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肉姑娘

童年是一個人的首都,有許多重要的東西,在那里發芽,不懼時光,頑強生長,影響我們一生。
熟透的芒果、大串的葡萄,以及切開的檸檬,在有濃郁香味的水果里,我最喜歡的還是橘子剝開皮后的香。它像冬日一抹又暖又輕柔的風,也像坐在我斜后方隔了兩個座位的你。
而我和你之間,剛剛好是一只橘子的距離。
每個下午第一節課前,你都會掰開一只多汁的橘子,橘香四溢,在混沌的午后炸開小小的清醒。
第一次我剛吸了吸鼻子,后背便被戳了一下,你欠身遞來剝開的橘子,我拿起里面最后“一彎胖月牙兒”,小聲道謝。你收回手時袖子蹭到同桌的筆袋,他嗷嗷叫著讓你賠他限量版的航海王套裝筆,你們笑鬧起來,是學校最有生機的背景樂。
之后每次,你還是會以同樣吃力的姿勢把橘子傳到我這兒,不多不少,八瓣橘子,以你為中心擴散后,我得到最后一瓣。
新入班的那天也是這樣。我領完書,把桌椅板凳吃力地拖到樓梯口。你路過,瞥一眼我的校牌:“我們一個班,我幫你搬吧?”你兩只手各扛起一張桌子,毫不拖泥帶水地上樓,仿佛吃了大力菠菜的騎士。我想象了—下,偷笑了一路。不偏不倚,正巧是你,于是從那時起,我們就不算陌生了。
“被幫忙的人”手短,之后每次你作為物理科代表發作業,總把我拖下水:“哎,你知道這是誰嗎?”我理所當然地搖搖頭。“那這個呢?”我猶豫地指向左邊,你便將一沓本子放在我手中,拜托我好人做到底。
我假裝無奈地起身,詢問著發完作業。在教室里無數次和你擦肩、并肩,心花莫名飛揚。
春末的運動會,體育委員打籃球時扭傷了腿,換你來安排處理。1500米跑,湊不齊人數的你眼巴巴望著我,我心里一晃,名字就簽了下去,你感激涕零的模樣有點好笑。
直到比賽即將開始時,我才從挑戰了舒適圈的興奮中回過神,面對偌大的運動場望而卻步。
隨著一聲槍響,我慌亂地邁開步伐,從一開始就亂了呼吸和節奏。突然,身邊多出一大片影子。下意識轉過頭,你沖我比畫了個“噓”的手勢,聲音簡短有力:“別說話,調整好呼吸,跟著我的節奏跑。”
我顧不上回應,一步步踩著你的影子,身上的勁兒竟然真的回來了。你陪我跑完整整一圈才停下,又遠遠地喊:“林安之,加油!”
我的心里突然多了份想贏的信念,竭盡全力加速,終于在最后一刻,和第三名差不多并肩沖向終點。
“怎么樣?”你焦急地問我,“身體還好嗎?跑得那么急會不會惡心?”說著,遞來一瓶被太陽曬過的純凈水,握在手里有點溫熱,“你快了零點幾秒,榮獲第三名,恭喜呀!”
我大喘了口氣,如釋重負地跌坐在跑道,喇叭里響起男子3000米的廣播,你拔腿跑向操場另一頭。
直到你的比賽結束,我才發覺自己一直掛著淺笑。你真的有太多這樣細致而紳士的時刻,就像一瓣橘子,填不飽肚子,但聞到它的香,被它飽滿的酸甜沁心,就會對生活突然多了份期待與熱情。
那一刻我多想靠近你呀,想吸收光和熱。
我在草稿紙上記錄了很多亂七八糟偶然撞見的溫柔:你的座位是倒數第二排,如果試卷發到你那里時只剩下最后一張,你會把卷子給后面的同學,自己去講臺要新的;你看到班里的純凈水沒了都會安靜去換,不像其他男生推三阻四;如果路過收發室,你會把班里同學的信件一并拿回……
受你的感染,再去收發室時,我也去翻找同班同學的信件,一摞五彩斑斕里,一眼看見中間夾著封幾乎蓋滿了郵戳的信,來自英國,仔細辨認,收件人是你,原來你會用英語寫短文。
“你有國外的筆友?”把信遞給你后,我好奇地問。
你得意地點點頭,行云流水地用英文回起信,側過身讓我看。可惜我的水平僅僅夠連蒙帶猜艱難地辨認出你念叨的生活瑣碎,諸如你媽媽特別愛做飯,但做得非常不好吃的苦惱。
我邊看邊樂:“同病相憐啊,是不是天底下的媽媽都這樣?”你也樂了。
原來你還有這樣的一面,我和你之間,似乎又多了一絲默契的“特別”,我感覺更靠近了你真正的生活一點。
但奮勇前進著的少女心還是在初冬被打敗了,你一本正經的話語像石子,砸得我有些疼。
想來好笑,十幾歲的少年再細心也到底有些不解風情。
彼時我們已經熟悉到經常一同制定學習的短期目標,還嚴格地帶上獎懲措施。那一周的數學新課我們學得都有些吃力,便說好每天完成一本習題的練習,不想第三日的練習我做得太費勁,趴在書桌上溜進了夢鄉。
轉日你正檢查我的練習,班里突然哄鬧聲此起彼伏,連班主任都一同歡呼起來:“下雪啦。”
你放下題冊,歪著腦袋笑:“走吧。”細小到幾乎看不見的雪花,卻比不上我的心事更輕巧隱形,我跟著你走下樓,萬萬沒想到你沖我豎起手指:“少完成了一頁,要罰跑一圈哦。”
我猛地抬頭瞪你:“什么?”
