物一般都沒有自己的名字;表演的內容簡短而樸實自然;情節沖突一般沒有劇烈的表現;表演時間一般也只有二、三十分鐘。表演的空間一般也是比較隨意選擇在空曠的自然場地,不需要特別的舞臺背景設置,因此戲劇場面的轉換更依賴于人物的上場與話語的呈現。《老夫與少婦》在嘉絨村落社區中是比較受歡迎的家庭生活劇之一,可以說是嘉絨日常生活側面的一個剪影。戲劇情境以老夫乞討的場面為開端,陸續有少婦、女兒和小伙上場,大女向老夫“告發”少婦出軌小伙的“丑事”,激發了老夫對少婦的埋怨,引發了家庭倫理的話語沖突,但到最后,老夫為維護家人的和諧與大家的面子,建議在“團圓舞”中結束這場沖突。在嘉絨地區,一妻多夫的現象時有發生,因此默認少婦的情人存在也是比較正常的社會倫理現象[1]。然而,在這表面“和睦”的生活現象背后卻折射出“常人”迫于情境壓力而產生操心的存在內涵。
一般而論,戲劇的人物除了角色之外,都會有一個標示自己“獨特存在”的名字。角色人物的名字都具有比較鮮明的區別性,能突顯人物的性格特征與品性,與一定的“戲劇性”故事相聯系,成為品格象征的代名詞,在戲劇舞臺上具有與眾不同的形象出場。較為典型的代表有“孟戲”中的“孟姜女”,必然會聯系到尋夫哭長城的故事情節,塑造了孟姜女忠貞的形象;提起目連戲中的“目連”,必然會聯想到孝子救母歷險的孝道決心;關公戲的“關羽”也是與俠肝義膽的忠心分不開的。戲劇人物的名字都在故事情節的展現中意義得以豐滿出場,戲曲人物“個體存在”的獨特性得以生動突出。
而在嘉絨藏戲中,取材于日常生活生產的小劇目卻很少出現角色的名字,往往代之以身份來出場。《擠木茸奶》的主人公是牧女,《獵人與猩猩》和《野人,獵人捕山猴》分別是獵人與猩猩,以及野人、獵人與山猴。同樣,在生活劇《老夫與少婦》中,整劇除了大女說出了“小伙”的名字叫“班德塔”外,其他參與戲劇對話的人物只有標識身份的名字:老夫(被少婦喚著老頭子,被大女喚著爸),少婦(老夫稱其為老婆子,大女叫媽),大女是家中的老大,還有一個在哺乳期的小孩。小伙雖然上場,但出于道德倫理考慮,始終沒有說話,處于“他者”的“失語”狀態。老夫、少婦、大女、小伙等角色人物的“姓名”是一般化的年齡、身份區分,并沒有呈現作為戲劇人物個體存在的特征。此種“普遍化”的角色“命名”一方面揭示了嘉絨村落社區日常原始生活的審美心理沉淀,另一方面也折射出嘉絨村落普通大眾“常人”存在的“生活自然狀態”?!啊恳粋€他人都和其他人一樣。這樣的共處同在把本己的此在完全消解在他人的存在方式中,而各具差別和突出之處的他人則更是消失不見了?!盵1]“我”作為戲劇角色并不代表“我自己”,“我”只是在“庸庸碌碌”的“平均狀態”中存在的“常人”,沒有自己的個性區隔,沒有自己的“存在感”。在戲劇情境中,即使角色戴著象征個性的動物面具在言說,也是代表著自己的家庭身份、地位以及責任。角色的存在是區分于其他角色,并不是本真的自己,而是異化的普遍“他者”。從字面意義上,“老夫”是年齡大的人通稱,也暗含著身體能力差,而事實上,劇中的老夫是眼瞎體弱的,與血氣方剛的“小伙”形成對比。老夫握著小伙的手跳“團圓舞”時也禁不住說“小伙子的手板心都是熱乎乎地哦”?!吧賸D”從身體上也勝過“老夫”,與“小伙”更相“匹配”?!按笈痹诩彝ブ?,以女兒的身份存在,也沒有很大的個人發言權,盡管她向父親“揭發”了母親“出軌”的事實,也不斷受到母親的指責甚至打罵。他們都以“無名”的方式出場,在戲劇中以“常人”的平均化狀態展開此在的在世。從社會關系的角度來看,嘉絨生產生活小劇目的角色名稱的“常人化”也揭示了嘉絨村落社區樸素的“集體主義”無意識。他們基本處于自然原始的“共產社區”日?;嬖跔顟B。然而,就是在此種生命存在的展現中,戲劇也蘊含了作為此在共在“常人”的“操心”。
“我”“別無選擇”地被拋進這個“此在”的世界,要為自己以及親人擔負責任而操心,與他者“共在”。因此,個人本真的生命意志并沒有得到充分的實現,無可避免帶來“煩”。雖然《老夫與少婦》的情節簡短,也沒有“戲劇性”的沖突高潮,但卻成功展示了嘉絨社區社會中此在中共在的“操勞”的存在狀態。老夫年齡大,眼睛瞎,只能以乞討為生,卻要承受支撐一家四口的生活重擔。他的身體狀況、家庭狀況無法選擇、也無法逃避,同時又要面臨妻子“出軌”的“閑言碎語”。面臨著社區道德倫理的壓力,少婦也無法再選擇“別樣”生活,只能不辭辛勞管教養大兩個孩子,一個大女兒,還有一個在哺乳;生理的欲望也驅使她“出軌”家中的幫工小伙。大女想要在家中擁有話語的發言權,期望得到愛護,并未得到尊重與呵護,受到的卻是母親的打罵批評。“在已經在世的存在中現行于自身……生存總是實際的生存?!盵2]此種“被拋境況”是戲劇角色為生命本身而存在的此在展開狀態。
“此在”在與他人“共在”的戲劇情境中向“在世”展開。而唯一標志嘉絨劇場場景展開的是戴面具人物的上場與話語。人物的上場是此在向在世展開的起點。戲劇場面的更替都依賴于人物的出場。話語的分環勾連保證了戲劇此在向“未來”可能性的敞開與發展。戲劇從老夫在廣場上自言自語說話演唱開始:“依拉哈、依拉哦,真渴、真餓,真真渴、真真餓,哦火火好多人哦!今天我來討飯討糧,現雖我口袋空空的,但這么多人一個給一點要積少成多哦!好好……吼。這有座大房子一定是個富道人家,在此要一下?!睉騽⊙莩龅脑捳Z,配合人物的動作和道具(動物面具、手杖、乞討口袋)展開了老夫乞討的情景。老夫年老體弱又眼瞎、忍受饑餓口渴,拄著手杖,蹣跚前行,話語“虛擬的”場景中人多,但老夫卻是在陌生中“獨在”,并無人答應。他只能把內心的感受唱給自己聽。此在本真在世的展開,在戲劇中并沒有人“領會”?!霸捳Z對生存的生存論的組建作用只有通過(聽和沉默)這些現象才變得充分清晰?!盵2]但在劇中老夫內心的呼喚無人傾聽與應答,唱完后,少婦上場。戲劇在人物話語中切換到少婦找老夫的場面:“哦,看見我老頭沒有?看見我老頭沒有?看見我老頭沒有?”話語中急迫的情緒似乎感染了場面,但眼瞎的老夫還在與自己對話:“啊……我家人來看我,找我,哦咳!人老后連走跑腳印都不顯啊,家里人也不來看我有沒有吃的,他們認為我是討飯的自然就有吃有喝?!毙睦锏奈荒芟蜃约簝A訴。此時,少婦還在尋找:“看見我老頭沒有?看見我老頭沒有?老頭子!老頭子!”老夫聽到了少婦的呼喚:“好像我老婆子的聲音呢?不是夢吧?”尋人的場面在少婦的聲音中暫告結束:“老頭子!老頭子!”聲音中的呼喚與內心感受的傾訴是此在生命本真在世的綻放。生命中的焦慮、煩惱在呼喚與傾訴中展開、敞開,最終在觀眾的“聽”的生存論結構中實現“本真”的領會。
在大女抱小孩上場以及小伙子上場的打斷中暫時停止了尋人場景。生活中“共在”的戲劇場面開始展開。場面上存在的“獨白”也變成多聲。“淡漠陌生”的獨在也過渡到了此在的共在。場景切換到家庭瑣事生活的場面。少婦與大女圍繞照顧弟弟的操心操勞進行的共處對話。大女與少婦互相指責:大女說少婦沒有照顧好弟弟,沒喂好奶,只顧自己忙“不正當的事”;少婦則說大女搬弄是非,自己最后還是給弟弟喂奶。“共處首先和往往只基于在這樣的存在中共同被操勞的東西?!盵2]家庭中的瑣事也成為共處的操心??傊?,此在被困于共在的操心。然而,不限于此,小伙的沉默出場激發了家人共處操心的升級。他人是共在存在情境的緊張展開。
前述小伙子跟隨大女上場,在大女與少婦的對話中,他已經在場,與此在的大女與少婦“共在”。然而小伙子并沒有出聲,而是“沉默”地存在,他的在世并沒有展開,直到在大女的尋視中,他才真正在領會的關聯中共在:“媽你背后有人影?!贝司湓捥N含著小伙子作為“他者”而開始展開此在。盡管大女在之前有提到少婦不正經事,但并沒有在話語的領會中。而少婦盡力去遮蔽:“你不要亂說,從小就不要養成說假話。”話語的矛盾焦點出現了轉移,對小伙子作為共在的他者存在不同的領會。戲劇的沖突重點是對“小伙子”共在的不同領會,即小伙子是否此在共在,什么時候共在,如何共在都涉及到小伙子此在在世敞開的問題。這是少婦來找老夫的原因,從大女的話語:“爸爸!爸,媽是假裝來找你,其實她另外有事情?!苯Y合小伙子的沉默上場就可以推斷出來。在少婦的不斷指責聲中,大女講述了少婦背著老夫出軌小伙子的事:拿討來的東西給另外的人吃,來往密切,討來的錢都給那人用,和那人一起喝酒,等等。