你撓撓腦袋:“我陪你一起跑。”
莫名的失落、詫異和羞辱感涌來,我轉身就往教學樓跑。雖然知道是自己再三強調要嚴格履行獎懲措施的,也不想做偷懶耍賴的嬌氣鬼,但心里就是突然委屈得不行。
我發誓,你再遞橘子來,我決不接了。
但還沒等到課間,午休后預備課時,忍不住多翻了一頁小說的我就被老師抓了個正著,老師大吼著命令我去辦公室。眾目睽睽下,我幾乎手足無措。好在辦公室里,語文老師為我說了些好聽話,班主任沒太為難我,告誡了幾句便讓我趕緊回去上課。我灰溜溜跑到門口,一抬頭就看見你斜靠在走廊,手里拿著一小摞試卷。
見我面色無常走出來,你走近低聲問我:“班主任沒說什么吧?你沒事吧?”我搖搖頭。你笑:“那就好,我來拿作業,怕你難過就在這等了會兒。”
“那快點回去吧。”我快走幾步,顧左右而言他,不讓你看見我怎么都收斂不住的笑。
之后那個課間,我還是一把接過你的橘子塞進嘴巴,酸甜漾開。你突然揶揄我:“昨天你是不是生氣了?”
“沒有啊。”我搖搖頭,突然怎么都想不通昨天莫名其妙的不滿,趕忙藏起自己的小氣。
但你大概把我曲折反復的少女心悉數想通了,去丟垃圾時,我在橘子皮背面看到一行小字:“真的對不起,我沒多想,把你今年的初雪都浪費了。”旁邊還有一個委屈巴巴的丑表情。
我愣了一下,頓時眉開眼笑,悄悄把那塊橘皮塞回口袋,帶回家把它晾干,可惜上面的字已經悄悄溜走了,和橘子的香味一起。
唯一沒溜走的,是我每個午后被橘子味藏住的心事。
該怎么形容它呢?其實直至今日,我都不清楚對你的感情,有人說少年時的愛戀像一顆酸甜的橘子,可是關于你,我想到的都是十足清新的香。也不是歌詞里愛唱的“友達以上,戀人未滿”,那樣的感情在我眼中有一絲俗氣。
更沒想過要一直待在你身旁。
一學期又要過去,按照學校的規章,兵荒馬亂的分班大戰即將到來。大家早已熟悉這樣的節奏,最多互相寫幾句贈言。沒想到你那兒,也有給我的一份——期末考前的最后一天,放學后你遞給我一張練習本紙,便轉身和哥們兒鬧著飛速跑開。
我打開,字里行間有橘子的味道。
你說:“我和你之間,是一顆橘子剝開皮的距離。足夠近,能有你的一份;也足夠遠,能藏起期待。忍住靠近,化成煙云,留下驚鴻一瞥在心底。”
我讀了好多遍才似是而非地讀懂,覺得我之于你,大概也是最最純美的橘子味。未來山長水闊,有緣江湖再見,無緣的話,也不枉我15歲一場,滿心酸甜飽滿的心事啊。
梁衍軍//摘自《中學生博覽·甜橙派》2020年第20期,本刊有刪節,河川/圖