從大女分環勾連的話語傳布中,可以看出大女、少婦和小伙的“共在”狀況?!肮苍诰褪窃谏嬲摰臑樗酥剩辉谶@樣的共在中,他人已在其此在中展開了。”[2]這個“為他人之故”可以從各自的領會中推論。老夫的理由是:增加人困難就更大,自己年老了還要為家討糧,“出軌”會不光彩,都是與之前的家庭狀況相比的領會。家的存在狀況已不同于之前了。少婦的領會是:老夫勞動能力不行,只有討飯的本事,只能請幫工。生存的壓力是與小伙“共在”的理由?!拔覀儭痹陬I會的比較中已不是以前的“我們”。盡管老夫還在唱:“依拉哈,依拉哈。真渴、真餓,真渴、真餓,天天討飯哦!還是累人??!”家人對他的內心本真并沒有太多的理解。矛盾的焦點轉向家人與小伙子的共在共處關系?!拔覀儭倍际潜簧钋榫车膲毫λ榷呦颉爱惢钡淖晕摇T诠娨庖姷拈e言中,“我們”還是要“做人”,選擇與他人共處,走向“常人”沉淪的安定:“老婆子你不要打打鬧鬧了,家里實在沒有人砍柴、耕地,可以請他幫工,但你今后在大眾面前注意點,我年老但是還要做人,不要把我這老人拉入風言風語的是非中。“老頭子你早就該說這句話了。”“咱們一起回家吧!”在“團圓舞”中接受現實的安排,此在的自我要在領會中與他人的共處。
在全劇中,此種“共處共存”是以一種動態的方式展開的,最開始展現的是老夫以“獨處”的焦慮狀態存在。隨著少婦尋夫的場景出現,這種“距離性”的家庭生活共處開始展開,但真正與他人,即小伙子的共處卻是家庭矛盾沖突的升級。小伙子與少婦的關系已經存在,這已是家庭共處的現實狀況。之前,老夫、大女、少婦、小弟弟為家庭生活而共處在世,都出現一定程度的家庭矛盾而相互埋怨?!拔摇倍疾荒芎芎玫爻蔀椤拔易晕摇保拔摇睕]有自我的生活目的,不為自我而存在,“我”只能作為家庭成員的身份來承擔責任與義務。作為家庭的他者,小伙子的存在是家庭存在狀態進一步展開的問題。為避免家庭沖突的升級,維護家庭共處的繼續,“我”只能再次失去家庭地位中原本的“自我”,“我”的本真聲音也趨于沉默,在生活情境的壓力下“被選擇”地接受“他人”。從深層次來理解,《老夫與少婦》蘊含著質樸的存在主義思想。個人作為獨立個體并沒有真正展開此在的存在;在戲劇情境的壓力下,或者在引誘下,接受他人、共在此在才是個體被迫的抉擇,才能維持表面安定的家庭生活局面。
存在主義思想并不只限于西方荒誕戲劇的探討范疇。同樣,生活的小戲劇卻在平凡的情境中透露出“無名”群體此在展開的自然生命狀態?!皯騽〔粌H是人類真實行為的藝術模仿,它也是我們用以想象人的各種境況的最具體的形式?!盵3]嘉絨藏戲中的生活小劇目一般不以強烈的戲劇性沖突而吸引觀眾,往往將人物置于本地村落社區的日常生產生活的片斷情境中,展開“常人”的日常存在狀態。動物面具是象征戲劇人物個性的標識,也蘊含著某種圖騰崇拜的古老心理沉淀,然而,人物一般沒有代表自己的“個性”姓名的出場,往往是社區或家庭身份的表征,在一定程度上包含著樸素的“原始社區”存在主義思想。此在的展開是與他人共在的“無名”的出場,戲劇話語的分環勾連展開了戲劇人物存在的生活操勞的在世狀態。《老夫與少婦》取自于嘉絨日常生活片段,以戲劇情境壓力的逐步升級來推動劇情的發展,“個人意志”中卻走向自我的“無意志”。首先從與自己的獨在共處、與家人共處,到與陌生的他人共處,一步步遠離此在的本真自我意志,主體性屈服于情境的壓力之中,最終在烏合之眾的“閑言”中走向他人,接納他人,跌落進常人的平均化安定結局,從這個思路來看,與其他少數民族戲曲中柔和質樸的審美特點如侗族一樣,《老夫與少婦》反映了嘉絨民族日常生活中生命存在的自然狀態;也不同于西方戲劇,如薩特劇作中所強調的“個人”自由抉擇與責任承擔,《老夫與少婦》蘊含的是一種“群體”的存在主義思想。戲曲藝術是走進和體悟另一世界的方式和途徑。以小見大,有望通過此劇的分析更好地領悟生活小戲中可能的存在主義思想,從而進一步啟發當代生活小戲的創作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